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这些叔叔, 也真是不怕折腾,汗阿玛都说了让小辈们过来就行了,他们还非得亲自过来。”弘昱悄悄笑道:“像三叔那样的,从园子折腾到宫里,待不了几天又得折腾回去,然后再折腾回来,啧!”
皇帝的几个皇子都有些心不在焉,他们骤然从园子回到宫里,又要面对接连几场宴会—虽然碍于先帝丧期而不能年纪最小的四阿哥弘曜干脆直接和大哥弘晗提要求:“大哥哥,我们能不能一会就回园子呀?看小弟弟比看他们好多了。”
老三弘昸相对更稳重些,不过他也委婉的表示“在这待着纯熟浪费时间。”
然后二阿哥弘昱马上跳出来表示自己愿意带着弟弟们回园子,宫里有大哥在就够了。这小子是眼见着想让他大哥顶在前头,自己带着弟弟们舒舒坦坦回家。
这点小心思在弘晗跟前昭然若揭,大阿哥哭笑不得,他家老二真是得享受就享受。大阿哥揪着弘昱的马褂:“二阿哥想走?带着俩弟弟跑了,留你大哥我一个人在这,美得你!”
“难兄难弟,你们一个也别想跑。”苏日格拉着打哈欠的乌日娜出现在了昭仁殿中,“汗阿玛说了,他先回来,过几日太皇太后和太后妈妈也要回宫了。大冬天的总不好在园子里,至少今年不行。”
“那额娘和弟弟呢?”弘昸问道:“额娘和弟弟也得回宫罢。”
“是啊。”苏日格微笑的看着弟弟,“等到入冬之前,额娘和弟弟从园子里回来了。现在若是回来,怕弟弟冒了风。你们用过午膳了?这会若是饿了,姐姐叫人给你们预备点心。”
“好!”弘昱这会马上从大哥的手里逃走,带着弘昸、弘曜站在了统一战线上:“要吃点心!”
畅春园瑞景轩里,皇后道琴刚出了月子,正在和纯禧公主季兰说话,皇帝回宫,大额驸班第作为御前大臣要跟着走。俩人的孩子都在园子里读书,公主闲来无事,干脆递牌子进宫看看皇后和五阿哥。
姑嫂两个相交多年,道琴干脆叫人把弘昘抱出来给这位大姐看,又聊了聊孩子们。大公主的小女儿年纪还小,但长子海亮只比苏日格小两岁,比弘晗大一岁,等到出孝也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
“儿女都是债,为他们真是操不完的心。”季兰如此感慨道:“论理我留在京城,比起妹妹们已经蒙恩甚多。孩子们自有他们阿玛操心也就是了,可事到临头还是得跟着那小子操心。”
道琴叫人将弘昘抱到暖阁,笑道:“大姐姐与我说的是体己话,别说大姐姐要替海亮他们哥几个操心,纵然我如今跟着我们爷进了宫,成了皇后,看着孩子不但没松快,反而更操心了。”她指着暖阁里的弘昘,“小五不长大,我心里的事都不算了了。”
“大姐姐放心,等到出了孝,亮哥儿的媳妇,皇上也不会忘了,必定给大姐姐预备个好孩子。”
季兰也就是来求句话,道琴的为人她知道,是个有信之人。说完这件事,俩人又聊了宫外的一些新闻,大公主这才想到:“之前给五阿哥办洗三,老八媳妇也想递牌子进园子,娘娘知道吧?”
“这事倒是听说了,不过洗三的时候没大办,进来的人不多,我看过名单,应该是没有老八媳妇。”道琴有些惊异:“难道她在外头抱怨自己不能进园子了?”
“哪能呢。”季兰接着道:“只是,自从皇上给了老八贝勒爵位,他家那个侧福晋也跟着恢复品级了。老八家的弘旺、讷甘如今都在宫中读书。安王府眼看着一日不如一日,怕是她也想出来走动,让自己喘口气了。”
道琴微微颔首,她也觉得这个八弟妹现在不至于那么……
“说来,她也难。”两个已经站在绝大多数人头顶的女人没那么刻薄,此时倒是很公允的说:“老八如今也只有一儿一女,没孩子这事,怕是根本赖不到八弟妹头上。”
“只是她那个境况,老八风光的时候她未必沾上多大光,倒霉的时候却少不了她陪着吃挂落。做女人,差一点运气,也实在是……难。”
缺少几分运气的那个女人的丈夫,此刻却在京城的秋末冷风中,站在宫里发呆。八贝勒胤禩刚从西华门入宫,站在隆宗门外,隐约能听到后头弘德殿里的读书声。
朗朗书声倒是给胤禩打了一针强心剂,他的儿子弘旺也在里头,旁边昭仁殿里,他家大格格也在里头跟着读书……为了孩子们,他今儿来这一趟,哪怕冒着风险也不算亏了。
乾清宫里的胤禔也在烦心,不知道“给新君找麻烦”是不是什么保留节目,反正他登基这一年就没太消停过。好不容易将朝廷里户部搞出来的案子顺利处置,南边又闹了乱子。
东南粤地有僧道创教,漫山遍野的发展信徒,大有像白莲教发展的架势。
“皇上,粤地土客械斗不断,宗族之间也如干柴一般,经常闹的不可开交。”大学士李光地禀告道:“如这种白莲教一样的东西,任其坐大,后患无穷啊。”
白莲教这个神奇的产物,自打诞生开始,目的就是搞事。从南宋搞到了现在……与太平道真是交相辉映。
胤禔翻看着朝中曾经的奏折和一些旧档,问道:“朕想知道,为什么每次都在事情闹大、闹到无法遮掩的时候朝廷才知道。难道地方官,从巡抚到知县,事前就没有一个人听到半点风声?”
造反啊、起义啊,那可不是三五十个人结社,又或者是聚会,那是几百号乃至于几千号人闹事,难道当地的官员是植物人?
只要镰刀割到他身上,他才知道刀来了?!
“回禀皇上,这事臣倒是有些心得。”曾经在广东做过官的鄂伦岱也被叫来了,此刻抓住机会赶紧说道:“三载考绩,吏部的评判标准中,有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属地无白莲教等。”
“地方官都乐于将这种事掩下,能悄没声儿的解决才是上上策。甚至有时候就算知县、知府报到了巡抚衙门,巡抚也是愿意先解决,后报给朝廷。臣驻防广东做副都统,就见过这种事。”
胤禔听的头疼:“朕知道吏部京察大计的标准,但你的意思是,如果一个地方出现了这种情况,白莲教一类的东西,吏部会将这个看成是官员的污点?如果他顺利解决了呢?教化百姓了呢?”
“回皇上话,那也是污点,只要出了这种事,地方官在吏部的评价,就要从上中变成中下。”张玉书道,“此条的原意是让官员在地方上抓紧教化百姓,祛除淫祀。”
“但这样紧逼着,难道不会让官员担心自己仕途,导致隐瞒情况?”胤禔反问:“朕记得自先帝在世时,朕陪着先帝微服,结果就遇到了有人假冒延恩公之名造反,已经闹得有些日子,可当时就在江宁的先帝居然没有收到消息!”
“长此以往,必然会酿成恶果,你们说呢?”
“皇上圣明烛照,臣等叹服!”
又来了,日常颂圣真是朝廷官员生活的一部分,胤禔揉揉耳朵:“朕圣不圣明,也得看你们这些切实办事的人。若是朕说往东,你们说往西,传到底下又被传成了往北,这朝廷得变成什么样。”
“好了,朕意已决,只要粤地处置得当,没有造成太糟糕的后果,那么吏部记档就不要将巡抚、藩台、知府、知县等记成中下。”
“皇上,以臣浅见,如此恐怕也有弊端。”刚刚回京,被胤禔弄进南书房的鄂尔泰开口了,只是没等他继续说下去,外头就来人禀告“八贝勒递牌子求见皇上。”
“老八?”胤禔心中皱眉,外人不易察觉的停顿一下才道:“叫他进来,急急入宫说不定有事要说。”
胤禩一来就见不同年级、不同官职的一帮人在乾清宫里,他心道来得不是时候,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八贝勒行礼之后,就地说道:“臣今日入宫,是听说皇孙中有人将南山集带进了宫。”
几个大学士、南书房学士还一脸发懵,鄂伦岱更是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而胤禔心中一凛,他想到了一个词:南山集案。
而南山集案还和皇孙扯上了关系,胤禔吐出一口气,语气平静:“八弟说说罢,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要从弘旺和讷甘入宫读书说起……
自从弘旺入宫读书,和其他府里的堂兄弟一样,为了方便干脆住在宫里了,之前又和大部队跑到畅春园,一帮孩子又读书、又玩,简直是乐不思蜀。
而胤禩每日对着空落落的府里,要去侧福晋那边瞧瞧,福晋就给他脸子瞧。而侧福晋在八福晋手底下多年,见着八福晋和耗子看见猫一样,小心翼翼的样子让胤禩心里也不舒服。八贝勒熬着熬着可算熬到了儿女回家,自然要好生带着孩子们说说话,问问他们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他们。
讷甘说宫里大姐姐常带着她们,还教她开始学拉弓了,还说过了年她可以学着骑马。女儿说话还有些奶声奶气,胤禩抱着女儿,搂着儿子,一时之间到也觉得人生圆满,别无所求了……直到弘旺讲起了自己的读书生活。
小孩子其实不懂那么多,只是觉得什么事儿新奇,就把新奇事儿都告诉阿玛。弘旺就说,之前他在书房里,弘晋哥哥原本拿来一本书,还说是外头的书,很有学问的人写的。
当时弘晗他们都不在,弘晋常得皇上的赏赐,也常被皇上带在身边,是比较受宠的皇侄。他炫耀,大家倒也很捧场的要借书看,弘晋就假意不借。双方正你来我往找乐子的时候,弘昪和弘晰都会来了,弘晰笑着将弟弟的书拿过来,看了几眼交给了大哥弘昪,然后弘晋就被弘昪拉走,不知道说了什么。
“儿子瞧着,好像是弘昪哥哥给弘晋哥哥教训了,弘晋哥哥都哭了。弘晰哥哥也一直冷着脸。”弘旺靠在胤禩身边,道:“然后等弘晗哥哥他们回来的时候,弘晰哥哥还说弘晋哥哥身体不舒服……感觉他们说假话似的。”
“你没乱说话吧?”胤禩笑着问道:“听话,记得阿玛告诉你们的吗?”
“记得。”俩孩子异口同声:“阿玛说叫我和哥哥妹妹,在宫里读书玩笑都可以,哥哥姐姐的事情不要乱插嘴。若是有人问,只说什么都不知道。”
胤禩这么教孩子,是慈父之心让孩子避险,但他自己的确对这件事上了心。
第250章 :皇帝的烦恼(二)
胤禩是个有本事的人, 这点胤禔一直是承认的,而且胤禩细心且精细。他真想琢磨什么,心无旁骛的状态下,就没有他弄不明白……或者说没有他搞不了的事。
因此现在听见胤禩说“如此狂悖之书, 居然流传到了皇孙中, 臣弟心中实在不安。是以特地来上奏皇上。”
在胤禩的奏报中, 他说的是从孩子那听说弘昪教训弘晋, 提到了一本名叫《南山集》的书, 原本他以为是小孩子贪玩, 看得是如《如意君》又或者《□□》等艳情之作。可后来想想, 若只是这种书籍, 弘昪不至于将弟弟教训一顿。
于是他向学士们打听了一下, 才知道这是南山先生戴名世的著作,此人曾经是正蓝旗教习,如今漫游于燕、赵、齐、鲁之间, 所著之书居然传进了宫里。
戴名世年轻的时候也是反清复明的支持者,等到参加了博学鸿词科, 上了年纪之后又变成了合作态度,以天下为己任。奈何科举运气不好, 在他看来, 一个旗学教习对他显然是大材小用了。那会他就停止了教习的差事开始游历。
直到康熙四十四年, 他又一次参加了顺天府乡试,终于考上了举人。转年却落榜会试, 原本康熙四十八年, 他可以再度参与考试的, 奈何先皇驾崩,今上即位, 元起元年的科考就暂且停了。
而这个南山集,是康熙四十一年,戴名世的弟子决定为师父出书而付印。其中关于当时的后金、农民军、南明等方面的描写……还算正常,大体没什么特别不可说的地方,无非是用了南明年号,但人家也用了后金年号。
但康熙初年,四辅臣办的庄氏明史案殷鉴在前,没人知道当今的心思,这会都闭紧嘴巴唯恐引火烧身。
胤禔皱着眉听到最后,问道:“朕想知道,八弟你到底是问了谁,把这本南山集问的这么清楚,好像你读过了。”大臣们也偷偷看向了八贝勒。
“臣,问了侍读学士何焯,他与戴名世有旧,也收过这本书。臣将此书带来了。”
何焯原本打算这一年就借口回乡,离开八爷府,不想赶上了康熙驾崩。他与老八也是多年情分,新君继位情况不明之时,何焯还是个要脸的人,这会离开实在是像是墙倒众人推。
而何焯年轻的时候,在和徐乾学翻脸之前,也曾经在京中放浪形骸。只是他的交友圈并不是成德、尤侗、朱彝尊那些人,而是方苞、和戴名世这些仕途不顺的。所以戴名世著作付印,当时何焯也收到了一本。
胤禩问起的时候,何焯也没有多想,就将南山集给了胤禩。至于胤禩如何知道弘晋拿的是南山集……他在宫里打听这种小事,简直是手到擒来。
现在问题有了两个:戴名世狂悖,笔下两朝易代之时对本朝颇有不敬—似乎,另外就是宫中皇孙如何得到宫外的这种书籍?还有一个不能宣之于众的问题就是,这个皇孙为什么是废太子之子?
胤禔看着胤禩,老八这是打算借着这件事卷土重来,不怕得罪人了?借着踩废太子给自己递投名状,这能屈能伸,皇帝觉得幸福来的太突然,简直不敢置信。
“你把书放下,暂且回去,朕先看一看再说。”胤禔看胤禩满脸失望,又道:“你的辛苦,对朝廷的忠心耿耿,朕还是知道的。去罢!”
胤禩这才退下。
胤禔也没心思讨论了,只是问鄂尔泰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臣想说,若是修改吏部对官员的考评,恐怕会出现另一个问题。”
鄂尔泰说的很小心:“臣在西南当了几年官,见过那种事:杀良冒功。土司杀掉自己的奴隶和良民,将他们的人头作为反叛的人头交给地方官,以便换取朝廷的赏赐……地方官其实也清楚,但没人会说。”
“你是说担心地方官为了自己的前程,没有邪教逼出邪教?”皇帝深吸一口气,眉头紧皱,这也的确是问题。鄂尔泰所言非虚,这种可能性存在,且极有可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