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胤礽过得很开心,长泰走后他还盯着铜镜看了好一会,仿佛能从自己身上,看到那个已经逝去多年的影子。
可皇储依然是皇储,胤礽在兴奋之后马上想到了长泰的来意,舅舅说“只想得太子一句话”。也就是说,他想做的事情,只有我说话才能做。
难道是他想干什么,却被叔姥爷给否了?胤礽失去了照镜子的兴致,长泰一贯小心谨慎,如今空有爵位而没有实差,这确实不好。
他上书请战,不知道汗阿玛能给什么差事……纳兰家的成德在墨尔根做了副都统,揆叙也做了侍卫,赫舍里家除了索额图其他人并不是很出挑。如果这次长泰舅舅能被汗阿玛看中,那倒也不错。
至于出战的消息传出去,这正合胤礽的意,康熙将这件事告诉太子,就是想让太子放出消息。这算是给其他人的一点小提示:储君的消息特别灵通,因为朕让他知道,储君与朕父子同心!
胤礽一下午的心情从平稳到兴奋,又变成了平常,皇太子挑出本通鉴翻看起来。他读书的时候坐的端正,在东宫这里,读书也不只是读书,而是他“仪式化”生活的一部分。
随着年纪增长,胤礽对皇帝不停的给自己增加礼仪规格的目的,也有了相当程度的理解。就像通鉴开篇说的“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
自前朝以降,太子都没有了成规模的军队,那就只好通过“礼”来体现地位的不同,来震慑太子潜在的敌人和对手。
但是这个“礼”,真的有用吗?胤礽有些怀疑。唐朝的太子李承乾手握太宗的爱重和东宫卫率,不也没能拦住李泰对储位的觊觎之心。有时候,高规格的礼遇会不会刺激到别人……
然而胤礽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汗阿玛可没把其他兄弟弄到毓庆宫和他同住。这不就意味着在汗阿玛心中,太子有且只有自己,其他人都是臣子。
比如前几天提到西北战事,汗阿玛就说打算派大阿哥出战,还叮嘱胤礽“宗室要有知兵的人,这样你才不会被人蒙蔽。否则将来朕百年之后,遇到战事,你光靠着外臣或者老亲王们?”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皇帝要扩大自己的消息来源,还要保障消息渠道的多样性。
想到康熙的话,胤礽的心气又平了不少,所谓名分早定。自己注定是君,大阿哥是臣,明珠一党的主要战斗力也被拆的七零八落。这样的大阿哥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日后还会有那么多弟弟长起来,胤礽心想,难道自己能将他们圈养起来,什么也不让他们做么?
光养着不干活,这种念头稍微冒一点头,就让胤礽开始皱眉:这样总觉得自己亏了。还不如像汗阿玛这样,就像汗阿玛对裕亲王、恭亲王,给他们机会出战,让他们也施展一下。
先用用看,不合用再说了。到时他们各有所长,得益的还不是自己么。
这么一想,太子感觉自己豁然开朗,而且宗室会不断更新换代,但自己这个太子、未来的皇帝却是铁打的,不会变的!
怪不得汗阿玛总是告诉自己,不必在意那些铁帽子王,他们顶多有个世袭罔替的爵位。要站在高处,胤礽今日以高屋建瓴的姿态俯视,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独一无二之处。
晚膳之前,胤礽被康熙叫到了养心殿,真是不巧,胤禔也在。
康熙这是召来长子,给他和太子加强一下军事理论课程,胤礽有点小嫉妒……因为大阿哥理解的比他快。胤礽自己背地图也是一把好手,但漠北、漠南,整个蒙古高原并非简单的中原省份。
在这种轮廓式的地图上,胤禔怎么发现苏尼特和喀尔喀三部大致地点的?胤礽皱眉,听着大阿哥满嘴什么“数学方法”“计算定位”云云。
汗阿玛也连连点头,还说要让张诚、白晋那几个传教士再画一幅坤舆全图。数学,行吧,胤礽心道自己的课程又要加上一样,需要多上点心。
太子看着康熙揽着大阿哥肩膀,指点他关于苏尼特驻防,关于过去太宗、世祖在位时,几次与蒙古各部的战争:包括行军路线等等内容。
有点酸……从来这种待遇都是自己的,胤礽心里琢磨,要是自己不在汗阿玛身边的时候,汗阿玛对待其他兄弟也和对自己一样么?
“胤礽,你说呢?”康熙拉过太子,让两个儿子分别站在自己身边。
胤礽马上从走神里清醒过来:“汗阿玛说的是。汗阿玛,下午的时候,长泰舅舅去了毓庆宫,他似乎也有心想要从军。”
“哦?”康熙笑道:“这倒是难得。他这几年只是做过佐领。这样罢,朕给他个都统做做,看看如何。倘若好,那么等出征的时候,可以让他跟着一道去。”
“谢汗阿玛!”胤礽很开心,目光仿佛流水一般从胤禔身上划过。然而,胤禔还在认真的看地区,好像根本不在意他们的谈话。
康熙对他的小心思并无察觉,他笑道:“朕打算让裕亲王、恭亲王分领两路大军,到时候胤禔去给你王伯做副将。富尔祜伦和其他宗室亲王分别跟着裕王和恭王……”
他说的滔滔不绝,胤礽的内心就涌上一个念头“汗阿玛就不怕自己的兄弟们领兵。”是自己太年轻,心还不够静吗?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了胤礽许久,直到他离开养心殿,大阿哥回了头所。等到他再次被伺候着躺在床上的时候,胤礽捧着书终于想明白了,因为汗阿玛是皇帝!
所以他可以放心的使用裕王、恭王,可以将铁帽子王爷们扔到一边,这并不是因为汗阿玛更看得开,而是因为他有更多的主动权。
胤礽还差一点点,就能摸到问题的本质“我的恐惧,是因为从根本上而言,我和胤禔没什么两样吗?”他这个储君,在朝廷中,也只有一个索额图会明确站在自己这边。
他扔下书本,拒绝再往下想,他很累,很想好好休息。有些问题让他太痛苦了,胤礽在下意识的回避,他在内心深处并没有做好“刮骨疗伤”,深入剖析皇帝和储君、父亲和儿子关系的准备。
胤礽无法面对的问题有几个,都和康熙有关:比如,他母亲仁孝皇后的死,是不是有人会觉得他克母呢?汗阿玛会怎么想……
再比如,如果当年没有三藩之事,皇帝不需要即刻推一个储君来收拢天下之心,宣示正统。汗阿玛还会立他为储么?哪怕他的母亲去世了。
太子觉得一阵阵发冷,他头次觉得毓庆宫的床有些太宽了,他想有个人陪着自己,不用多会说话,只要安静的让他抱着就行了。
反正现在我还是太子,以后也会是太子,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我会成为皇帝。胤礽坠入梦中之前,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他舅舅的命运也是各种起伏……来自《一等公长泰考略》
第68章 :一点人生经验
安王、简王带兵去了苏尼特, 朝中想要借着这次战事升个爵的,建功立业为自己增加话语权的,以及单纯想要打仗的,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一时之间, 京城上下倒是很有奋勇争先的气氛, 让康熙心中颇为满意。
胤禔却闲了下来, 本来嘛, 目前也不用他去练兵, 每日文书工作也有限。在重阳节前的秋日, 胤禔就向康熙打报告, 说福晋嫁过来的时候, 娘家给陪嫁了田庄, 他想去瞧瞧。
“儿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田庄呢!”大阿哥笑的一脸纯良:“所以就想去瞧瞧,听说还能挖苹果!所以来和汗阿玛请旨,想去郊外走走。”
他这么一说, 倒是给康熙提了个醒,皇帝震惊的看着儿子:“你说什么?挖苹果……”
“是啊, 苹果不是土里长的吗?”胤禔继续一脸纯良,假装没看见旁边忍俊不禁的梁九功, 和似乎一脸赞同的胤礽。
康熙看看胤禔, 又看看深以为然的胤礽, 最后叹气道:“你去罢,回来的时候告诉朕, 苹果到底是怎么长的。”等胤禔退出去, 他就抓着胤礽, 开始琢磨给太子上几堂农学课程。
“皇子们自幼长在宫中,从来没见过农事, 不知晓倒也不奇怪。”经筵日讲上,陈廷敬如此说道:“皇上勿需忧虑,使太子及诸皇子接触农事即可。”
康熙颔首:“爱卿这是老成谋国之言,若不是大阿哥随口那么一说,朕还真没想到,诸皇子居然对世情毫无了解。”
这几日康熙在查阅诸皇子功课的时候,额外问了几句农事,结果真的不容乐观:老三杂学旁收,慎重的照本宣科,这居然还算好的;老四倒是坦诚自己懂得不多、不肯乱讲,老五干脆一脸茫然……
老七、老八之后都是小阿哥,康熙干脆没问,问了也必然是失望。
这几个孩子都是年长皇子,可别弄得和司马衷一样,最后问“何不食肉糜?”
头所里,胤禔告诉道琴:“最近没啥事儿吧?小事交给陈嬷嬷,我带你去庄子上待两天。”
“你去请旨了!”道琴惊讶的看着胤禔,随即捂着嘴又惊又喜:“你怎么和汗阿玛说的?”
胤禔如此这般的学给她听,逗得小福晋捂着肚子:“哎哟,汗阿玛一定想不到,大阿哥居然要挖苹果。”
道琴小时候跟着家人去庄子上,她是见过苹果树的,也知道苹果是树上长的。胤禔一脸不在乎,他要是不那么说,康熙能吃惊的马上放人吗?我这明明是三十六计之金蝉脱壳。
大阿哥其实准备了一个惊喜,不过看小福晋居然笑话他,胤禔愤愤然的想,就不告诉你。到时候吓你一跳!
科尔坤给女儿准备的庄子在京郊,和自家的地方挨着,为的是方便照顾。如今秋高气爽,许多宗室公侯的女眷都带着孩子来到庄子上走走,也有许多人家派管事来查看收成。
道琴借着马车跑起来的时候,帘子随着微风掀起的缝隙往外看,胤禔瞧她这样觉得真累。他哗啦一下将帘子打开:“亮亮堂堂的看,你要是喜欢,一会咱们到外头骑马!”
“不,我是真想坐车,这样不累。”小福晋非常真挚的告诉胤禔,比起骑马,她是真心喜欢在车上坐着。“从前每次骑马,我都觉得骨头要颠散了,打猎好玩,但骑马没那么好玩。”
如今小福晋对他说话更坦诚,胤禔高兴又深以为然的点头:“其实我也觉得骑马太累,虽然自在,可是颠一天,总觉得人都颠傻了。”
但每次和康熙出去,皇帝都要求皇子们在马背上待着,不准坐车。胤禔脸上还得表现很高兴的样子,实际上他的内心在无声的呐喊“我想坐车!”
小福晋的田庄真不错,科尔坤当时为女儿着想,觉得没必要弄个纯粹产粮食的地方,难道大阿哥还能没饭吃么?所以这个庄子并不是“田”庄,严格来说是个果园。
红澄澄的大苹果挂在枝头,让人一见就觉得很欢喜,不过让道琴意外的,却是她二哥索伦图出现在了园子里。
“二哥!”道琴惊讶的看着他,“你怎么,你是来庄子上办事?”
索伦图笑道:“不止我,阿玛和额娘也来了,是阿哥传信说今日要来庄子上,让咱们全家有机会聚一聚。”
“阿哥!”
道琴激动看着胤禔,大阿哥拉起她的手:“你要是不笑话我,昨儿我就告诉你了,好了,快擦擦眼睛,带我见见岳父岳母啊。”
道琴母女见面自是激动,科尔坤也很动容,亲自对胤禔解释道:“那日松要当值,我让他媳妇带着牧克他们叔侄在家,就让索伦图在旁伺候了。”
“这里不妨让福晋与岳母说话,我们可以到外头走走。”胤禔笑道:“我头回过来,听说这庄子是岳父亲自为福晋准备的,还请岳父不吝赐教。”
科尔坤的履历和明珠很像,明珠是家道中落,而科尔坤出身不显,两个人的崛起都是个人努力居多。换句话说,在他们冷静下来的情况下,自打康熙登基就在朝的老头子,猜皇帝的心思真是一猜一个准。
但他们不会逮谁和谁说这些,甚至连儿子都不行。还在关外后金的时代,弘毅公额亦都的次子屡立战功、性格桀骜,那个时候后金的礼制非常粗疏,汗王甚至觉得这是额亦都的次子性格率真。
但额亦都发现次子几次给诸王子脸色看之后,当机立断,在一次酒宴之后杀死了自己的次子。他的理由非常充分,就和汉朝金日磾杀子一样,“避免孽子祸害家门!”
而一个人如果读书历练有成,就会明白为什么隋朝杨智积只让儿子们读《论语》《孝经》,也不让他们出来交结宾客,最后保住了一家的富贵安然的道理。
父亲与儿子,现在和未来,承担家族的掌门人和家族的生力军,就是这么个关系。
科尔坤也是读过书,又在朝堂打滚几十年的人,说句托大的话,他是看着康熙从八岁长到了三十多岁。但科尔坤对自己的儿子们却没有耳提面命,因为他的看法和容若很像,儿子是那块料,稍加点拨即可。
倘若不是那块料,逼着他在朝堂上拼杀,说不定会毁掉他自己和全家。天赋这东西是逼不出来的,明珠曾经私下和科尔坤说过“换成裕王、恭王在须弥座上坐着,未必如当今一样。”
但今天冲着女婿待自己女儿的心意,科尔坤还是想提点大阿哥两句,道琴是他的小女儿,牧克是老儿子。那日松和索伦图都天资平平,将来道琴的终身、牧克的前程,都要落在大阿哥身上。
“其实之前被革职,我一直担心阿哥,后来发现大阿哥一直在宫中该如何便如何,这才放心。”科尔坤笑言:“那几日那日松、索伦图就和热锅蚂蚁一样,半点都不稳重。”
后头的索伦图撇嘴,人家大阿哥又不是您儿子,有什么好担心的。
胤禔就笑道:“恩出于上,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岳父也是与我舅舅走的太近了。”他半点都不客气,脸上笑着,嘴上却道:“我曾经劝过舅舅,他不肯听,又有什么办法。人铁了心寻死,旁人是拦不住的。”
这话不好听,索伦图皱起眉,科尔坤却觉得这话说的不错。他笑道:“这话说得对,人鬼迷心窍的时候,也就没有理智可言了。劝是没用的,不如保全自己。”
“索伦图,你先去看看你额娘和妹妹。”科尔坤将儿子支走,然后才看向了胤禔。
“我是三十岁的时候才明白这个道理,那时候苏克萨哈和鳌拜别苗头,当时我在内阁,想要劝苏克萨哈不要着急。”科尔坤回忆当年:“可他一门心思以为靠着皇上就能扳倒鳌拜,然后他就能取而代之,成为首辅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