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隆宗门那会, 就能隐约听到哭声了,白日里都哭了一整天, 这会在夜晚的寒风中,呜咽声带着点嘶哑,倒是有了些催人泪下的气氛。胤礽的腿软了,是太监和侍卫架着他进入了乾清宫范畴。
很多人都瞧见了这位废太子,然后下意识的扭头去看站在倚庐前,略带悲戚、但面色平静的嗣皇帝,这位爷这么大度的吗?当天就把人接来了。
得寿和弘晰、弘晋兄弟和年纪过了十岁的皇孙们在一块,年纪更小的近枝皇孙们已经被带走了,他们年纪大些的,如弘晴、弘晖、和嗣君的皇子:弘晗、弘昱、弘昸、申午都在皇孙们守灵的棚子里。里头有火盆,棚子外头搭着素色皮毛毡子,四面透不进风,到也不冷。
最小的申午被弘晗揽在身边,弘晗还问他:“饿不饿?大哥要不要再给你预备素点心用些?”原本他都让冬冬带着申午回去,可是俩孩子又被他们额娘打发回来了。跟着回来的还有苏日格身边的太监。
“大格格叫奴才给大阿哥带句话,娘娘说了,这是大行皇帝丧礼,皇阿哥们最好都在。”因为赵顽跟在准皇后身边,也得帮着支应一应庶务,苏日格就把她的人派来。
如今直王府的皇孙们,就不只是“近枝宗室”,而变成了真真正正的龙子凤孙、天潢贵胄,许多人都或明或暗的看着他们。弘晗马上明白了额娘的用意,除非是真正的奶娃娃,否则这会儿他们兄弟几个最好都守在这。
他照看三个弟弟的功夫,就听外头传来一阵唏嘘声,就是那种大家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瞬间发出的那种声音。
弘晗外头看着身边的太监,守忠会意,一溜小跑出去,不到半柱香就蹭蹭跑了回来。守忠努力压着嗓子:“小爷,废、废太子来了!”
……连得寿兄弟都愣住了,他们原想,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这位皇帝伯父在二十七日之后,送汗玛法暂奉安殿的时候,或者下葬的时候可能允许阿玛去磕头,不想今天就把人带来了!
年纪最小的弘晋看着长兄得寿,似乎有话想问,弘晰拉了他一下,弘晋就抿紧了嘴。他今年刚刚十三岁,半大不小的年纪,上头两个哥哥,下头弟妹年纪还小。
过去弘晋也是个不知世事的太平公子,可自从他阿妈被废之后,一家人的境遇可以说是从天上到地下。短短一年多的功夫,从毓庆宫自在的生活,变成了拘禁毓庆宫,后来搬到了咸安宫,之后又被送到了郑家庄……
如果弘晋年纪更大,他会倾向于面对问题、解决问题,劝慰父母和自己。如果他更小一点,他会很快将这些事忘记,甚至根本不会知道,原来自己的阿玛还做过太子。
但在他这个年纪,家中一团乱的时候,两个哥哥被留在宫里,而自己一起跟着圈禁,还成为了年纪最大要照顾别人的那个人。弘晋在这个角色中适应的非常不好,直到大行皇帝下旨叫他跟着出来读书,困扰他的那些情绪才稍稍减轻了。
大行皇帝毕竟是亲祖父,但皇帝换成了伯父,那就不一样了……和两个哥哥不同,弘晋并不担心阿玛,他担心的是,自己会不会再次被赶出宫,回到那个地方继续被圈起来。
他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这群皇子皇侄们想什么且不说,他们竖起耳朵听的时候,外头的哭声都隐隐停下了。几个孩子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没忍住好奇,凑到了皇孙们守灵棚子的边上,悄悄往外看。
胤礽看见梓宫的那一刻,整个人软倒在地上,旁人都没法扶起他。嗣皇帝看着胤礽挣扎着爬到大行皇帝棺椁旁边连连磕头,但他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移开了。
嗣皇帝看向了那些哭声渐消之人,这些人的反应才是他着重观察的目标,很多人都在看胤礽,如曾经做过东宫赞善的礼部尚书王掞这会看着胤礽拭泪。这位废太子出现那一刻,就像一颗深水炸弹扔了下来,炸出了很多人的本能反应。
到底是做了那么多年的太子,嗣皇帝又看回了胤礽,这位二爷没有嚎啕大哭,也不说话,就那么哭的要背过气了。
做人真难,做嗣皇帝尤其难,胤禔陷入了两难,他要不要和胤礽学学,然后好叫大臣来劝谏他“求皇上千万不要哀毁过甚……”
真是大行皇帝最心爱的儿子啊,胤禔如此想着,示意站在他身后的富尔祜伦和胤祺上去扶一把。老三以下,除了老十七这样的小阿哥最初哭的惨兮兮,其他人都没有胤礽哭的伤心。
胤禔心中哀叹,理论上他应该跟着一起哭,但是他真的一滴眼泪也没有了。白天举哀他哭的够够的,这会只好叹口气,示意俩个弟弟把胤礽送到他这。
到倚庐这边,皇孙们就看不见了,得寿将两个弟弟拉回来,他扭头看着弘晗那边众星捧月,总有太监过来给这位大阿哥报信。可犹豫再三,他还是没去问。
俩人在一起读书也有几年,弘晗的为人他也清楚,若是真有什么他不会一点风都不透。可现在问,必然是没有结果,何况他们同窗几年的情分,最好用在关键时候。
还在现场的人,一边哼哼呀呀,一边忍不住扭头往倚庐那边瞧。就连听闻康熙皇帝去世,赶来致以哀悼的传教士,也被带的扭头看过去。
巴多明神父忍不住低声说道:“亲王,不,我是说新任皇帝陛下,同从前的太子殿下长的并不像。”
“他们是异母兄弟,当然会如此。”洪国翰在胸口画了个十字,“陛下的去世实在是太令人遗憾了,在此之前他还让我们撰写介绍法兰西的书籍,结果现在却……”
“我们的传教事业,以后就要看这位陛下的了。”白晋说道:“去年大行皇帝还令我们二位测绘长城,想来他们也该回来了,这项工作不知道新君会不会继续下去。”
“他们”指的是后期来到京城的神父雷孝思、杜德美,还有费隐等人,现在还在长城一线,在护军保护下进行野外测绘。
胤禔和胤礽的确长得不太像,在他们年纪还小的时候,都是白白净净的孩子,那会还不明显。后来随着年纪增加,俩人的相貌开始各自变化,总的来说,胤禔长得像母家人、胤礽也像母家人。
而父系基因在他们身上的影响,大概在一些五官细微处,仔细打量,还是能在他们的脸上找到一部分相似之处。
现在这从来经历迥异,性格南辕北辙的兄弟俩坐在一起,各自都是别有一番风味。胤礽过来的时候原想跪下,胤禔将他扶起,俩人对坐倚庐中,成德亲自带着侍卫在十五步之外,将倚庐围住。
胤禔不说话,胤礽也不好开口,何况此刻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沉默着,胤禔忽然开口问道:“孩子们都还好吧?听说你那新得了个姑娘?”
“……多谢皇上垂询,孩子们都还好。”胤礽慢慢舒口气,心中多少升起一点期待。
“那就好。皇考去世之前,还问过你那边的情况。”
胤禔的目光直接看向胤礽,目光无遮无拦:“朕打算日后三服以内的宗室子弟还是在宫中读书,而且不只是阿哥们,格格们也要入宫进学。等大行皇帝丧礼结束,虽然宗室二十七个月禁婚娶,但不耽误孩子们读书。孩子们年纪还小,最初两年可以晚来早走,但可以让你家里的侄儿们住在宫里。”
胤礽嘴角狠狠地抽搐两下,这是让他把五岁以上的孩子都送进宫来,这……
“你有什么话,可以现在说。这里只有你我,不管什么话,法不传六耳。”
“得寿已经成婚了,住在宫里不合适罢。”胤礽想了一下,事情已成定局,但还有可争取的余地:“可否请皇上允许他隔数日归家。”让孩子们每隔些日子回家,恐怕不行。
胤禔有些意外:“当然可以。朕原本就打算令孩子们读书五日,休沐两日。只是郑家庄不比其他王府,让孩子们每日来回跑也太辛苦了。”
“如此,弟感谢兄长之恩。”胤礽松了口气,起码从态度上,对方并不想为难自己。
“你若不介意,二十七天都可以守在这,扶棺赞奉安殿的时候,也可同去。”
胤礽却拒绝了,他只道:“弟只求皇上可以允准,送梓宫入陵的时候,可以准我前去。我今日给皇考行礼尽孝,已经是皇上格外开恩……否则我一被圈禁之人,怎么有机会出来呢。”
他如此识趣,胤禔自然无异议,甚至还令人叫得寿兄弟过来,送胤礽离开宫城,也令他们父子说说话。
成德也上了年纪,胤禔就没让他负责送胤礽回去,而是将善扑营的巴特拔擢为乾清门侍卫,然后令大姐夫班第负责送胤礽回到郑家庄。
“表兄有话要说?”胤禔摆弄倚庐里的火盆,笑道:“怎么犹犹豫豫的,难道我做了皇帝,就不能做人了?”
“皇上请慎言!”成德很严肃的表示:“方才皇上说,还是允许废太子的孩子回府?”
胤禔一笑:“表兄觉得不妥吗?”
“并非不妥,只是有些担心。”成德斟酌着说道:“废太子之子,尤其是得寿阿哥,毕竟是大行皇帝长孙。若是许他两边跑,难保有心人不会接触他。”
“那又如何?”
胤禔这会真切的笑了:“表哥,你太实在了。我说让他把孩子送过来,读书五日,休两日。但是这两日不能叫人带着孩子们出去跑马射猎?谁都喜欢自自在在的,举头四方天,好人都能憋疯喽。随便找个借口,将这些孩子留在宫里,有多难。”
“那皇上为什么……”还要那么说,成德不太明白。
“我过去读书,发现一件事很有意思,唐高宗令山东旧族不得自为婚,结果人家开始私下商议婚娶,天子无法禁止。甚至家道中落的五姓子弟,自称禁婚家,居然被抬高了身价。”
成德马上明白了,胤禔是在说,越平淡的对待废太子,众人才会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他在皇上这里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所谓上行下效,所有人都会觉得,他不是大事。
胤禔看他成德一脸了然,道:“所以表哥明白了?我不会用什么极端手段对付胤礽,那样会叫人觉得,我这个皇帝还在忌惮他是先帝所立的储君。我要让所有人记得,胤礽唯一的身份,是被先帝亲自废储的太子,他和他的子孙,已经同大位彻底无缘了。”
“朝野内外自然会认识到,他不值得皇上多费心,废太子一家无足轻重。”成德低头想了一会,又道:“广略贝勒被处死,他的子嗣有安平贝勒杜度、庄亲王尼堪,女嫁博尔济吉特氏,废太子的子嗣……”
“朕也会给这些孩子封爵,不会少了他们的。不过,表哥也说了,广略贝勒死后,杜度方得贝勒爵位。”胤禔捧起热茶递给成德,“这事自然也是照章办理。”
第236章 :新君上任三把火(上)
大行皇帝丧礼第二日, 嗣皇帝发布诏令,尊祖母仁宪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生母纳兰氏为皇太后,册封嫡妻伊尔根觉罗氏为皇后,出孝之后预备册封礼。
其余大行皇帝诸妃嫔, 按照尊卑, 待热孝之后再行尊封。
内阁并礼部也送上了连夜参详好的大行皇帝遗诏并新君为大行皇帝尊谥、庙号的诏书, 为了避免口水战—孝庄文皇后说过卑不动尊, 遗诏和诏书中暗示了康熙生前对三位先帝的尊敬与点评, 以便体现太宗庙号的恰如其分, 而朝廷礼制毕竟要以天子的意见为意见。
最后将康熙的谥号决定为“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圣德功成仁皇帝”简称太宗仁皇帝, 至此大行皇帝丧礼最重要的这部分就算完事了。
在十五天之内, 在京的致休老臣如明珠、张英等也请旨前来拜谒大行皇帝。另外诸外藩、公主、各省督抚也陆续抵达京城。嗣皇帝借着这个时候可以短时间的观察一下各位地方大员, 在心中做个比较。
通常在这个时候,没人愿意去触嗣君的霉头,胤禔说的话一样一样吩咐下去, 就连改庙号这种可能引发争议的问题,宗室、大臣也都一致的表达了赞同。
“尊谥、庙号的确不好办, 如今不是正好,更尊三位先帝, 而大行皇帝也得了太宗之号。恰如其分, 亦可为后世垂范。”这种说法在朝野内外, 倒是得到了不少认同。
虽然也有老学究觉得以子孙身份去动父祖辈的尊号略有不妥,但这种声音毕竟是少数, 淹没在更多的愿意靠拢在嗣皇帝身边的声音里, 无足轻重。
尊太皇太后、皇太后, 尤其是册了皇后,后宫也开始规整起来。头天大殓, 众人多少有些惶惶然的不安,而当日嗣皇帝叫底下人看顾年幼的弟妹子侄,次日的一系列尊封旨意,好歹让女人们安心些,这位嗣皇帝不像是刻薄寡人之人。
“畅春园那几位也接过来了,但到底安排到哪。毕竟是皇考庶妃,皇上的意思,也是请额娘做主。”新出炉的皇后道琴,正陪在太后纳兰氏身边,婆媳俩还在延禧宫。
“回皇后的话,过去世祖的妃子早年都和太皇太后一样,住在孝庄文皇后的慈宁宫,后来又一起搬到了宁寿宫。”皇太后示意新任的太后总管高八格交待道。
而旁边的赵顽也道:“奉皇太后、皇后懿旨,奴才跟着高总管去了前头,皇上叫全都传话,慈宁宫且不能开。”
“既然如此,就先让庶妃们住在,东六宫罢。”纳兰氏太后想了一下,才对道琴说:“如今也只有东六宫的景阳宫,之前住过瓜尔佳氏,后来她封了和嫔就搬走了。让三个怀孕的庶妃住在这,倒也合宜。”
“都听母后的。”道琴温柔的说道:“皇上还说,只有太后处置这事,必定最合宜。至于大行皇帝后宫主位们,皇上说了,陆续迁入宁寿宫,集中住起来。然后他再行定夺。”
胤禔在百忙当中还是发现了纳兰氏对于升级这件事非常激动,为了避免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他让道琴把后宫的舞台空出来给皇太后,“额娘很高兴,且让她老人家乐一会罢。”让皇太后处理遗妃们的事情,然后宗室外藩女眷和外朝诰命拜祭大行皇帝,每日礼仪,自然要皇后来主持。
皇后的权威也是在此中建立,大型祭祀、礼仪,皇后承担的是一个代表皇权的角色,只要皇后本人和这份象征意义稳固,毫无疑问,她的后位就是稳固的。
譬如女眷们在几筵殿行礼、举哀,敬献酒食的时候,皇后要站在所有人的前面。不管是先帝的妃子,还是宗室女眷,不管辈分如何,现在都是皇后的“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