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父母啊。
铃音毫无印象。
她的记忆始于那场几乎毁灭天地的大火。尽管,就她出来的消防人员说,那场大火仅仅只是烧毁了一座古老宅邸而已,烧毁得很彻底,几乎没有什么留下。
除了铃音。
火焰在铃音脸上留下了可怖的伤痕,却没有伤害到生命。铃音依靠社会福利长大了,她性格柔软,没心没肺,也不觉得没有父母的自己比他人缺少什么。
可铃音其实还是有父母的。
甚至还有两位姊姊。
父亲久世木哉,母亲久世慈人。铃音是长女,次女梨绘,继承家业;幺女芽衣,刚刚上初中。他们住在远离人烟的乡下,靠收租过日子。
听起来就透着股清冷之意。
铃音拿着地址,在网上查询半天,竟然找不到可以搭乘的车次。她只能先坐地铁到达附近的城市,然后租了一辆小车,路行驶到一半,司机不干了。
因为前方已经没有柏油马路了。
铃音还能怎么办呢?
也就只能认命地爬山走小路了。
山路非常崎岖,铃音走走停停,好在,她走到半山腰时,就遇到了前来接她的老妪。老妪年龄很大,皮肤如同干枯的树皮,说话声里没有什么人气,像死尸像过活人。她自称侍奉久世家已经有几十年,特来迎接大小姐。
铃音很别扭:“谢、谢谢。”
“行李就让老朽来拿吧。”
“不不不。”铃音吓了一跳,她还真没有虐待老人家的恶习,连连摆手。但那位老妪硬是从她手里抢走了行李包,她看起来随时要倒下了,但手劲大得不可思议,宛如鹰爪般难以撼动。
铃音只好松手。
两人一前一后地穿过茂密的树林,有那么一程路程,铃音甚至觉得自己脚下的路消失了,自己行走在某种更微妙的边界线上。很快,这种错觉就消失了。铃音抬起头,看见一座占地面积庞大的宅邸。
“就是这里了。”老妪说。
铃音奇怪地问:“你不进去吗?”
这句稀疏平常的问句,竟然引来老妪巨大的恐慌。她颤抖地低下头,诚惶诚恐地回答说:“像是我这种卑微之躯,怎么有资格玷污……”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大门就已经被推开了。
站在门口的,是一位和铃音外貌有五六分相似的少女,一头雪白长发垂至后腰,被主人简单地扎了根皮筋。比起铃音的柔软明媚,她看起来要阴郁多了:“你站在门口做什么?”
铃音被吓了一跳:“我……”
她转过头去,那位引领她前来的老妪已经消失不见了。那句未完的话,也彻底不见了下文。
“打、打扰了。”铃音拘束地打了个招呼。
那位白发少女已经很不耐烦地往回走了,铃音更着她进门。铃音注意到她裙摆上全是细碎的小纸片,右手虎口有一处老茧。白发少女似乎注意到了铃音的眼神:“你在看什么?”
“你的手……是剪刀吗?”
铃音在手掌上比划了一下,应该是经常用剪刀的人,才会留下这种痕迹的老茧。
“是凭神。”
凭神?
白发少女根本不觉得这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甚至,她脸上还挂着一丝很讥讽的笑容:“凭神,是久世家的天赋,我们和神灵有缘,很容易就能沟通到各种具有神灵血统的非人存在。所以我们借着这种联系将它们召唤到这里来……当然,神灵的高贵不可冒犯,像是我们这种践踏神灵荣光的家伙……”
这……越说越离奇了。
铃音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游戏里。
“梨绘!”一声呵斥声打断了白发少女的介绍。两个人齐齐转过头,就看见一位中年男人阴沉着脸走过来:“你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呢!”
原来她就是久世梨绘。
铃音好奇地打量这位初次见面的妹妹。
梨绘低下头,顺从地回答:“抱歉……我会去领罚的。我不应该在姐姐面前说这种话。”
铃音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总觉得,她这个“家”,似乎藏着秘密啊。
“我是你父亲久世木哉。”不得不说,这种自我介绍真的非常尴尬。铃音动了动唇,却始终喊不出父亲这个词。好在,中年男人也没有就这个称呼纠缠,他沉默了良久,“你过的还好吗?”
“呃,挺好的。”
反正铃音没心没肺过的是挺快乐。
“那就好。”
又是一阵尴尬到死亡的沉默。
最后,久世木哉也只是说:“你母亲很想你。”
等真见到母亲久世慈人时,铃音被吓了一跳。单纯从外貌上来说,她长得和那位强大的久世徒花非常相似——如果说久世徒花是傲慢冷清的月之清辉,那么,久世慈人就接地气多了。
她眼泪噗噗地就流下来了。
“铃音,我的铃音,你在外面受苦受累了。”
这画风真的特别违和。
久世徒花会和自己真正母亲长相相似,这很正常,铃音估计那款有戏也是依照自己建模。铃音长得像母亲(梨绘更像父亲),徒花依照铃音建模,嗯,慈人和徒花长相相似……嗯,没毛病。
但铃音觉得,她宁愿母亲冷淡些。
从见面到晚饭,慈人抓着铃音的手就没有松开过。她不厌其烦地介绍铃音小时候的事情,还将曾经穿过的小衣服拿出来给铃音看,衣服被保存的很好,铃音也很感动。
是那种遇到伟大母爱会出现的感动。
但如果说是什么切实感受,却总也觉得仿佛隔着一层膜。慈人的爱很伟大,但这种伟大……好像不是子女需要的伟大。
她仿佛只感动了自己。
铃音被自己这种想法雷到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个美丽娇柔的女人如此苛刻。说到底,住宅起火这种事情,应该怪罪不了她吧。
这种想法有点过分了。
晚饭上,铃音才再度见到梨绘,白发少女精神明显萎靡了很多。铃音也看见了她的大剪刀,纯银材质,刀柄上缠着细细的红绳,尖端短而尖锐。大剪刀被摆放在神龛前,香烛燃烧。
“都是自家种的蔬菜,不要嫌弃。”慈人热情地招待。
“她是谁?”一道脆生生的声音问。
慈人很不高兴:“要喊姐姐,你洗手了吗?没有洗手是不可以上桌的。芽衣,芽衣,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芽衣对三人做了个鬼脸。
她父母和梨绘身上都透着股暮气沉沉的气质,反而不如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情绪鲜明。单纯从长相上,芽衣是三姐妹中最平淡无奇的,但她眼睛很有神,顾盼之间灵气逼人。
她只是很奇怪地问:“姐姐?”
“你好,我是铃音。”
芽衣似乎真觉得她很奇怪:“走都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第二章
“怎么说话的!”久世木哉勃然大怒。
慈人立刻去拉丈夫的袖子, 却被对方将手打开,中年男人立刻将怒火朝向妻子发作:“你平时怎么教育女儿们的,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家族荣誉半点不懂维护, 还把那些奇怪的传闻当真?”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慈人瑟瑟发抖地道歉。
“别骂人了。”铃音看不下去了, 理智告诉她, 这个时候开口说话并不明智。但这个女人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生母, 她不应当被这样对待。
整个晚饭在极其压抑的环境中吃完了。
铃音有那么一点点理解芽衣的话了, 这个家庭环境太压抑了,任何出生于这个家庭里的女孩子大概都会产生远远逃离的想法。铃音仅仅待了一下午,就觉得快窒息了。真不知道她的两位姊姊,是怎么忍受这样生活十几年的。
饭后, 铃音避开了父母,偷偷找到梨绘:“你之前的话,那个凭神是什么意思?”
梨绘的目光掠过她:“没什么。”
“嗯?”
她笑起来:“我胡言乱语的, 你也信?”
“为什么不相信?”铃音觉得梨绘的回答简直莫名其妙,她眨眨眼睛, “无论你说什么, 但你的痛苦是真实不虚的。”
尽管, 梨绘的话听起来是有点天方夜谭。
但没准这个世界上, 就是有那种会将封建迷信当真的男人, 铃音犹犹豫豫地想, 虽然久世木哉看着不像,但……没准呢?
梨绘很惊讶地看向铃音:“竟然……”
竟然什么?
“你比我想象的要敏锐多了。”梨绘解释说,她板着脸,“但这些事情和你无关,请不要再自作多情地插手了。”
她说完,就笔直地从铃音身边走开了。
这很明显是梨绘遭到了父亲的“教育”,不愿意再和铃音说什么了。
就在这时,铃音看见走道拐角处伸出一只手再向她摇摆。
……
……
“你是……芽衣?”
久世芽衣穿着一件和建筑风格格格不入的吊带裙,一蹦一跳,马尾辫就在她脑后摇摇晃晃,看起来分外可爱:“我听见了你和梨绘的话……嘛,放心,我不会告诉父亲的,我不是会出卖别人的叛徒。”
“谢谢。”
铃音也不懂为什么这是“出卖”,她做出了什么很出格的行为吗?
好像没有吧。
“尽管父亲不准谈论,但是我知道。”
久世芽衣非常得意地说:“我知道你是因为没有天赋,所以,才被送走的。”
……被送走的?
铃音的脚步停了下来,她难道不是因为突发大火,才和亲人失散的吗?结果,实际上是被父母送走的?铃音尽量掩饰自己情绪上的异动:“什么天赋?”
“凭神的天赋。”
这是铃音第二次听到这个名次了,她忍不住追问:“凭神到底是什么?”
“凭神就是凭神啊。父亲觉得这是家族的荣耀传统,但实际上,除了他,没有谁还在乎这种传统了。”久世芽衣神神秘秘地说,“不过,我觉得,这是诅咒。”
怎么又扯上诅咒了?
铃音哭笑不得。
久世芽衣回答说:“久世家没有哪个人是善终的。”似乎为了增加可信度,她又补充了一句说,“这不是我说的,是我听见梨绘和父亲的争吵。嗯,凭神……我们比寻常人更容易和神灵、以及和神灵有关的事物建立联系,嘛,如果单纯只是联系的话,这是好事。”
“但是,”久世芽衣突然停下来,“我们的祖先好像不仅仅满足于此……”
铃音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所以……”
“后面的我就不知道了。”
“……”
久世芽衣急忙又补充了一句:“我也很好奇啦。但是,只有梨绘才是继承者,只有她才知道凭神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我说久世家没有谁是善终的,这可是有凭证的。”
“什么凭证?”
“……都死了啊,除了你,我,梨绘,父母之外,所有久世家族的人,全都死了啊。”久世芽衣用天真无邪的语气说,也许是因为太过年幼,她浑然不觉地自己说出了多么可怕的事实,甚至,久世芽衣笑嘻嘻地说,“我听说过,你在外面遭遇过火灾……”
久世芽衣知道这件事不奇怪,毕竟,铃音脸上还有大火燎过的疤痕。但令铃音毛骨悚然地是——
“也许,你已经遭遇到家族诅咒了呢。”
久世家的人都不得善终。
亵渎神灵的诅咒。
离奇的大火。
铃音猛然打了个寒颤,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对久世芽衣的话产生莫大的恐惧。她下意识地想起来,游戏里那场盛大的复活仪式……不,她这是想的太多了,那只是游戏而已。
只是,说起来,游戏里的两次内测,她也算是死于非命啊。一测时没脑子的逃亡,二测时没脑子的硬抗……
不,她真的想的太多了。
铃音哑然失笑。
她的联想能力真的太丰富了。
“所以我们从这里逃走吧。”久世芽衣迫不及待地向铃音邀请。
“……”
“……”
铃音终于做出了回答:“小孩子少听点睡前故事吧。那些都是假的,神灵只是人类幻想出来的传说而已。”
铃音的回答,让久世芽衣生气了。
她哼了一声,一眨眼就跑的看不见人影了。
连着两天,铃音都没有再见到这位最小的姊姊,直到第三天晚餐时,久世芽衣才被木哉提着领子带进来:“成何体统!”
久世芽衣被甩在地面上。
和几天前相比,久世芽衣娇嫩的肌肤上全是细小的伤痕和污渍,她神色憔悴,头发凌乱,看起来很是狼狈。
“发生什么了?”
“她竟然想离家出走!”久世木哉怒不可遏。
这些伤痕都是树枝刮擦和泥土磕碰出来的痕迹。久世芽衣独自一人跑出去,结果在森林里迷路了——她又冷又饿,甚至在一次爬坡时滑下山坡。最终被木哉找到时,就是这么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久世木哉自然非常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