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一从正房出来,胤禔和揆方不约而同的长吁一声,胤禔先笑了:“表哥还没习惯?”
揆方诡异的搭上了胤禔的脑电波,马上知道这个表弟在想什么,就笑道:“让阿哥见笑了,”他先客套了一下,然后忧郁地叹道:“这怎么能习惯啊……阿家恨不能明天我就身高八尺、力大如牛。”
两个人后面一丈多的距离跟着奴仆下人,秦吉了跟在胤禔身后,一行人就来到了明府花园。
实话说,这花园比现在的御花园还漂亮,胤禔记得上辈子去故宫,特意看过御花园的资料,似乎到了乾隆时期,御花园重新修整的漂亮起来。现在来说,整个皇宫走的还是朴素风。
“这边连着后海,阿玛请样式雷家给画的图纸,从后海那边引水过来。”揆方指着花园中的湖,“有活水,这湖里还养着鱼虾。”
胤禔的目光却全在荷花盛开的湖面上,粉白色的荷花、绿色的荷叶,一眼望不到边,让人心情疏阔。
两个孩子站在这里许久没有说话,揆方每日见到家中湖景,原本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但胤禔看着荷花湖景的表情,让揆方也重新打量起这司空见惯的风景。
“谁过来了?”秦吉了请见花园外头好像嗡嗡的一群人过来了,他赶紧让人去问问怎么回事。
明府的管事嬷嬷一溜小跑的过来回话:“是朝中各位大人的女眷,太太以为少爷带着阿哥爷去书房了,所以……”
“无妨,我们这就去书房。”胤禔扬声道:“不要将大臣家眷拦在外头,不好。”
连索额图的儿子都过来,平时靠拢在明珠身边的大臣们自然也来了,比如吏部侍郎科尔坤的夫人、比如新任刑部侍郎佛伦的夫人等等。而明史总裁徐元文在保和殿,可徐乾学却来了。
还有一些新贵如内阁学士陈廷敬、入职南书房的高士奇,正任着起居注官的王鸿绪等等。
如此这般,容若的婚礼,变成了旗人官员与民人官员绝好的交际场所。大家推杯换盏,在朝上不好说的话,不好接触的人,在这样一个场合都能攀谈两句。
过去旗人婚礼都在晚间举行,现在很多人家都变成了新郎上午带着迎亲队伍往新娘家去,明珠红光满面的让儿子赶紧准备迎亲。
容若依命而已,脸上并无多少喜色,还是一直站在他身边帮忙待客的顾贞观提醒道:“去公府迎亲,你也有点笑模样,否则那边心里会怎么想?到底是大喜的日子。”
“知道了。”
花园里的胤禔同揆方在书房坐了一会,又觉得有些无聊,他也不能真的装成不懂事的小孩子,在明府满园子跑。万一有点什么事,传到康熙耳朵里岂不是害了舅舅。
明府下人过来禀告,说大少爷已经去公府迎亲了。
“你也过去吧。”胤禔就对揆方道:“我这有小秦和府上下人,你去前头帮帮舅舅。”
揆方犹豫一下,胤禔就笑着推着他:“放心吧表哥,我就呆在这,哪也不去。”
犹豫再三,还是去前头帮忙的心占了上风,揆方就道:“那我去一会,马上就回来。你们,好好伺候阿哥!”
胤禔翻了翻书,还是觉得有些气闷,旁边明府的下人就道:“阿哥,府里的藏书楼已经修好了,阿哥若是感兴趣,不妨去瞧瞧?离这里并不远。”
“好啊!”
明珠同成德父子俩修的藏书楼,明珠的藏书多是宋元藏书,上印“穴砚斋”三字。而成德的藏书多印“通志堂”之印。
胤禔对藏书没有多少兴趣,站在这里,胤禔能感受到的是权力与财富。
“那边就是藏书楼了,咱们也过去瞧瞧!”外头传来童声,听起来应该同自己年纪相仿。
秦吉了想出去,将人拦在外头,他看向胤禔。没想到,大阿哥对他摆摆手,让他不要这么做。
于是,一伙人来到门口,被明府下人拦住了。陪着这伙女孩子过来的,还有一个明府管事嬷嬷,她道:“这是康王家的阿哥和格格,还有几位大人家的格格,想见见藏书楼。是老爷和太太叮嘱过来的。”
“请他们进来罢。”胤禔慢悠悠的从里面露个头,“也不是外人。”
这伙人有男孩、也有女孩,胤禔站在藏书楼的楼梯上往下来,正好与那个为首的男孩子对上了目光。男孩子似乎有些疑惑,楼上的孩子有点面熟,可他不记得是谁。
胤禔笑道:“巴尔图!不记得我了吗?”
男孩正是康亲王的四阿哥,而他身边的女孩,应该就是那个康王府的格格了。去年新年大宴上,因为康亲王杰书在外打仗,他和康王福晋一起入宫赴宴领赏。
巴尔图眨眨眼,突然想到了对方是谁,他打千道:“给大阿哥请安了!”
胤禔示意秦吉了将人扶起来,他笑对后头几个格格道:“免礼。在我舅舅家,又不是在宫里,不必论这些。”
“不知道阿哥在这里,倒是我们冲撞了。”康王格格歉意的一笑,“应当早些打招呼的。”
“不要紧,我也只是过来看看。”胤禔道:“看藏书,还是大家一起聊聊更有趣。”
明明是六七岁的孩子,偏得学大人说话,最后大家也不客套,因为实在太累了。胤禔就和巴尔图站在藏书楼门口,看着外头的湖景聊了几句。也不过是问问康王府如何,康王福晋是否安好。
“对了,那几个阿哥格格,都是谁家的?”胤禔问道。
巴尔图道:“有伊尔根觉罗家的,也有舒穆禄家的阿哥,还有几个,我也不认得。不过都是朝中大臣家的孩子,过来贺一贺容若兄成婚。”
将到中午的时候,迎亲队伍才从瓜尔佳公府回来,一路上吹吹打打回到了明府。等到胤禔过来的时候,喜轿已经抬进了大门口。一直抬到新房前,然后容若拿起弓,朝着轿帘虚射三箭。
等到一套流程做完,公府的送亲太太才把新娘从轿子里迎出来,然后是新郎、新娘一起拜天地,然后就被送到了新房东间。
“不拜父母么?”康王格格站在花园假山上奇道。
身边有个声音传过来:“我哥哥成婚的时候,我记得嫂嫂是第三天才拜见阿玛、额娘的。”
“还是姐姐知道的多!”
胤禔其实也好奇这个问题,听见有人解答就看了过去,说话的女孩应该同康王格格差不多大。那格格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侧身避开了胤禔的目光。
新娘被送进新房,新郎还要出来招呼宾客,实际上宾客们参加的婚礼,到此就算结束了。胤禔也没有留下吃饭,而是和舅舅、舅母打了招呼,在宴席结束前就离开了明府。
揆叙、揆方兄弟送他出门,胤禔就道:“二位表哥不要送了,实话说,我还想瞧瞧有什么好玩的买回宫。”
小孩子好玩也是常情,揆方满脸羡慕,揆叙却笑道:“阿哥也要注意安全,其他的,就多亏奇里侍卫了。”
奇里只是微微颌首,胤禔道:“那就改日再见了,二位表兄再会。”
“太傅府中真是煊赫。”苏鲁道,“那么多大员都来了。连索相和几位亲王家都给送礼。”
巴特尔用刀鞘敲了他一下,苏鲁看着前面的胤禔,赶紧低下头。
“巴特,无妨的。”胤禔笑笑:“苏鲁说的倒也不错。”的确是太煊赫了,而且他舅舅似乎很陶醉于这种权势带来的捧场当中。
胤禔没了带东西的心情,两手空空的回到了宫中,博学鸿词科还未结束。博学鸿词科一连三天,胤禔就在阿哥所里读书射箭。
直到博学鸿词科结束,他才跑到了慈宁宫,舌灿莲花的给老太后讲起了婚事,满嘴郎才女貌。
结果被太皇太后一句话拆穿:“我怎么记得,那新娘子扶进去之后,外人瞧不见啊。”
“……”
季兰靠在皇太后身边笑的牙不见眼,皇太后更是抱着季兰笑的弯了腰:“这孩子,总这么说的好。我看啊,哪天让保清给咱们唱支歌才好呢。。”
胤禔刚要为自己证明,说这叫文学描述,就感到慈宁宫晃了起来,天旋地转。外头小太监大喊:地动了!
第17章
这还是胤禔第一次住帐篷,不过,这帐篷搭的也不比宫室差多少。
起码有三十平方的内室,门口还摆着屏风,怕阿哥被风吹着。胤禔已经在帐篷里住了十几天,自从那天“地动”开始。
所谓地动,也就是地震。自七月二十八开始“地声如雷轰,其势如涛涌,白昼昏黑。震倒顺承、德胜、海岱、彰仪等门,坍毁城墙,难以数计。”
包括大学士勒德洪、内阁学士中的几位,太子春坊右庶子,工部尚书一家四十多口等等都被地震导致的建筑塌方而压死。其余死伤文武官员、命妇比比皆是,至于京城内外士人百姓死难者,更是数不胜数。
外头的事情还是听说,可宫中就是胤禔亲眼目睹了,先是去世的万黼同母弟-那拉氏贵人所出、尚不满周岁的胤禶阿哥被惊吓而亡;
然后贵人那拉氏因为连续夭折两个儿子,也跟着去了;坤宁宫的皇后也因为地震而受惊,更要命的是,她怀孕刚刚一个多月,太医还未诊断出来,这孩子没能保住。
而宫外三位近枝亲王,裕王福全家中也有孩子受惊去世、恭王常宁家里塌了一半、而纯王福晋因为护着儿子富尔祜伦被博古架上的古董碰了受伤,纯王府都靠着纯王隆禧勉力支撑。
一时间宫内宫外,因为国事、因为家事,所有人都是愁云惨淡。
自七月二十八开始,康熙就带着上至太皇太后、下至伺候的宫女太监,一溜跑到了景山避难。皇帝在帐篷里召集还活着能动的大臣,布置救灾等等事宜。
而京师余震未能停止,直至八月十二、十三日更是大震如初。原本钦天监还说,这次震动后当无大震,可就在八月十九,京城突然下了大暴雨。九门之内,街道成河,恐有疫病。
余震断断续续持续到了九月末,九月的最后一次大震,震感西到甘肃、北至盛京,南达江浙,波及近十个省份。
八月的时候还是派官员祭祀天坛,可等到了九月依旧大震,康熙终于撑不住压力,亲自带着诸王、文武百官去天坛祈祷。
皇太子和皇长子也在其列,回宫的时候,胤礽一定要和胤禔同车而行。他在马车上靠在胤禔身边,问道:“哥哥,会好起来吗?”
他的嘴唇都在发抖,却极力做出一副云淡风轻,努力维持自己的储君风度。胤禔抚着他的脊背,温声道:“会好起来的。”
“你没把我当小孩子哄?我不小了,哥哥不能骗我。”
胤禔心道,小屁孩就该被哄着。不过看着努力抑制紧张的太子,胤禔还是道:“我没哄你,你看着,等到了十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并非胤禔未卜先知,他只是觉得京城的地理位置并非位于高度活跃的地震带上,哪怕本次地震严重,三个月之后,余震也该停下了。
一连三个月,康熙先是赈济京城内外的灾民、拨款修缮民居,后来又让领半俸的四品一下官员领全俸。等到九月后,震感减弱,朝廷又下令免除受灾严重地区的赋税。
康熙十八年的后半年,胤禔就被迫安分的待在景山里,和季兰、二格格,还有胤礽一起作伴。等到了腊月,实在不能住在山里,钦天监再次保证不会有余震之后,一大家子人才浩浩荡荡的又回到了紫禁城。
因为大灾在前,宫中新年也很低调,只是召诸王大臣小宴而已。而诸王福晋、宗亲女眷照例去慈宁宫行礼。因为皇后重病,宫外亲王府也需要整修,慈宁宫家宴也是草草结束。
只是年末宜嫔生了五阿哥,第二年二月德嫔生了六阿哥,算是给愁云惨淡的宫中添了一点点喜色。而皇后钮祜禄氏到底没能挺过去,三月开春的时候,太医告诉康熙,皇后要不成了。
“臣妾求皇上一件事。”钮祜禄皇后泪流满面:“臣妾无福,那孩子没能保住。求皇上让大阿哥、大格格送送臣妾。其他阿哥格格年幼,又赶上了地动,便不要让他们过来哭灵了。”
“宫中养孩子不易,千万不要因为臣妾的缘故,令孩子们受了惊吓。”
康熙的愧疚心此刻升到了十二分,皇后说什么他都应下。见他答应,皇后双目微阖,她太累了,为了她自己、为了钮祜禄一家,她该做的都做了。
皇后薨逝,是国丧,康熙下旨令胤禔和季兰来坤宁宫送皇后最后一程,其他皇子皇女蒙皇后看顾,只穿孝,不必过来举哀。
等到安排的诸事妥当,康熙突然想到,怪不得自己觉得忘了事情,如果让保清和季兰领衔,太子怎么办!胤礽是元后所出,康熙皱着眉勾勾抹抹,最后决定让太子领衔就是了。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先来了坤宁宫,为皇后上香哀悼。太皇太后连着来了两次,后来被康熙劝阻,只让季兰替她前来就是了。
坤宁宫里,胤禔和季兰穿孝分列皇后灵前,作为孝子孝女。排在胤禔之前的是胤礽,只是他好像心情不佳似的,只是垂着头看着太监烧纸钱。
季兰给胤禔打眼色:他想什么呢?一看就在走神。
胤禔轻轻摇头:我怎么知道,这小子一会好一会坏的。
咱们太子爷,没能送送亲额娘,却要给别的女人戴孝!
这是胤礽在毓庆宫里,听见索额图和人抱怨的时候说的。他步步追问,索额图才为难的告诉他,仁孝皇后是谁、赫舍里氏是什么意思。
他的亲额娘……
太子也曾经想过,为什么大哥有额娘、万黼也有额娘,其他弟妹也有。季兰格格也有额娘,只是她的额娘在王府里。那为什么自己从来没见过自己额娘呢?自己的额娘在什么地方?
新年家宴的时候,惠嫔娘娘搂着大哥,自己被太皇太后抱在身边……太子不由得想,我的亲娘在哪?
现在胤礽知道了,就和现在的“母后”一样,他的母亲,也“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胤礽小小的心突然被莫大的悲哀笼罩,他的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地上,他从未见过、也永远不会见到他的额娘了。
其他兄弟姐妹拥有的母亲的怀抱和温情,他们将来能孝顺自己的母亲,这些他永远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