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法花园——帘重
时间:2020-08-18 10:00:22

  
  考虑到大龄产妇又是初生, 医生由原先的顺产改为建议考虑刨腹产。
  
  赵想容很乐观地问,能不能靠做做瑜伽纠正。结果, 医生和周津塬同时警告她最好老实点, 别瞎折腾。
  
  周津塬的面色尤为难看,他留下和医生严肃谈了很久。
  
  比起他,赵想容的孕期心理负担确实没有那么重。有人替她焦虑,她通常就是不怎么着急的。甚至下午还和司姐讨论请一个明星做客座编辑的可行性。
  
  两人晚上去十三区的一家中餐馆吃饭。
  
  落座后, 周津塬突然冷不丁地告诉她, 他近期会向国内医院提出辞职。
  
  赵想容正用指尖捏着塑料筷子,她一怔。
  
  “怎么了嘛,你不是爱死你国内的医院了?”
  
  周津塬看着她,口吻清淡:“医生向来属于移民里的优待人群,从国内医院辞职后,我可以选择留在这个实验室, 或者加入家法资医用耗材公司, 试试做生意。再或者, 干脆投资移民到法国。以后, 就让我们孩子在巴黎念书。法国人对结婚不结婚不那么看重, 我们也不需要结婚。”
  
  赵想容被巨大的信息量弄得愣住。等反应过来,她蹙眉说:“这,干嘛突然跟我说这些?”
  
  周津塬说:“我的学业签证马上就要到期,手头的很多事情都需要做个取舍。而这几个月,我几乎每一周都在问你,要不要在大使馆重新登记结婚, 要不要考虑回国生产。你每次都在摇头。显然,你更喜欢巴黎,也更喜欢保持现状。”
  
  赵想容不以为然:“对啊,我肯定要在巴黎生孩子。法国的医疗条件比国内好上一万倍。”
  
  周津塬并不反驳这句。他说:“既然你喜欢巴黎,我陪你定居在这里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移民吧。”
  
  赵想容被噎得无话可说。
  
  她非常爱巴黎,甚至购买了一年多的高级健身会员卡。但是,还没爱到想移民的地步。即使考虑移民,也会首先考虑北美,再怎么说,她的英语还是比法语好上那么一点。
  
  周津塬怎么就那么讨厌,突然之间,说起移民?她杂志的美术总监刚跳槽,她也正为肚子里的崽隐隐挂心,他也跟着添麻烦,没眼力地提什么移民。
  
  抛出这么爆炸性话题的男人低头看着菜单,显然觉得讨论完毕。
  
  沉默片刻,赵想容突然之间站起来,笑吟吟地问:“哦,你就那么想移民?”
  
  周津塬抬起头:“你是指我们。”
  
  她脱口而出:“我可不打算移民。你不如自己移民吧,我是要回国的。”
  
  周津塬脸色微微铁青:“你现在坐长途飞机有多危险?别那么任性,我不是正在和你商量?”
  
  她向来恨他这种屈尊俯就的样子。
  
  “我才32周,怎么就不能坐飞机?找医生,开个许可。我决定了,趁着肚子没那么大,干脆回国生孩子。你如果要移民,自己移吧。”赵想容冷冷地说,她拿起桌面的包往外走,又停下,“傻坐着干什么?别吃了,现在就回去问问医生,看我能不能坐飞机。”
  
  “容容,”周津塬这才迅速站起来,他立刻牵住她的胳膊,“你先坐下来吃一点东西。早上什么都没吃,不是说吃中餐?”
  
  “快点走!”
  
  因为孕期的荷尔蒙,她脾气比以往更蛮横骄纵不少。赵想容一跺脚,率先气冲冲地走出餐厅,但是刚一出门,冷风猛然一激,脑子迅速回过神。
  
  她站在闪烁的霓虹店牌下,疑惑地把刚才发生的整场对话想了想。
  
  在赵想容身后,周津塬单手握着她遗落在桌面的羊皮手套和保温杯,不慌不忙地跟着走出来。他把赵想容带到背风处,帮她戴上外套帽子。他把兜帽的羊绒绳子在她尖尖的下巴处绑了个蝴蝶结,拉紧她围巾。
  
  赵想容眯起眼睛打量他。
  
  她的手滑进他略温的大衣里:“周津塬,你是不是在跟我玩激将法——故意提出什么移民,激得我一生气,主动说要回国生孩子?”
  
  周津塬微微扬眉:“我有吗?”不等她恼怒追问,又说,“容容,我今天已经知道孩子的性别。医生没主动告诉我,但我看到报告了。”
  
  赵想容的注意力立刻又被转移:“真的吗?”随后受不了他眼睛发亮的表情,撇嘴说,“算了,即使知道也不要告诉我,我更喜欢惊喜,生出来就知道。”
  
  周津塬嗯了声,他凝视她,独自微笑了好长一会,直到赵想容不耐烦地推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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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票很快买好了。
  
  原本他想多买一张机票,请个航空看护。但是赵想容讨厌被当成孕妇特殊照顾,最后只好作罢。
  
  登机后,赵想容缩在放平的座位,穿着ugg的毛拖鞋,脚下是在免税店里的购物袋,想到要面临长途飞行,脾气有点焦躁,还有隐约的害怕。
  
  “跟我说一会话。”她跟周津塬说。
  
  周津塬帮她收起柔软的大衣,也坐在她对面。他垂眸按摩着她的手:“欧洲待了那么久,最喜欢哪里?”
  
  “法国的话,最喜欢巴黎。欧洲最喜欢……哎,我其实发现,最喜欢的国家还是中国。”她若有所思,“真奇怪,我现在突然想回国,真希望飞机一下子落地。”
  
  周津塬望了望她:“我更希望飞机不要‘一下子落地’。”
  
  她看着他微笑,是一个非常适合接吻的角度。周津塬刚要低头,她又问:“你呢,最喜欢欧洲哪里?”
  
  “海德堡还可以,我出差时从柏林自驾去了一趟海德堡。”周津塬摆正身体,他沉吟了会,“以后带你去工作过的那家医院看看。”
  
  赵想容被他按摩着手,心情慢慢平缓:“很漂亮吗?”
  
  “自然风景不错。规划得也很好,安静。医生多,但有一个很大的地下图书馆和机械化冷库。他们那里组织学的医生……”
  
  赵想容听着听着就迅速失去兴趣:“当我已经去过了吧。你喜欢的地方,听上去永远那么荒。”
  
  周津塬却说:“你以为能躲的了?等下次去柏林,免不了带你回去看看。”
  
  两人五指相握。但过了会,她又产生新的焦躁,问航班需要多久。
  
  他轻轻地翻转她的手腕,示意她自己看表。赵想容固执地要他亲口告诉她。周津塬拗不过她,只好回答是十一个小时。
  
  赵想容跟着他重复:“睡一觉就到了。”
  
  不料,他无情地给出一个直观数字。三十次。
  
  三十次,这是周津塬预估她在这次旅程中,会上厕所的次数。
  
  赵想容在孕期,每天恨不得焚香祈祷,肚皮上别长妊娠纹,周津塬却顺手统计了她每天跑厕所的次数。对他来说,大小解,甚至放屁都只是精密化学有机体释放的符号。
  
  “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就像小白鼠?”她假笑着问。
  
  周津塬脸上却没有什么笑容。
  
  “我支持你在国外顺产。但万一刨腹产,你是要住院的。我要你回国住院,因为母语也是一种医疗资源,你自己也要听懂医生怎么说。本来可以去和睦家,但是,他们那里出麻烦,第一时间也往我们这里送,去年有个绕颈去世的孕妇。我一直跟瞿副主任传你的病例,他是大我六届的师兄,外号叫瞿一刀,水平在全国无出其右。我们尽量顺产,但要是剖腹,就由他给你做。瞿副主任不爱出国际部,平时都在东院。保证你没问题,毕竟,你的身份是本院职工的家属。”
  
  赵想容无言以对,最近每天都在听周津塬说这些。
  
  “我已经跟瞿副主任打好招呼,明天一早出诊,首先来看你。”周津塬说。他们会给赵想容加个胎心监督,如果胎心异常下降,在婴儿降生前,赵想容都必须留在病房。
  
  赵想容微微蹙眉:“我无聊从病房里跑出去,你记得要包庇我。”
  
  周津塬知道,她这性格真的坐不住。
  
  他沉吟几秒:“这事不需要记住,我会包庇你。不仅如此,我会告诉你她们护士几点换班,院里的几个隐蔽小门都藏在哪儿。”
  
  赵想容怀疑地扫他一眼,但听他这么承诺,稍微放下心:“我会等胎心监护正常,才出去逛逛。你乖乖当你的骨科小医生,我可能会查你岗哦!”她抿抿唇,“等着瞧吧,我赵想容生的宝宝,肯定会非常健康——又聪明又漂亮,这崽子最好一出生就给我长得美点!”
  
  周津塬没说话,在她头发上落下一吻。
  
  过了会,空姐满脸笑容地走过来。
  
  温存的两人才分开。空姐又请求周津塬坐回自己的座位,周津塬点头,用手指把保湿口罩重新给她勾到耳朵上,挡住她嫣红的嘴。
  
  “一睁眼,我们就回家了。”
  
  赵想容欲言又止。周津塬原本要走,回头看着她:“起飞后解开安全带,我过来陪你说话。”
  
  赵想容艰难地伸长腿,把鳄鱼皮的手提包往肚子严密地一挡,又将莱卡交给空姐,示意空姐给自己拍张照。
  
  这是一场特殊的飞行经历,她得拍照留念。
  
  周津塬挑了下眉,很自然地弯腰,搂住她肩膀,挤进镜头里。赵想容不快地推了下他,也没说什么。
  
  跨国航班确实有点累,尤其对高龄孕妇。
  
  赵想容没有吐,不停地去厕所,飞行的最后六个小时终于消停。她用羊绒毯严密地盖着头脚,像个静静的蚕蛹。周津塬踱步过来,查看了她数次,等最后一次掀开她脸上的毯子,赵想容突然隔着口罩,狠狠咬住掌心。
  
  他捂住手,后退两步,任她自己躺着。
  .
  
  抵达的时间在傍晚。
  
  下着大雪的华北平原,气温冻死马,一片隽永的白色挡住所有绿,显得古意莽莽天高水远。
  
  在飞机缓慢降低的过程中,开始剧烈地颠簸和倾斜,仿佛浪巅上的小舟,左右不稳。机舱里很静,灯还全黑着。
  
  周津塬也一直留意这边的动静,但赵想容久违地睡得很沉,即使飞机下降时鼓膜传来的难受,也没让她醒来。
  
  此睡非彼睡。赵想容在睡眠中还带有一部分的意志,就好像陷入了一场梦中之梦,她既知道自己正在睡觉,也知道可以自由地用意志控制着梦境,想见到谁,就可以在梦境里见到谁。她习惯性地让自己梦到熟悉的场景,湿地的蚂蚁,交错的断垣,鬼鬼祟祟又聪明苍白的少女朋友。
  
  然后,她开始略微犹豫,该不该召唤讨厌的某人出现。
  
  赵想容再气喘吁吁地醒来时,机舱内已经亮起所有的顶灯。周津塬正坐在旁边拥着她,飞机刚刚落地,正沿着跑道风驰地滑行。
  
  他一直注视着她表情,伸出手按在她脉搏处:“心跳得怎么那么快,刚刚睡着了吗?”
  
  赵想容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她睁眼看着他清晰的眉眼,下意识地就说:“你来啦。”
  
  周津塬一怔。随后,他不动声色地接话:“哦,那我是谁?”
  
  赵想容涣着水雾蒙蒙却依旧晶莹的瞳仁,极轻地说:“是老公……是周津塬,我曾经给你写过信……啊又来了,我真是吃不消,快点快点扶我坐起来!”
  
  肚子里的崽子显然也休息够了,开始像通了的高压电般激情四射地踢她。
  
  周津塬扶着她坐直,忍不住训斥未出世的孩子:“别闹!”
  
  飞机还在地面滑行,速度显然已经慢下来。而被这么一闹,赵想容也彻底地清醒。等崽子终于不折腾,她开始拿起自己的化妆包,无意瞥到窗外的停机坪有几片未来得及融化的积雪。
  
  “嗯,外面下雪了?”
  
  周津塬心里也想,如果下雪,此时此刻的急诊又有得忙了。但听她问,他还是潦草地望向窗外。
  
  冬日的天黑得很早,机舱外面是绸般的夜色。机舱内却开着白晃晃的灯,如果不凝神,就只能先看到黝黑玻璃上模糊倒映着赵想容精致的侧脸面孔。
  
  周津塬的心微微下沉。
  
  他记得,曾经在招生面试时告诉主任,无意拯救任何生命,然后却成为医生,他初次见面认错赵想容,和她在一起是权宜之计,最后爱上她。而他愿意想用全世界所拥有的东西去挽留她真心,才发现,和心爱的人刻意作对,个中滋味,一言难尽。
  
  爱和古怪是同义词。局外人淡淡说一句“无用”,根本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被控制得要死要活。而那股盛大腐烂后,她的名字到底是篆刻到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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