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扶老人家一把,不必跪了。”
胤禔说着走进屋子,环视一周,看着屋内有火盆,桌上有茶壶,桌子上的杯子里还冒着热气。角落床榻上也是整整齐齐,于是语气颇为满意:“我的话你们总算放在心上,没有苛待人家。”
“主子的话,奴才自然要记得。主子说为难老人家不算本事,要做什么也堂堂正正的来,不能在暗处瞎使劲。”这声音颇有几分讨好,而这位年轻的皇帝只是笑笑,挥手让后头的人退下了。
胤禔走近几步,看着这个风烛残年的前朝皇子,道:“老人家知道我是谁?”
“自然是当今。”朱慈炤微微欠身,他身边还站着那个过来扶他的少年,少年人却没有退出去,退后几步站在了当今皇帝的身后。朱慈炤慢慢说道,“虽然在大行皇帝丧期,但寻常王公,恐怕不敢这样……”
老人比划一下,大概是想说“奇装异服”,却没说出口。
胤禔现在的发型是挺别致的,简单来说,康熙去世,孝子要截发以示孝心。而热孝已过,他就将头发随意束在脑后,现在他的发型类似飞机头、丸子头的混合。
搁三百年后估计有人会觉得很潮,现在多少有点特立独行。不过胤禔是皇帝,他说为了先帝守孝方便打理,也没人敢出来叨叨。
“果然是有阅历。”胤禔笑着在朱慈炤对面坐下,道:“朕有几件事不明白,譬如老先生为何从江南离开;再者,既要为按时令尊祭祀,又何必把儿孙的名字取的那么规整,岂不是容易暴露身份。”
朱慈炤没想到他是来问这个的,等到胤禔拎起茶壶倒茶,才道:“……总是老朽的一点小心思,祖宗坟茔不能祭拜,只能如此了。”
语气黯然,叫人神伤。皇帝身后的少年颇为动容,而皇帝本人却毫无所觉似的,笑道:“老先生却没说,为何离开江南。”
“皇上岂不闻南北太子案乎?”朱慈炤叹道:“老朽当时年少,却已如惊弓之鸟,哪里还敢待在江南那等诡谲之地。”
北太子案就是刘姓青年自称朱慈烺,而南太子案就是有人前往南明,自称是崇祯先帝的太子。最后也被判为假冒,被杀。
江南当时的情况乱的一塌糊涂,朱慈炤若是不跑,焉知他不会成为别人眼中的“奇货可居”。至于那之后,朱慈炤更不愿意沦为小明王韩林儿那个境地,自古帝王为傀儡者,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朕知道了。”胤禔微微点头,“老先生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朱慈炤脸上的皱眉紧绷,随后又放松下来,他撑着桌角站起来想要跪下,胤禔却让身后的少年扶住了他。于是,朱慈炤只好抱拳道:“草民任由皇上处置,只是草民家人……若是皇上认为我等俱为贼子,只求皇上宽仁,给我们一个简单死法。不要让他们受苦太多,有错尽归于我。”
“嗯,朕记下了。”胤禔不置可否,“老先生休息罢,缺什么少什么就叫外头的人给送过来。”说罢起身走了,那少年也跟着离开了这里。
朱慈炤什么心情自不必说,胤禔带着少年出门,离开这个京郊的临时关押地之后,与陪着他过来的侍卫一起上马,他就问道:“弘晗,你怎么看?”
能和胤禔一道过来,从头到尾参与谈话的,自然是弘晗。他们家大阿哥马上道:“回汗阿玛话,儿臣以为既然当年玛法能给郑克塽封为公爵,那么本朝自然也可以给此人一条生路。”
“如今时变、事亦变,儿子觉着关于前朝等事,已经不是本朝格外担忧的问题了。”弘晗继续道:“那样提防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对于弘晗来说,自打他出生,所闻所见都是本朝欣欣向荣,都是父祖的赫赫战功。他对前朝、本朝这种纠葛看的很淡,而且因为熙朝,康熙对于旗兵和绿营的态度是,哪个好用用哪个。
在他最常听说关于父亲打仗的故事里,汉军和满洲、蒙古,总不可能在战场上闹分裂,反而是诸如当年乌兰布通之战,满洲八旗内部不干正事的故事听了不少。
“朝中有人反对呢?”胤禔笑问道:“如果有人说,你的看法在动摇国朝根基,你又要怎么说?”
弘晗顿了一下,骑在马上想了一会才道:“儿子和姐妹、兄弟都在读书,当初汗玛法考教,除了满语、蒙语,更多的是在考教四书五经,历代史书、典籍。若是这么说,要如何才算不会动摇国朝根基呢?儿子的意思也不是要本朝全盘照搬前朝,前朝那种骗廷杖扬名的事情显然不能学,择优弃劣也就是了。”
胤禔很满意,以弘晗的年纪和环境,能做出一个相对清醒的判断,并将自己的想法有理有据的说出来,这就能让他学着独当一面了。
缺少专业知识不要紧,这个可以学,但本人一定要有独立意识,要明白决定必须是自己独立做出,其他人的意见都是参考内容。
“朝中现在有人反对,你打算怎么办?”胤禔提了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弘晗被问住了,胤禔笑道:“你回去好好想想。”
父子俩带着侍卫打马回京,刚进宫就看见赵顽等在神武门里头,看见他们父子就迎了过来:“奴才主子请安!给大阿哥请安。”
“主子娘娘打发奴才过来等着主子回来,四阿哥病了,主子娘娘把四阿哥带回了养心殿,正照顾他呢。”
胤禔一惊:“弘曜病了?什么病,什么时候,怎么没出宫告诉朕呢!”
皇帝带着皇子自然可以直接宫内纵马,从神武门直入养心殿,胤禔才一脚踏入养心殿,马上就喊话:“申午怎么了!”
苏日格扶着道琴从内室出来,胤禔赶紧示意女儿扶着皇后坐下,又低下声问道:“咱儿子怎么了?”
“风寒。”道琴叹口气:“一眼没照顾到,让他一个人住在阿哥所,身边的嬷嬷、太监也是废物!”
“额娘息怒,别气坏了身子。”弘晗在旁道:“也怪儿子没照顾好弟弟。”
“是女儿的错,弘曜的骑射刚开始学,女儿看着他练习的,却没发现。”
“好了,都要你们亲自看着弟弟,要外头的奴才做什么。”胤禔说道:“你们每日也要读书,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友爱都是对的,但也不要什么责任都往身上揽。”
“汗阿玛教训的是。”俩人齐齐回话,听的胤禔牙酸。
胤禔这才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小四平时身体健壮,好好的怎么就风寒了。”
弘曜虚岁才六岁,过去在府里,他这个岁数才将将预备从主院搬出去和哥哥们一起住。结果今年年初,他阿玛成了皇帝,他也就跟着入宫了。而按照宫里的习惯,他这个年纪的皇阿哥,是得带着嬷嬷、太监单独住在阿哥所的。
他上头的哥哥姐姐们,和他年龄差都大,就算是三阿哥弘昸也有九岁了,一个是幼童、一个已经是半大少年,所以这孩子有点孤独。
等到入宫之后,首先面对的就是丧礼,那会这孩子就有点累着了。等到恢复正常之后,胤禔将各家到了读书年纪的侄子都给弄到了宫里,弘曜就开始高兴自己有人陪着玩,也就把身体上那点不舒服抛诸脑后,直到他的身体终于撑不下去。
他还不想耽误上课,于是宫里照顾孩子的不二法门:净饿,就出现了。
合着元起皇帝的四阿哥,是被饿的更病,真是叫人万万没想到。
这会连胤禔都哭笑不得,这除了伺候的奴才不尽心之外,只能说医疗观念还是跟不上。他简直想撸起袖子给太医们上一课,生病饮食这件事,究竟是吃菜肉,还是吃流食,吃多少,你们也该多上心!
另外,孩子一下病成这样,累着了是一方面,宫里读书起的比鸡早,吃的还要受限制,岁数小还不能多吃肉,这么养孩子简直是扯淡!
凡事讲究个适可而止,宫里反而愈发极端了,胤禔叉着腰:“把太医院医正,梁九功、魏珠都叫过来,朕有话交代!”
元起皇帝的医疗观念,从他很年轻那会大把大把的砸银子培训旗下仆妇,让她们学习相对先进的妇产科知识就知道了。所以,现在对于孩子健康问题也是一样,皇帝下令太医院仔细去查验两代皇子的身体状态,孩子究竟怎么吃、怎么睡会更健康,就算这会不能更深入研究,你们也能做个统计。
总之胤禔为了孩子只能做到这些了,凭心而论,他现在真的没多少时间放在孩子身上。晚些时候,他还对道琴说:“过去亲自带着苏日格、弘晗他们长大,等到弘曜,他明明是小儿子,却有些顾不上他了。”
“别想那么多。”道琴也不纯粹是安慰他,她笑道:“过去先皇怎么待你的。我觉得你待孩子们,总比先皇待你更细致……”更真情实感一些。
哪怕胤禔更喜欢苏日格,因为弘晗是长子格外对他关注,但他对其他孩子也没有无视。遇到事情的时候,也完全没想过处置不公,去偏袒或者苛责哪一个。
“弘曜就先留在养心殿。”胤禔捏捏媳妇的手:“养好身体再回阿哥所,等忙过这一段,我看着把他们读书的时间也改一改。不管怎么样,至少要让他们几个孩子隔三差五能一起吃饭。”
没等弘曜睡醒,胤禔就又离开了养心殿,乾清宫里,该来的人都来了,对于朱慈炤一家的处置,也到了最后决定的时候。
第242章 :元起元年的第一件大事(下)
乾清宫御前会议, 情况总的来说还好,大多数人都觉得,现在还要张牙舞爪未免难看了些。但还有人抱着能处理,最好把这帮麻烦精处理掉的念头。
简王就是其中翘楚。
雅尔江阿也不想和皇上对着干, 但作为铁帽子宗王, 他有自己的看法。贸然的留下这么一帮人, 真的是好事儿?
反正这天来参加御前会议的都是宗室亲贵, 他干脆直言道:“臣的意思是, 若留下他们, 下头旗人会不会别有想法。”他也只能说到这一步, 没法更深的表达那种担心了。
简王很光棍, 但他没想到皇上比他更光棍, 胤禔抛出了两个问题:“先帝时三藩起兵,察哈尔反叛,先帝怎么打的察哈尔?底下旗人能将国语推广至全国吗?朕乐得出钱让他们离京教学。”
雅尔江阿好歹也算读过书的文化人, 歪诗也颇能诌两句,察哈尔是怎么打的, 他也听父辈提过。而关于推广国语,就算雅尔江阿疯了, 他也不敢夸这等海口。自古以来, 就连官话都不能说全国统一, 何况满语。
再说如今京旗的人都在京里舒服待着,就给钱让他们回到关内, 他们都不肯, 遑论去南边:又热、又潮, 那不是送命!
“你们都没意见了?既然没意见,那就想想, 关于这家人,朝廷该如何安置。议议罢!”
对于前朝的处理办法,历史上也是多种多样的,如曹丕对献帝刘协,在禅位后封刘协为山阳公。虽然史书上没有明确记载刘协诸子的下场,可也没有明确说他们都死了;
隋朝末帝杨侑被李渊封为国公,幽居长安,武德二年去世,时年十五岁。俩位兄长,一为王世充所杀,一为宇文化及所杀。
又或者赵匡胤对柴荣后人,该封爵倒是也封爵,还高喊要礼敬。可最后柴氏嫡系几乎都是年少夭折、英年早逝,倒也是奇了怪了;
要么就是元朝对南宋末代皇帝之一的宋恭帝,封其为瀛国公,送到西藏出家。最后瀛国公在五十四岁病逝;
而小明王韩林儿,是在朱元璋派人接他去应天的时候,在船上意外落水而死。
综合来看,对于前朝后人、或者是碍眼的傀儡君王,就算想要弄死他,一般也会待遇照给,然后挑个好日子送他上路,其中内情不足为外人道。
张牙舞爪要杀人,显然不符合常见的政治规则。对于体面人来说,公诸于世的白刃相向并不可取,要体体面面将事情办好。贵人的手上最好不要染血。
如果现在还要杀这一家子,就得说他们不是朱家子孙,而是假冒,还造反。问题这就得重新搞材料,实在是太麻烦了。横竖随着朝廷立国日久,关于前朝诸事最终也得有个说法。
现在杀了他们,难道将来脱裤子放屁,费二遍事的再去找个人说是前朝后人?
图啥!
这么一谈,乾清宫里顿时一片和谐,仔细想想留下这一家子,对于朝廷来说才算是利益最大化。到时候不管哪个人以前朝皇室名义造反,朝廷都能老神在在的表示:那都是假的。
雅尔江阿琢磨着,甚至连那家人究竟是不是崇祯后人,都不那么重要了。横竖意思足够就行。
“简王,你为宗令,先说说罢。”
“回禀皇上,臣以为,”雅尔江阿皱眉说道:“承恩公是封皇后家,承恩当然不妥。但皇上仁德,这份恩德一定要体现在封号里……不若,延恩公如何?”
“延恩侯也够了罢。”胤祺犹犹豫豫道:“郑克塽已死,他那个公爵也无人承继,何必封个公爵出来。”
“臣觉得简王说的很对。”胤禛难得和简王达成一致:“既然要封,朝廷也不差一份公爵俸禄,干脆做事做到底,封其为公爵。山东衍圣公还是公爵呢,也不过就是曲阜一乡宦罢了。”
胤祉看弟弟们都说话了,自然不甘落后,他马上道:“皇上,臣以为,不止封其为公爵,还可以允许他们为前朝祭祀官。当年了,要在礼部的协助之下进行祭祀,不能让他们随意离京。”
提到祭祀离京,譬如祭祀朱元璋,得去南京。这就又牵涉到关于他们的身份定位,要不要编入旗籍,如果要,那么将他们放在哪一旗,理论上自然是上三旗天子自领好一些。
但是将他们放入旗籍,会不会有不好的效果,毕竟前朝皇室从来有市场,关于婚配联姻等,也都是敏感问题。聊起这个,胤祉摸着自己两撇小胡子,出了个主意:“不知他家是否有适龄儿女,也可与宗室互相联姻,天长日久,自然消弭恩怨。何况,京城又不是本朝破的,那明明是李闯破的!崇祯更不是死于本朝之手,要怪也得怪李自成嘛!”
胤禔不说话,放任下头这帮人大开脑洞、畅所欲言,听他们从延恩公开始一直说到了史书将来会如何记载。核心议题就是,如果想要撇清自己,就要找个人来顶缸。
李闯王风评被害只在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