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城主……您……”
“他不是我父亲。”人见阴刀打断武士们惊慌失措的话,“你们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城主的尸体里爬出了不少小蜘蛛。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随着这位城主的死亡,弥漫在空气里的恶臭也散去不少。琥珀也停了下来,铃音来不及和人见阴刀叙旧,匆匆跳下看台——还差点被自己繁复的和服绊了一跤——她勉强挤开人群,看到了珊瑚。
“珊瑚……”
铃音喉咙里仿佛卡着沙子,简短的几个音节,却始终说不出来。珊瑚半跪在地上,她背上还插着琥珀的骨镰,鲜血濡湿了那一小块土地。
“珊瑚,你还好吗?”
然而回答的却是人见阴刀,他慢慢地走到铃音身边,语气很是悲悯:“将他们好好安葬吧。”
他的这句话,激起了铃音非常激烈的反应。
“不!”铃音咬住下唇,“……珊瑚才不会……就这样……死掉呢。”
人见阴刀神色微微一动。
他侧过脸,宛如第一次认识到铃音那样,仔细端详她。铃音的脸上画了很淡的装,然而眼泪一涌出,那妆就化了,在脸上融出一层淡淡的红痕来。可这非但没有损伤她的美貌,反而宛如雨后芙蓉那样,越发楚楚动人了。
这样的美丽,在妖怪中也是罕见的。
人见阴刀若有所思,语气越发阴柔起来:“你是这样想的吗……算了,你将她带回去吧。不过,这么重的伤,她几乎不可能活下来了。”
然而只要看见铃音的表情,看见仍旧挂在她睫毛上将坠未坠的泪光。人见阴刀就知道,她完全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去。
仅仅只对认识几天的人,就这样关心吗?
人见阴刀低下头,努力不将自己嘲讽的笑发出声音来。他又想起桔梗了,桔梗会后悔的吧,后悔拯救那位受伤的鬼蜘蛛先生的吧……哈哈哈哈哈。心头转动着近乎恶意的想法,表面上,人见阴刀反而温柔地摸了摸铃音的头,鼓励道:“做你想做的事情吧……需要我帮忙吗?”
第十三章
照顾病人非常辛苦,但铃音咬牙坚持了下来。
她每天天色尚且未亮的时候起床,打水,做饭,采集草药——直到草药敷上珊瑚的伤口上,都不准任何人插手。几日前的变故给铃音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她不会随意的怀疑他人,但在妖怪能够操控人类的情况下,铃音也不想考研人见阴刀的防护到底有多靠谱。
但撇开这些,铃音还是很感激人见阴刀的。
他包容了铃音所有的行为。
下人们对铃音的行为议论纷纷,然而还没有传到铃音耳朵之前,就已经被人见阴刀全部压下去了。以至于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坚信她真的是一只蛊惑人心的狐女了。
“简直胡说八道。”
铃音对这样的传闻哭笑不得,抱怨道:“她们就不能忙碌一点正事吗?”
闻言,人见阴刀低头拨弄铃音竹篮里的草药,嘴角抿起淡淡的微笑。自从那位蜘蛛城主死去之后,他的身体似乎就一天比一天好了。铃音已经很久没有听见他再咳嗽了——但与之对应的,则是人见阴刀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起来。
人见阴刀现在穿着一件藻绿色的和服,更显得肤白如纸,仿佛被风一吹就要消失不见。连那层笑意都是浅浅淡淡的,仿佛用笔墨画上去一样。
“铃音。”人见阴刀微笑着提醒她,“其实,你还可以将这一种草药加大剂量的,愈合伤口的效果会更好……如果再加入火绒草,还可以对治疗烧伤有奇效。”
铃音很惊讶。
她最近的医药知识,都是临时跟着药研藤四郎恶补的。她每日起早贪黑,连跟雪音说好的回信也只有短短几行,然而与药研藤四郎之间的通讯,则飞快地垒起了一座小山——药研藤四郎为人细致,但这种细致体现在写信上的时候,就成了一场灾难。
不过,托他的福,铃音现在也小有所成。
“你这是从哪儿听说的?”
“是……”人见阴刀之前似乎也没觉得那有什么不对,但他正要回答的时候,突然就凝滞住了,随后,他装作若无其事——然而铃音能感觉得到人见阴刀骨子里透出的那股冷淡——地回答道,“从一个很强大的巫女手中得知的。”
他嘴角若有若无的微笑越发阴柔起来了:“这药方确实是很有用的。”
铃音无端地打了一个寒颤。
她也说不清缘由,刚开始见到人见阴刀的时候,她确实怀疑过对方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好人。不过,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在被人见阴刀照顾了那么久之后,铃音再怀疑人见阴刀不怀好意,她自己都会觉得自己狼心狗肺了——
“咚咚咚。”
门口传来了敲门的声音,人见阴刀放下草药站起来:“好像有人在找我。”
“你去忙吧,不用管我。”铃音百忙之中抽出空,慌忙地对人见阴刀挥挥手,将他赶出去。人见阴刀定定地盯了她好一会儿,才吭哧一声用袖子半掩住脸,笑了。
铃音:“……”
她才是真正的女孩子好吗?
人见阴刀用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提示她:“擦擦。”
铃音用手背蹭了一下,才发现有一根草叶粘在自己脸上了。然而人见阴刀非但没有这样善罢甘休,反而笑意更重了点。守护在一旁的江雪左文字终于看不下去了,掏出手帕,细细地擦干净了铃音脸上的泥泞。
人见阴刀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江雪左文字做完这一切,才欣欣然地离开了。他一走,铃音就忍不住捅了捅江雪左文字:“江雪,你有没有觉得,人见阴刀对你更感兴趣?”
江雪左文字:“……”
铃音不甘心地再捅一捅:“我是说真的。”
江雪左文字很是无奈,他收起手帕,提醒铃音道:“你的草药就要煮沸了。”
闻言,铃音惊呼一声,转过身去。果然,草药锅的水已经沸腾得溢出来了。她手慌脚乱地去熄火。江雪左文字看着她的背影,略微有些出神。
他感觉到很内疚。
铃音离开本丸的时候,仅仅只带了一把刀,那就是他江雪左文字。无论如何,他都应当履行好近侍刀的责任。然而,珊瑚等除妖师们讨伐蜘蛛精的时候,江雪左文字并不是一无所知的。
只是,他和羽衣狐一样,都确认了那只蜘蛛精并无威胁。
——既然如此,江雪左文字就不在关注了。
作为一把厌战刀,他虽然不会避开必要的战斗,但指望江雪左文字去参与与他无关的战斗,也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但看着铃音的悲伤和珊瑚的惨剧,江雪左文字也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并不适合铃音。
久世铃音是久世铃音。
并不是他的前任主人板部冈江雪斋,江雪斋足智多谋,能够兵不刃血地解决争端。然而铃音是不一样的,她需要无微不至的呵护,而不是纵容他……想到这里,江雪左文字越发感到悲哀,作为一柄刀,他真是失职。
当时……
……如果当时铃音扑倒的是任何一柄太刀。
都要比他更合适的吧。
江雪左文字忍不住想,然而,这个设想刚刚冒出一个头来。他又感觉到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来,铃音依赖着另一振刀剑,毫无阴霾地信任着对方,温柔地对他微笑,轻易地做出“你是我唯一的一柄刀啊”的承诺——江雪左文字就觉得无法忍耐起来。
明明刀也曾辗转过很多任主人。
他却希望自己是铃音的唯一。
这是多么卑鄙……而且丑陋的想法啊。
可也正是如此,江雪左文字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这种无能并非是指实力上的,而是性格上的。他既不能给铃音出谋划策,也做不到无微不至——江雪左文字隐约察觉到了那位人见阴刀的不妥。
但那也只是隐隐约约的一种感觉——
那位人见阴刀阁下并非如表面上的那样平和,相反,仅仅只是和对方共处一个屋檐下坐了一会儿,江雪左文字都觉得对方就像是一汪煮沸的毒汁,时时刻刻沸腾着晦暗不明的想法。
这样的情况下,他真的能保护好铃音吗?
江雪左文字手指微微一颤,但最终什么行为都没有做出来,他抱着自己的本体,感受着刀鞘冰冷如雪,淡淡地想——竭尽全力,哪怕是碎刀他也一定要保护好铃音。
……
铃音捧着药汤,慢慢走进内室。屋内光线很暗——这是药研藤四郎给她的建议,避光,少风,最后就形成了这样近乎于封闭的空间。铃音将汤药放在木地板上,伸手去拆珊瑚背上的纱布。
每四个小时换一次药。
这种违背正常人类作息的换药,真的将铃音折磨得死去活来。唯独珊瑚的情况慢慢好转,才给予了铃音一点细微的安慰。
连着将近一周的换药,铃音现在做这些,已经很熟练了。她刚刚拆开第一层纱布,就感觉到珊瑚的躯体在微微颤抖着——铃音的手也顿了一下,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将伤口用清水洗干净,然后将蒸煮好的药汤涂抹上去,一层一层的重新缠好纱布。
她掰过珊瑚的脸。
那是一张泪流满面的面容。
“没事了,珊瑚。”铃音用手指尖慢慢地梳理过珊瑚的头发,她的动作轻柔,像是生怕碰疼了她一样,“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没事了。”
她翻来覆去地将这几个破碎的话语,反复地念着。
珊瑚一个字也不说,只是眼泪汹涌地流淌。铃音只好抱着她,轻柔地拍打着她的肩膀,小心地避开伤口。半晌,像是眼泪都流干了,珊瑚仿佛喃喃自语地说:“怎么可能都……过去了……”
不过去还能……怎么样呢?
铃音抱着她,好像抱着一件易碎物品,说什么话都是错。好在,珊瑚也只清醒了一小会儿,就因为过于疲惫而睡着了。铃音帮她掖好被子一角,按照常规,她现在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补眠时间——
可铃音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躺在珊瑚边上的小床上翻来覆去,最后爬起来,伏在案台上,将宣纸平铺开来,提笔将近日的事情又重新说了一遍,困惑地问他——如何才能避免这样的悲剧呢?
然而,刚将最后一个标点符号写上之后,铃音沉默地看了好一会儿的信纸,最后将其揉成团,扔进了垃圾桶中。她突然意识到,追问药研藤四郎并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她只是将自己不能解决的问题,推给了另一个人而已。
不远处的被褥中,又开始了隐隐约约地,压抑着的哭声。
唉。
铃音放下了笔。
这是她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没有写信给药研藤四郎。然而,药研藤四郎的回信仍然准时到达了。和之前那几封事无巨细的信比起来,这次的回信短得可怕——
“这真的是药研哥哥的回信?”
铃音有点狐疑。
“嗯,”江雪左文字低着头,他突然发觉,自己手指尖上不知何时,竟然沾染上了一点墨痕。他将手收拢到袖子里,隔着袖子,将随着信封一起到来的胁差放到了铃音面前。
铃音先拆开了信。
信上的笔记,是药研藤四郎一如既往的秀丽。
“做出这样的行为,我已经不配称之为忠诚之刀了吧。但无论如何,我仍是这样殷切的希望,希望他能给你带来幸运,也希望你永远幸福快乐,不会为任何悲伤所困扰。”
铃音感觉自己被击中了。
她鼻腔都有些发酸——药研藤四郎怎么能这么甜甜甜,别难过,他永远都是超级棒的忠诚之刀的。铃音吸吸鼻子,江雪左文字好笑地摸摸她的头:“不要辜负药研的一番心意。”
也不要辜负他……这样艰难的决断。
“嗯。”铃音努力地点点头。
见到铃音已经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情,江雪左文字站起来——铃音很是惊讶:“江雪,你要出去吗?”
“嗯。”江雪左文字点点头,“你就在这里,像是当初唤醒我一样,和他结契吧。我稍微……”
想一个人静一静。
“你要去哪儿?”
这很重要吗?不,这并不重要。江雪左文字轻柔地回答说:“……不会离你很远的。只要听见你的呼唤,我就一定会来到你的身边的。哪怕只是稍微离开一会儿……我也会为您祈祷的。”
“……谢、谢谢。”
她最大最大的幸运,其实就是遇到了你们。
第十四章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药研藤四郎打发时间的活动,也就只剩下通信了。
铃音第一次离开本丸,对各种事物都觉得很新鲜,即便是常见的事物,她也能絮絮叨叨写上一大段,仅仅只通过几句话,药研藤四郎也能想象出铃音趴在桌子上,写下那些语句时神色间的欢喜雀跃,让看信的人也忍不住感到心胸宽阔了起来。不过,这种小爱好断了几天,几天后,铃音的画风陡然一变,垂头丧气起来。
她可怜兮兮地问了药研藤四郎很多关于草药的知识。
有那么一瞬,药研藤四郎真的很想飞奔到铃音身边,揉揉她的头发——铃音的性格很好哄,就像是小猫一样,挠挠下巴这样的举动都能让她开心起来。不过,药研藤四郎还是压下了自己的蠢蠢欲动,开始为铃音查找各类典籍。
他应当相信江雪先生。
说起江雪左文字,他也是有寄信回来的——
药研藤四郎被那封信差点下了一跳,但展开信封又忍不住发笑。江雪左文字的字迹比铃音要清隽许多(毕竟铃音从来不肯在这方面下苦工),在清隽之余,又透露出一种别样的冷淡——但想想他的性格,又觉得是理所当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