澄跟在临也身后,他们谁都没有出声。
姑且不说澄,现在的临也安静得简直有点异常了。
他在走廊尽头的单人间前停下来,取出了钥匙。
关于不是住校生的临也为什么会有旧校舍单人间的使用权,他又出于什么目的而将这里当做了自己的据点之一……现在不是一个好的询问时机。
因为他的侧脸看起来过分地冷淡而沉静。
但是,关于现下,他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澄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打开了门的临也,将视线转向澄。
“这里有烘干机和独立浴室。”临也说,“在着凉之前,先去洗澡。”
澄怔了一下。
“可是……”
“老师,这是经验之谈。”
临也冷冷地打断了她。
“你想因此发烧住院吗?”
“……”
她没能很快想出很好的理由来反驳对方。
“……那就打扰了。”
澄走进房间,临也打开电灯开关,带上了门。
根据装潢和配置条件,澄猜测,这里原来大概是作为教职工的单身宿舍而被使用的。
浴室由两个隔间组成,內间用于淋浴,而洗衣机和烘干机等紧邻着摆放在外间,对此刻的她来说,是相当方便的设计。
但等到澄冲过了澡,让身体重新温暖起来以后,才发现里衬和外衣都还没有烘干到可以穿的程度。
“糟糕了……”
澄发现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不幸中的万幸是至少贴身衣物已经干了……那么,也只好在这里等一会……如果不会着凉的话。
这时,临也叩门的响声引起了澄的注意,她望过去,透过灯光,他的影子隐隐约约地映在门上。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方的声音淡淡地传过来。
“这里烘干机的功率值稍微有点问题,但我很少使用所以一直没有修理。”
他把什么东西放在了门前。
“这么做是为了防止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况成为你病倒的理由,我无所谓你领不领情……”
他顿了一下,忽然说道:“外面的雨还没有停下。”
临也没有解释他听起来意味不明的后半句话,他的影子从门上离开了。
澄踌躇了一会。
或许是觉得现在的情况确实有点尴尬,她蹲下身,将门推开一条缝,然后看清了对方留在那里的事物。
那是一套整齐叠放的男装,大约是临也的替换便服。
临也大约走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去了,澄从缝隙中看不到他在哪里,不过她仍然轻声道了谢。
她选择了接受对方的好意。
澄穿起它们的时候,隐约能嗅到衣物洗涤剂清爽的香味。
折原临也的身材并不特别高大,但性别差异带来的体型区别依然明显,他的衬衫穿在澄身上显得大而宽松,澄稍稍拢了拢领口,然后走了出去。
临也同样换掉了弄湿的校服,他慵懒地靠在窗台边,旁边随意摆放着一个棋盘,下了一半的棋局被主人漫不经心地打乱。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黑发白衣形成了某种干净又鲜明的对比,临也手中把玩着一枚国际象棋的棋子,却不知道在看外面的哪里。
房间里很安静,只听见淅沥雨声。
澄走向那盘残棋,把翻倒的棋子轻轻扶正。
“要下棋吗,折原?”
临也回头,看着澄,良久才做出了回应。
“好。”
这一局执黑的是折原临也。
今天他的风格迥异于往日的缜密狡猾,黑方棋势凶猛无匹,乖戾地撕咬着敌方阵营,对比之下澄的防御不免显得温吞,但在一进一退间,她的防线渐渐展现出暗藏的坚韧,两人竟然形成了拉锯局面。
外面的雨声仍在持续,而在室内,胜利的天秤似乎也受到风雨的影响,摇摆不定着。
临也的回合,他端详着局面,正要伸手去碰某一枚棋子……不知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的动作顿住了,接着收回了手。
“真是苦战。”
他问道。
“你觉得谁会赢呢?”
“我不知道。”澄坦诚地说道,“但是作为参与棋局的一方,我认为我不应该说出自己以外的答案。”
“我的想法也是一样的。”临也说,“我也常常觉得,自己非赢不可。”
他的手指拈起棋子。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那样的一局棋,激起了你强烈的胜负心……”
棋子落下来,清脆地叩响棋盘。
“你会为它不择手段吗,老师?”
澄张了张嘴,但在她说出自己的答案之前,临也擅自替她作答了。
“你大概是会的吧。”
他终于笑了一下。
“新罗说过,我是个对他人毫无怜悯之意的人……我大概没有反驳的立场,所以,作为代价,我也并不介意受到别人恶意的对待……”
——“但是。”
临也注视着她。
“只有你不可以。”他告诉她,“老师,只有你不行。”
“所以,无论你想要什么结果,请不要再对我说谎了。”
“……这是我的错。”
澄怅惘地望向溅落在窗棂的雨线,再收回视线时,那目光中多了一些特别的东西。
“那么,你想听我说吗?真正的故事。”
她的语气很平静,一点也不激烈,却瞬间让临也放轻了呼吸。
他没有出声,但澄从他的眼睛里理解了他的意思。
于是她说了下去。
“在这个故事里,并不存在我叙述中的,未来时的婚礼……但是,他是真的存在过的。”
这是澄,第一次指向清晰地,对临也提起他。
“我所爱的那个人。”
临也的表情微微凝固了。
“这不可能……”
“我不会再欺骗你了。”她说,“而且,折原,你应该能够判断出这是不是谎言。”
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紧绷起来。
但澄依然继续了这个故事。
“和他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横滨,差不多在一年以后,我们成为了恋人。”
“他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有时候冷酷得仿佛能与世界为敌,在另外的时候,却会轻易地被最细微的悲伤击溃。”
“他成熟又天真……但是,那个人好像并不讨厌被我认为是孩子气的。”
澄不禁微笑了一下。
临也见过她的许多笑容,但他忽然在她面前领悟了,这和以往的那些,是截然不同的。
此刻,澄微笑的眼睛里,留有眷恋。
他第一次看到,她对一种事物表现出丝毫不加以掩饰的留恋。
折原临也的心开始滑向深渊。
“后来呢?”
他听见自己问道。
“后来……我们分开了。”
澄的声音很轻。
“折原,这不是我的臆想,但我的确无法让你见到那个人,以证明那些事情都曾经发生过……”
——“毕竟,此刻的他存在于我碰触不到的,世界的彼端。”
原来,是这样啊。
临也本应该怀疑她的话,而偏偏这一切是如此真切而合理,他过去不理解的,属于她的某些碎片因为这些话语而渐渐得到补全——关于为什么她总是如此孤独。
为什么她明明就在这里,穿着自己的衣服,沾上自己的气息,看起来依然这样遥远而不可碰触。
因为她原本就是追逐星辰幻影之人。
可是——
“后来,我去过很多地方……而现在如你所知,我来到了池袋。”
她的话语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起来很渺远而柔和,却在靠近他的时候,毫不留情地穿透他的胸腔。
她说——
“折原,你偶尔会让我想起他。”
他心底的某一处,突然剧烈地崩坏了。
这局棋注定再也不会有结果。
临也猛地推开棋盘,随着棋盘翻倒的响声,被掀落的棋子四散一地,澄下意识后撤了一点,对方的动作却更快。
他在极短的时间里欺近了澄,断绝了她的逃离路线,临也扣住她的腰部,接着他的手逐渐上移,按在她的后颈处。
这么一来,她就无法移开目光了。
折原临也想着,他深深凝望澄带着惊讶神色的眼中,自己的倒影。
同时,他缓缓抽出藏在口袋里的刀,抖动手腕,刀刃弹出的破空声很近地在澄的耳边响起。
临也半跪在她膝间,反握住刀柄,将其举起,刀刃对准了自己的手背……以及她的脖颈。
“我是不择手段的人,尤其是当我非常,非常,想要赢的时候……只是我没想过会是今天,用这样的方法。”
他轻柔地说。
“我不能说我是完全没有预谋的。老师,我调查过你的社会关系,然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你是一个,就算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发现的人。”
“你是有意为之,对吗?”
“无论如何,这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坏消息……尤其是现在,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
临也的语气染上了某种神经质的激动。
“不如试试看,将你身边除我以外的联系全部斩断吧。”
他几乎是兴致勃勃地编织着这一时兴起,却足够令人毛骨悚然的计划。
“如果是居民关系相对独立的社区和隔音效果很好的屋子说不定真的能行,我也可以弄到□□这类违禁药品……不过。”
临也微妙地停顿下来。
“老师,你不是容易应付的人,倒不如说,你绝对不会轻易如我所愿,所以,我可能不得不用比较激烈的手段来对待你……比如说,你有幽闭恐惧症吗?”
他问道。
“你有尝试过吗?在完全无光的密闭空间里,你会坚持多久才崩溃呢?”
“啊啊,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要让你害怕……一开始的痛苦过去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更何况……”
临也说。
“你告诉我,我像他。”
“那你把我当成那个人的替代品也没关系。”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竟然是笑着的。
“这很公平,不是吗?”
她抿着嘴唇,没有说话,但临也在她的眼中看见了易碎的水光。
“……老师。”
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样,但他的确是正在,竭力地,试图去藏起真正的情绪。
“此刻的我,让你觉得后悔和失望了么?”
“不,折原——”
接下来发生的事,不是临也的所预想的任何一种。
他深深恋慕着,同时也正在肆意伤害着的人,更加贴近了他,温柔地捧住了自己的脸。
“如果要说有什么令我懊悔和失望,折原,那只有我自己——我犯过很多错误,所以一直以来都在尝试寻找所谓最正确的道路……但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你才是对的那一方……”
“傲慢和自以为是遮蔽了我的眼睛,我从来就没有资格替你做出选择,即使我认为它是正确的——”
“只是。”
她哽咽了。
“只是折原,请不要让你自己这么痛苦,那明明是我犯的错误。”
“你和他的相似之处客观存在着,我不能否认我的真实感受,但是我也一样很清楚,这只是我的思念有时会变得无法压抑而已,我从来就无法把任何人当成他……”
——“就像我无法把任何人当成你。”
“任何人都不是你。”
“所以,不要这样草率地否认我和你度过的时间。”
她说。
“对我来说,那是很珍贵的东西,拜托你不要夺走它。”
临也松开了手,任由匕首掉落在地。
他问她。
“那么,老师,那个位置,不可以给我吗?”
澄接受并正视了他的问题,然后郑重地,给予了答复。
“不行。”
她无比专注地看着他。
“抱歉,只是,不可以。”
折原临也总是错觉,自己与澄的初见是在深海中。
她仿佛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无论好奇,陷落和探寻再怎么不断积聚,仍有始终无法触碰到的部分。
说到底,他只是害怕自己不曾在她心中留下痕迹,就被她遗忘和舍弃了而已。
但现在她说,不是这样的。
她确实正视着名为“折原临也”的存在,并且,这个名字已经在她的灵魂中留下了印记,成为了构成“川崎澄”的一部分。
她是清楚地知道的,她所拒绝的是谁,他是怎样的人,他拥有怎样的心情……她全都知道。
在深深理解了这一切之后,她还是拒绝了他,这只能是因为,她一直在等待的人,的的确确,与他无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