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煦无奈,曹寅这老小子嘴忒毒了,他们都这把年纪了,表姐都得多大岁数,还献给皇上……他就一个表妹王氏在宫中做庶妃,虽是庶妃却已经有了三位阿哥,想到这个李煦满脸笑容,曹寅说就说罢,随便嘛,反正他还是自己妹夫嘛。
孙、李二人的母亲都做过皇帝的乳母,而曹寅与他们也是互有姻亲,三家在江南牢牢地戳在三地做康熙的耳目,关系自然不同寻常。
但细究起来,曹寅同孙文成关系不差,因为孙文成相对老实。而他对李煦就有几分保留,无他,李煦有的没的太能瞎琢磨。曹寅有时候想,他们陆续过了知天命之年,如今有皇上看顾自然无妨,他日……李煦早晚要惹下祸端。
还有陈鹏年的事儿,曹寅下意识的往织造府里看了一眼,希望他的安排一切顺利。
迎驾、接驾都是耗时辰的差事,折腾大臣,其实也折腾皇帝,尤其折腾随驾的这帮人。胤禔看着几个小孩子一脸的有气无力,骑在马上有些晃悠,他就把得寿叫了过来。
“你带着他们去后头,然后你再回来。”胤禔道:“保不齐皇上要叫你,弘晰弘晗他们倒是可以先去织造府里头,后头有苏日格照顾,你也不必担心。”
得寿想了一下才道:“侄儿听王伯的。”这是长辈的关心,再说他也担心自己的弟弟和几个堂弟,这迎来送往不知道还得多长时间,他阿玛方才也说了,让他们择机自己离开不必等皇上发话。
果然,康熙只是叮嘱一句“叫皇孙们跟着伺候的先散了”,然后就将噶礼、张鹏翮、桑额,以及张伯行一起叫到了织造府,他要过问陈鹏年的案子。
诸皇子没有差事的告退,有差事的如胤禔安排好了宿卫,也自己跑到后头看孩子去了。
来到江宁的第一天,除了康熙拉着几个地方大员说话之外,其他随驾人员都忙着修整,等到皇上去龙潭行宫,还有一番礼仪要折腾呢!
胤禔也是如此,他看着侄子们被各自的父亲带走,又看好了自家三只崽儿,打发他们收拾收拾休息,“明儿无事,你们就能去外头瞧瞧了!”
然后,就在直郡王像一个老父亲微笑目送孩子们离开,准备宽衣解带的时候,外头来人了。
“这还没到晚上你居然就要洗澡?”成容若震惊的翘着胡子看着表弟,“也不怕皇上叫你。”
“我……行了,我知道了。”胤禔哀叹一声,还是换上了新衣服:“皇上叫我?”
“是。”成德捧着茶,在外头等着胤禔换衣服的时候道:“皇上让我跟着你,去牢里探望陈鹏年,他不想再来个姜宸英。”
“曹子清就没做什么?”胤禔系着扣子出来,问道:“不是说他和陈鹏年关系很好么。”
“他呀,你以为皇上怎么想起来让咱们去牢里的。”容若放下茶碗,“噶礼他们散了之后,皇上让子清把儿女都叫来给他看,子清的幼子叫珍儿,被皇上揽着都不知道怕,皇上就问他知不知道江宁哪个官员最清廉。”
“那孩子说是陈鹏年?”胤禔笑问,看成德点头,他更是连连摇头,笑道:“曹子清也真是拼了命,把儿子也利用上了。汗阿玛怎么说?”
“皇上说,连只知道嬉闹的幼子都知道陈鹏年是个好官,可见他官声的确不错。”成德一摊手:“皇上打定了主意,陈鹏年怎么也死不了。”
胤禔本来整理衣服的手停下了,外头是全都和王府太监,室内就他们俩人,他也就直言问道:“太子当时在吗?”
成德很意外:“不在,皇上叫他下去休息了,怎么?”
“他不在,那可就不好说了。”
胤禔整整腰带,带上帽子,冷道:“他在途中咬死了要杀陈鹏年,你又不是不知道。天知道他会不会改口,又或者死硬到底。他若是一口咬定陈鹏年大不敬,要杀他,皇上非要保,到最后双双没法下台,天知道会怎么样。”
表兄弟两个奉命去探监陈鹏年,这一去可不要紧,胤禔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官声”。
江宁府大牢外头总有人来,有衣着体面的读书人,也有不太讲究的平民,但来的时候都拿着东西“给沧公牢中所用。”
他们甚至预备了打点狱卒牢头的东西,一口一个“劳烦您多照料些沧公”。胤禔自负见多识广,但这个场面还是把他给惊住了。
“当初陈鹏年开垦荒地,令百姓耕种,又疏浚河流、开发水利,将三藩之乱破坏的民力一点点积聚起来。他为官既能顾及民生,也能力主彻查冤案。”
成德叹道:“三十年声名而有今日,让人敬服。”
“陈鹏年不能杀。”胤禔拉着他转身就走:“咱们也不必探监了,看这样子就知道,陈鹏年死不了。今日就算陈鹏年真的大不敬,也得找个名头,让他摆脱死罪!”
晚些时候,太子来给康熙请安,江宁织造府大堂灯火辉煌,此时康熙在座,张英、曹寅和二织造都在场,而后赶来的胤禔与成德也到了。
众人齐聚之时,康熙便问道:“朕令你们去江宁府,见到陈鹏年了吗?”
胤禔就将所见所闻一一禀告,继而说:“儿臣与议政大臣回来的时候,在南市楼还看到读书人坐在陈鹏年宣读汗阿玛教诲,教化百姓的那个地方,他们似乎打算在汗阿玛驾临的时候,为陈鹏年喊冤。”
康熙没说话,他看着堂上这些人,问道:“太子,你以为如何?”
“儿臣以为此风断不可长。”皇太子语气冷硬:“否则臣子岂不是以为,可以凭借名声要挟朝廷!儿臣以为,陈鹏年当杀。”
“哦,你还是这么看。”康熙点点头:“敦复你说呢,陈鹏年该杀吗?”
这就让张大学士很为难,一边是皇上、一边是自己过去的学生,张英也弄不明白皇太子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这摆明皇上不想杀,储君便是要表现自己“为皇父义愤”,也就坡下驴,差不多就行了吧。
“……这,”皇上问话必须回答,张英心中叹气,最后道:“臣以为,太子说的也不无道理。敬畏君父乃是人臣之礼,但法理之外尚有人情,以陈鹏年的为人,臣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有意轻慢天子。”
康熙没表态,又问:“直郡王,你以为呢?”
“回禀汗阿玛,无论如何,御用之物脏污,陈鹏年起码是失察。”
胤禔道:“但儿臣记得,当年汗阿玛点评两汉律法,说其时动辄夷三族,实在是律法过苛。还说汉文帝能够从善如流,听张释之劝谏,不愧为明君。所以,儿臣以为陈鹏年有罪,然则罪不至死。”
“朕过去给你们讲史记说的话。”康熙脸上的笑容一闪而过,看向了太子,“胤礽,直郡王是你的兄长,张英是你的老师,他们都觉得陈鹏年罪不至死,现在你以为如何?”
胤礽见过比今天更多的人,比今天更紧张的场面,但他从未像今日一般,感受到了众人目光中有如实体的压力。他咬着牙不肯说话,康熙就这么看着他,室内气氛僵硬,没人敢出声,也没人敢动弹一下。
“皇上!”
曹寅走了出来,跪在厅中,不住的开始磕头:“陈鹏年为人古板,但实在是个清官能吏,他今次确实有罪,但求皇上看在他多年为朝廷安抚百姓,勤勉为官的份儿上,留他一条性命!”
三织造都跪下了,李煦看曹寅头上已经磕出了血,担心他御前失仪,拉了一下他的衣服。曹寅扭头瞪了李煦一眼,继续叩头不止。成德与张英也跪在旁边,为陈鹏年讨一条生路。
胤礽还是不说话,康熙轻叹一声:“子清这是做什么!朕也没有说要杀陈鹏年,难道还有人能替朕做主不成?”
李煦和孙文成赶紧将曹寅扶起来,康熙也起身道:“叫太医过来给他瞧瞧,免得回去吓着孩子,随朕出去的时候也不体面。你们也先散了罢,直郡王留下,朕有话要问。”
胤礽眉毛一挑,看胤禔也是一脸迷惑,胤礽直直的朝胤禔走过去,最后兄弟俩擦肩而过。众人退下,只有父子俩一坐一站,康熙扔给他一本折子,问道:“这是他们审问陈鹏年的上奏,你看看,然后告诉朕,你对陈鹏年这案子怎么看,对噶礼怎么看。”
胤禔接过折子,赶紧翻开看了一遍,是噶礼、桑额、张鹏翮三人同审的记录。
他读的很快,看过之后双手将折子放回去,就道:“儿臣以为,噶礼其实有些犯众怒。陈鹏年有罪,但儿臣今日也听说,噶礼是不满陈鹏年顶撞他,有意报复。”
“他作为两江总督,能有这种流言,可见二人确有不睦。看这本折子,噶礼在审问的时候对陈鹏年步步紧逼,半点余地都不留,一心要致他于死地,也难怪曹寅、张伯行都一力为陈鹏年说话。”
“你觉得他心胸狭窄?”康熙道:“那么,他不堪为两江总督吗?”
胤禔摇头:“回汗阿玛话,儿臣并不是这个意思。噶礼并无越轨之举,陈鹏年这件事,也是有理有据,他就任两江总督以来,两江一切如常。总督是封疆大吏,不能因为流言、或是他弹劾某人引发众怒而随意处置,那样做的话,将朝廷制度置于何地。”
“你觉得太子方才说的如何?”康熙抛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棘手,胤禔却不能不答。
“儿臣以为,太子所言还是有道理的。”胤禔硬着头皮道:“朝廷律法制度不能因为市井之言而妄改,朝令夕改,朝廷还有何权威。”
“那么,朕要留陈鹏年一命,你说该怎么办?”
胤禔心道老爷子这是消遣我呢,他无奈道:“汗阿玛,您是天子,法外开恩,自然可以留陈鹏年一命。这是您的恩典,又有谁敢置喙。”
康熙笑的一脸褶子,扶着胤禔的胳膊站起来,笑道:“好了,算你答的不错。去罢,瞧瞧皇孙们,好好休息。朕也乏了。”
这一晚在织造府里发生的事情,就像一阵风拂过水面,只留下些许涟漪。
八贝勒胤禩虽然不在场,但世上没有不通风的墙,前晚
那么大的动静,织造曹寅的头上还包着呢。胤禩从太监的嘴里听了个七七八八,他面上不显,心中却懊悔,怎么自己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
汗阿玛,您别总把内务府那种琐碎差事扔给儿子,您瞧瞧,我也是能参与军国大事的。胤禩转着圈,他该怎么办呢?若是在汗阿玛跟前提起这件事,那就太刻意了。
自己还是该多拉拢些人,不只是什么太监,也不是阿灵阿那种,而是汗阿玛的近臣,贴心人。大学士暂且别想了,成容若那是直郡王的表哥,自己也没法沾手。
三织造……胤禩掂量着,三织造是皇上的贴心近臣,但自己不能都拉拢,他还没那么大胃口。哪一个呢?
首选自然是曹寅,可胤禩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这位是汗阿玛留在江南的干将,他要是敢伸手,汗阿玛听到一点风声,那就糟糕了。
孙文成也不错,但汗阿玛曾经说过他啰嗦,说他只有忠心可取,办事平平。那就只有李煦了,说起来,他还是宫中王庶妃的亲戚,起码能看出,这人的手挺长。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胤禩不想找君子,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君子。他想好了,就是李煦。
第197章 :废储:挑明
在众人的努力, 主要是康熙不想杀陈鹏年的前提下,陈鹏年只是被免职,旋即被康熙下令,调他往武英殿修书。
合着武英殿要成为“戴罪立功人员”的集合地了, 胤禔如此感慨道。
春风拂面的江宁城里, 胤禔正带着几个孩子满街闲逛, 主要是江宁城中有名的名胜、街道、遗址, 让他们瞧瞧六朝旧都的风采。
“不是说江南女子都被养在深闺, 不出来见人的吗?”苏日格穿着方便骑马的袍子, 跟在阿玛身边好奇的问出各种问题, 像十万个为什么。
必须再次说明, 这会旗人的男女装束还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差别。连朝服都同样是袍褂组成, 日常穿着也没有进入日后的繁复华丽。
直郡王指着她们的衣服:“因为她们不是所谓大家子,在乱七八糟的瞎讲究排场和踏踏实实过日子之间,选后者才是正确的。”
“这里不止有主持店面, 操劳家事的女人,也有在织布场干活的女人, 都是讨生活,谁还讲究那么多。”胤禔告诉苏日格和弘晗, “你们玛法当年提到前朝末年的时候说过, 叫我们应当快意于无垠天地之间, 断不可效法汉人自作聪明,闭锁于狭隘之室。”
“阿玛把这话告诉你们, 这次带你们出来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叫你们看看天下有多大, 各式各样的人事物都会有。要切记,永远不要自己困住自己, 将自己的心智陷于囹圄,是最愚蠢的事情。”
“你们不是那些百姓,他们每日要操心的是吃饱饭,他们没有选择,但你们有。”
教导自己的孩子,也让胤禔自己心中一宽,纵然现在孩子们可选择的余地不多,但将来,他会给他们空间和时间,让他们在这世上寻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阿玛,为什么玛法那么说,还让我们读汉人的书呢?还要好好读。”
父子四人已经来到了紫金山下,弘晗就问道:“而且,儿子觉得去练习骑射、学习满语蒙语,真的能保持关外旧俗吗?”
孩子的思路都是大人引导的,胤禔引导孩子们向某个方向深入思考,他们自然会提出自己的看法。但在解释这个问题之前,直郡王很严肃的告诉他的孩子们“千万记得有些家里讨论的问题不要和别人讨论。”
“书是给人读的,但能读出什么结果,也要看各人缘法。你玛法说的是前朝末年,等你再大些,有机会可以看看那会的档案记载,一定别有滋味。至于保持旧俗,那很难。”
直郡王回答的直截了当,他没有多说给孩子们灌输太多的信息,只是告诉弘晗“你想想,八旗到底是什么?不管是汉人、旗人,边地与这富庶的鱼米之乡,他们的利益一致吗?而世有禄米的家族,与贫贱之家,他们的利益又相同吗?”
“所以到最后,那些所谓的旧俗到底是什么?旧俗又是怎么来的呢,如果是过去没有的,为什么非要将某些东西确立为旧俗。你不妨记住这个问题,将来读书多了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