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坐在樱花树下,身上蓝绿色的袈裟铺展开,宛如一汪春水微起波澜。他眉眼半瞌,口中轻诵佛经。不用听内容,大和守安定也猜得到他在为谁祈福。
这时,江雪左文字也自然而然地放下佛珠,将目光投向了大和守安定。
“是这样的……”这件事本身也不复杂,大和守安定三言两语之间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得清清楚楚。出乎大和守安定预料的是,江雪左文字竟然没表现出多么高兴来。
……不,也有可能是,江雪左文字就算高兴,他也表达不出来。毕竟,他也是某种意义上大名鼎鼎的“江雪不高兴”呢!
但是,好像铃音也没有很开心。
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大和守安定按捺不住好奇心,多嘴问了一句——而这句话理论上他不应该多嘴的:“……你还有什么话想问吗?”
江雪左文字沉默许久。
大和守安定看着这位佛刀的眉头一点一点地皱起来,他说话的语气很慢,因而听起来有些沉重:“……下个月活动应该有三振新刀……”
像是江雪左文字这种老装嫩(?)的刀剑付丧神当然不会自称新刀。
他口中的新刀自然指的是——
天生牙。
山姥切长义。
以及弥弥切丸。
第二十章
江雪左文字竟然会关心和平之外的事情……
大和守安定立刻察觉, 这个困惑和他毫无关系。尽管审神者总希望自家本丸的付丧神们和谐相处,但有人的地方……就有复杂的人际关系, 单纯善良的审神者小姑娘想压住一大群活得长久的付丧神们,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
大和守安定无意打破这种平衡,他谨守本分,只需要将这次信使的工作做好罢了。除此之外,也就是护得审神者安全, 护得加州清光不要做傻事,嗯, 仅此而已。
大和守安定回答得非常沉稳:“是什么样的刀, 到了本丸里就清楚了,不比太为此担忧。”
江雪左文字点点头。
反正大和守安定是从他的表情里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来的, 但他真不觉得, 新来者会掀起什么波涛来——想想看,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一群护主心切、神经过敏、一点小小的风吹草动都能原地神经崩断的付丧神们……
为他们祈祷。
阿弥陀佛。
真希望他们知道安分点。
大和守安定想,这真的是前辈对于后辈们最诚挚的祝福了。
大和守安定又将“伪造新刀”的注意事项和江雪左文字强调一遍,诸如, 要装作对本丸不熟悉,不能在铃音面前说漏嘴之类的话。他不觉得对方会不清楚,但需要提前讲清楚的事情还是要交代清楚。
江雪左文字对他颔首。
大和守安定客气几句, 准备离开。
整个过程都非常波澜不兴, 大和守安定走出门, 才发现自己额头上都是汗, 他伸出手,用袖子擦干净:“真是一趟辛苦的工作,好在顺顺利利地……”
“大!和!守!安!定——!”
忽然的怒吼,如惊雷乍起。
大和守安定手指立刻扶住刀柄,白虹一闪,几乎刮破耳膜的金属轰鸣声炸开。袭击者和他之间彼此太过熟悉,几乎是刚交上手,接下来的攻击轨迹就浮现在心头,他甚至不用抬眼,就接下了对方的数次攻击。
打刀晃动。
如蛇般缠绕上对方的武器,眨眼间就要咬到手上。
理所当然的,对方的打刀脱手了。
大和守安定没有对胜利感到一丝半点的喜悦,这位来客本来就没有伤害他的想法,与其说是有预谋的袭击,倒不如说是,完全情绪发泄的乱来——他若是赢不了,才是搞笑。
麻烦的是后面——
大和守安定看向对方。
加州清光眼眶发红地看着他。
大和守安定心底一沉。
——果然,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你还是我的好兄弟吗?!”
这一句质问问得大和守安定头皮发麻。
“我们难道不是友谊牢不可破、感情亲密无间的战斗伙伴吗?!”加州清光的声音渐渐消沉。
大和守安定汗毛乍起、如临大敌。
“然而,然而你竟然——连这么大的事情都不通知我,我们之间还是好朋友吗?”
大和守安定:“……”
大和守安定:“………………你这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大和守安定刚开口,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就在那一瞬间,加州清光的脸上掠过悲痛、伤感、痛苦、不可置信、如同背刺等等复杂的表情,还没等他开口,大和守安定就立刻补救:“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么回事?”加州清光反问。
当然是……
自己家的“巨婴”,哭着也要哄啊。
同样是打刀,同样是一个历史人物使用的打刀,同样是一个审神者唤醒的付丧神,怎么就差别这么大呢?就算是铃音病入膏肓的傻白甜病传染给了加州清光,但毫无疑问……加州清光病得更重。
“我……”大和守安定脑海里飘过他最近补习过的无数后宫剧大奥剧里男主角的脸,并由衷地生出钦佩之情——说这样的台词,他们不会想吐吗,“我一直在犹豫徘徊,不知道如何将这个消息告诉你,毕竟,一方是江贵妃……啊不,江雪左文字,另一边是山姥切国广,无论谁,都仿佛和审神者有更深的羁绊……”
加州清光本来就不高兴的脸,更黑了。
山姥切国广也就算了。
怎么江雪左文字还能凌驾他之上?这个隔壁本丸的堕化刀,怎么就比他的羁绊更深了?
而大和守安定感觉也很不好。
……他有点反胃,想吐。
但还得强撑着将这番话全部说完。
“我一想到你会为这个消息辗转反侧,痛苦不已,我就心好痛,根本不忍心目睹这样的事情发生。”
加州清光脸上缓和了,他有点感动:“竟然是这样吗?”
“绝对是这样。”大和守安定露出甜美柔软地文晓,斩钉截铁地说。他可不想再把一模一样的台词再重复一遍了。
加州清光立刻将之前的伤心抛到脑后,他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粟田口家的短刀们都比他情绪更稳定一点。他立刻就开始忧虑新的问题:“我该如何……唉……”
来了,它来了!
王道的宫斗剧情它来了!
大和守安定思考片刻,如果他想获得之后的安宁,就得让加州清光转移注意力。况且,按照加州清光的“杀伤力”……嘛,这还不是大和守安定看不起他,只是,他真的只能让本丸热闹一点而已。
热热闹闹的。
也没有什么不好。
总比某段时间里整座本丸死气沉沉好。
大和守安定想了想,就出了个主意。
……
……
半个月后。
铃音好奇地打量两振新刀。
“我是……天生牙,是一振不会杀生的刀,指望我上战场是不切实际的。”
“我是山姥切国广,受足利城主长尾显长的委托所打的刀……也是山姥切的仿制品。”披着一层干净白布的金发少年仿佛第一次见到审神者,声音里夹杂着局促,每一个音都咬得犹豫迟疑——明明是很多年前就已经对铃音说过一遍的话,再度重复,却好像做不到当初的淡然平静了。
话说到一半,山姥切国广伸出手,将头顶的白布往下更拉一点,挡住色泽渐渐晦涩的天蓝瞳仁,他用眼角的余光瞥向铃音。
明明还是铃音……
但又不是原本的那个铃音了。
时间太长,记忆都开始模糊不清了。山姥切国广依稀记得,当年被狐之助领到他面前的小女孩,身高还不足到他腰,她眼睛大而明亮,如幼鹿般湿润柔软又怯懦无辜——
但眼前的少女,又和记忆里的不太一样了。
如果说,当初的铃音像是个绵软的团子,那么,现在她长大了,整个人宛如吸满了春天雨水的柳枝般抽开了身形,微卷的深棕色长发简单地在脑后盘了个团子,但更多的碎发不安分地往下铺展。为了迎接两位新来本丸的伙伴,铃音穿了一件樱花纹的和服,明亮的粉色花瓣亮的晃眼。
仿佛目光被灼伤般,山姥切国广视线一触即离。
第二十一章
这一幕其实有很多付丧神在暗中关注。
比如说,加州清光就在对“初始刀”的地位忧心忡忡, 从曾经的没什么存在感小透明, 到现在, 被铃音倚重的第二三把手(?),加州清光实现了阶级跨越, 自然而然,作为“利益既得者”, 他面对山姥切国广自然有种被威胁的压力。
——宛如正宫面对小三。
虽然谁是正宫,谁是小三,还需要讨论讨论。
但抱有加州清光这种心态的付丧神还是少数, 大多数——以三日月宗近为代表的刀剑们,更关注铃音面对山姥切国广的情况。如果说,在最早的本丸里选出一位和铃音感情最深厚的刀剑男士,那无疑是山姥切国广。
将铃音视作晚辈的付丧神很多。
可山姥切国广始终是特殊中的特殊。
铃音的目光落在了山姥切国广的白色被单(?)上, 停留。不知道多少刀为这一幕揪紧了心。她会感觉到熟悉吗?她会本能地感到亲近吗?她……会想起来过去的那些事情吗?
就连向来稳重的三日月宗近,也不由苦笑。
他对安倍晴明有十二分的戒备,并且从不松懈。虽然那位大阴阳师早已主动表达了友善, 但这和三日月宗近怀疑他别有用心有什么关系呢?
尤其是,这次,安倍晴明主动插手本丸事务,强行把某两振刀送到铃音面前……说没有什么企图,才怪。
也只有某位傻白甜才只担忧自己的地位。
但接下来的情景显然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铃音的目光仅仅只在山姥切国广的披风上停留片刻, 就挪开了, 落在了另一振新刀上。
因为……
天生牙明显更酷炫诶。
和山姥切国广相对“朴素”的打扮,天生牙显然更为时髦,接近于杀生丸和犬大将打扮的综合,穿着一身带有纹饰的雪白长袍,没有铠甲,一脸病容,肩膀上还缠绕着毛绒绒的尾巴。
同样,他也有一对白色狗耳朵。
这种时髦值完全吊打了山姥切国广,不管当事人和围观群众的心情如何,铃音完全被天生牙吸引了——没有任何女孩子可以拒绝毛绒绒的可爱……呃,男孩子。
但天生牙很冷淡。
这位能够斩杀冥界侍者的妖刀病恹恹地裹紧了毛尾巴,丝毫没有和审神者打招呼的意图。
铃音很想和他打招呼。
她围着这个“病秧子”转悠了好几圈,天生牙微微侧开身体,避开了审神者想要扯一扯他尾巴的小动作。被识破行为的铃音也不羞涩,眼睛闪闪地问:“你就是天生牙?”
围观群刀们目不忍视地撇过脸。
如果不是性别对不上号的话……
活脱脱不良小混混调戏良家少女的画面。
天生牙被逼正视铃音:“在下正是天生牙……和我的兄弟们相比,既没有号令亡灵的能力,也无法夺取敌人的力量,是一振孱弱也无法杀伤此世之生灵的刀……你只需要好好将我放在犄角旮旯里不管,就可以了。”
言语不太友善,透露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抗拒。
看起来,他是决计不肯让铃音摸摸耳朵了。
铃音失落地叹了口气:“看起来,虽然是兄弟,但性格好像完全不同……”
“汪!汪——!”
铃音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一道红色身影从头顶上掠过来,这位不速之客稳稳地落在地面上,他赤脚踩在木地板上,长长的白发莹润如雪。
铁碎牙来了。
如果说铃音还知道克制,那么,铁碎牙显然不懂什么叫分寸,什么叫礼节,什么叫“就算是一胞同生的亲兄弟也有能做的和不能做的事”,他毫不客气地伸出沾满泥泞的爪子,啪啪两声,就抱住了天生牙雪白的大氅。
天生牙原本就病弱的脸,瞬间更加苍白。
“天生牙,你终于来啦!”
其实声音不这么响亮,他也听得到的。
铁碎牙亢奋地围着他弟弟(?)天生牙转圈圈:“我老早就想把你拐到这里来……给狗男人当佩刀有什么意思呢?香香软软的小姑娘就可爱多了,也没有谁希望你强大到能上阵杀敌,对吧?对吧?对吧?”
天生牙脸色越发苍白。
有句话怎么说的?不可以说男人不行,同理,放在刀上,也是同一个道理,天生牙可以嘲自己是“无用之刀”,但别刀敢这么说……纵然铁碎牙是亲兄弟,不行,一样不行。
“首先,我只是不擅长杀敌,而不是不强。”天生牙义正辞严地纠正铁碎牙,“其次,我也不觉得审神者更合适……她有那么多振刀,可曾握紧过其中一振刀,上阵杀敌过?杀生丸纵然不喜欢我,他也是一个有志向有野心的强大妖怪……怪?”
天生牙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铃音顺着他的目光,往窗外望去,那是一片春意盎然的青青草地,盘根错节的巨大樱花树树冠投下的阴影覆盖大半个院子,而大白——就是那只白色毛绒绒的大型秋田犬,正惬意地躺在草地上睡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