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比寿大大方方地沿着主路往下走,不断地有新的妖魔离开现世,回归这里,然后聚拢在惠比寿的脚下。他就像是黑夜里的一点烛火,被无数妖魔鬼怪窥视着。
“你……”铃音艰难地开口。
“怎么了?”
“你其实不叫伊邪蛭吧。”铃音咬咬牙,“惠比寿才是你在真名……”
“是啊。”
铃音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诸如你为什么要扮作一个普通人,诸如为什么单单要来救她。但惠比寿回过头,他的身影浅淡到宛如幻影,甚至连眉眼的边缘都开始模糊不清——然而,铃音仍然能够辨认出那是一个温和柔软的微笑,一如她初次见面时刻的印象。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解释起来,那就是一个太漫长的故事了。现在……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惠比寿说完,又忍不住长长地叹息一声,“时间啊,拥有的时候,总觉得漫长到了没有尽头,尤其是像我这样的神灵。但一旦需要,就怎么也不够用。”
“不过,如果下一次见到我……”
或者说,下一次见到的那位惠比寿——
“……你可以将肚子里的问题全部好好问一问了。”
“下一次……还有机会再见吗?”铃音迟疑了一会儿,她并不是瞎子,铁碎牙面对上百位妖魔就深感棘手,而现在……用漫山遍野来形容,仍然显得过于轻飘飘了。
“会的。”
惠比寿停下来,他的声音几乎和他的人一样,要被风吹走了:“无论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我都可以在这里等你。如果说神灵还有什么是值得人羡慕的话,也就只有这一点了吧。”
“但是……”
惠比寿把她往前推了一步:“走吧。”
“抱歉,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仿佛跌落水中——或者说,像是跌落进了不可名状而又粘稠的世界里,铃音感觉到自己急速下坠。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那边世界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惠比寿推开她的那一瞬,仿佛是一个信号。
他身后数以千计的妖魔们陡然扑了上来,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将惠比寿彻底吞噬那般——然而它们最终扑了一个空,那个原本就是用浅淡的金光勾勒出来的人形,飞快地溃散开来。
宛如无数金色的蝴蝶,翩翩然四散飞舞。
它们扑倒那些妖魔们的身上,仿佛可怕的火焰,顿时将妖魔们全部点燃了,它们痛苦地在地面上哀嚎打滚起来。更远处的神圣而华美的巨大建筑体,仿佛拆迁爆破那样,轰隆一声,尽数坍塌成粉末……
……然而这一切都渐渐远去了。
铃音跌落在茂密的草丛中,她重新回到了现世中,远远望来处眺望,只能看见赤红色的火焰笼罩山头。远远的夜风从她身后吹来,压弯杂草,又飞快地吹走了。
突然嗓子里有些疼。
铃音将铁碎牙披在她身上的罩衣裹了裹。偏偏这个时候,她听见了一声很轻很轻的,还带着一点惊讶的“咦”。
第三十九章
“谁, 谁在哪里?”
铃音宛如惊弓之鸟炸起, 但很快, 她就找到了对方——就在几米远的枯木下, 有人搭建了一个简陋的帐篷, 篝火烧得正旺。很显然, 人家一开始就没打算藏头露尾过,反倒是铃音比较像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 不怀好意的人。
噼里啪啦的篝火舔着柴火。
对方在观察着铃音,而铃音也在打量着对方——那是一个穿着一身和这个时代风格格格不入军服的男人, 很年轻,身形挺得笔直。摇曳的篝火将对方分为明暗分明的两块,大部分都隐藏在黑暗中,而被火光照耀得明亮的那块——
蓝宝石般纯粹的蓝色齐耳短发,以及一双仿佛被火光点亮的琥珀色眼瞳,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铃音,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即错开视线了。
他仍旧端坐在篝火前, 将插在木棍上的烤鱼翻动着。
铃音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她擦了擦鼻尖,身上的巫女服仍在滴答地往下落水珠。不用外人评价, 铃音也能猜得出她看起来有多狼狈, 她倒是有心和那人搭话,解释一下自己刚才的一惊一乍, 可转念一想, 人家未必真的在意这个, 强行解释——她这是脸皮有多厚,自我意识有多旺盛?
当务之急,她需要一个可以安心度过黑夜的落身之处。
然而等铃音站在附近的高坡上,极目眺望的时刻,仍旧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孤独。冷飕飕的夜风吹过凉冰冰的、甚至开始变得沉重的衣袖,灌进了一个空壳中——铃音并不害怕离开本丸,或者离开人见城,因为那个时候她身边仍有可以依靠的人,但现在孤零零的一个人,处于这样兵荒马乱的世界,却止不住的感到茫然。
即便是犬夜叉那种没脑子的家伙,也会想要一个安心之所。
而她呢?
她想要前往何方?
她就永远地像是一个需要被人呵护的公主,在整件事情中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吗?当然,她过来是来娱乐的,来放松的,来感受一个恋爱游戏的。但是恋爱游戏同样不止一种攻略的方法,有软妹子的攻略方法,自然也有女汉子的通关标准。可她现在……
……也许除了祈祷大家一切平安,也没有什么能做的了。
“那个……”
“哇啊啊啊鬼啊不要吃我!”
铃音身后的那个青年,看着她惊呼一声就连滚带爬抱成一团,脚下一滑,甚至直接从小山丘上滚了下去。蓝发青年举着的手就僵在了原地,他低头俯视着像是个小仓鼠般扑在地上的少女,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他长得很像鬼吗?
“抱、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长得可爱又好看的女孩子,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很难让人心生厌恶。蓝发青年叹了一口气,张开手——铃音注意到他手上还套了白手套——然后,他就将白手套脱了下来,往铃音那边伸出手:“……需要帮忙吗?”
“谢谢。”铃音喏喏道。
蓝发青年的手,和铃音想象的一样干燥而柔软。
“没什么。”蓝发青年抿了抿唇角,回答道。他说完又低着头将白手套重新套了回去,视线避开了铃音,恰巧露出了形状优雅的下巴。
两人就这样沉默无言了一会儿。
“那个……”又几乎是同一时刻开口。这种宛如默契的巧合让蓝发青年微微愣了一下,他咳嗽一声,在确认了铃音将说话的机会让给了他之后,才开口说道,“那个……其实我刚才就想说了,最好还是穿干燥舒适的衣服比较好……呃,还有就是……”
他颇有些尴尬地转过身去。
半晌之后,蓝发青年又用手挡着眼睛,耳朵尖都有些泛红,超小声宛如蚊子叫:“……你露点了。”
铃音:“……”
蓝发青年声音更小了:“我不是故意的……”
铃音突然想起来,刚才蓝发青年看见她时就将头转过去了。她本以为对方是不想和她扯上关系,没想到竟然是为了……避嫌。
但对方提醒了铃音,可这仍旧没有什么用啊。
铃音苦了一张脸:“可是我也没有可以换的衣服啊……啊,抱歉,我不是想要指责您什么,就是出来太过匆忙了,所以身上什么都没带。”
“没什么。”
青年背对着她,低声回答。
如果不是铃音耳朵够好,恐怕这一下什么都不会听见。而就在这一会儿,那位蓝发青年似乎是在犹豫动摇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一咬牙猛然回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倒是有干净的衣服。”
铃音自己也不知道她怎么就坐到了篝火前。
她也不知道最近怎么了,总在麻烦一些本来就不太熟悉的人,宛如一个没脸没皮占别人便宜的坏蛋。尽管被麻烦的人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但铃音始终无法接受心安理得的接受。
“好了,我已经换好了衣服了。”
铃音咬住下唇,回答道。蓝发青年给她的是一件白色肩袖深蓝底色的运动衫。铃音第一眼看到,还吓了一跳,虽然一开始蓝发青年的服饰就透露着一股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之感,但陡然出现一件如此现代化的运动服,铃音也是愣了半天。
……大概人家也有什么隐情吧。
蓝发青年转过头来,顿感眼前一亮:“很适合啊。”
“有吗?”
这件衣服本来是属于蓝发青年自己的,他自己属于偏瘦的体型,然而照在铃音身上仍然显得有些宽大了,袖子几乎将手掌都盖住了。但架不住铃音本身就长得很好看,长得好看的人穿什么样的衣服都好看。
蓝发青年很自然地往前走了一步,帮铃音将领口整理好,将湿漉漉的头发用手指梳理了一番。等他做完这一切,才惊觉自己的行为有些亲密的过分了,有些局促地解释道:“抱歉,做了这样失礼的行为。”
“没关系。”铃音想了想又问道,“你是不是很擅长照顾人?”
蓝发青年顿时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如果很麻烦的话,不用回答了。”
然而她的回答只惹来蓝发青年好奇的一瞥:“你是不是很害怕麻烦别人?抱歉,是我冒昧了,并不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说起。”
他客气地笑笑,显得秀气而文雅。
“我是哥哥,呃,我出生在一个大家庭里。”
铃音大概能猜到蓝发青年大概要说什么了,比如说,家里有弟弟妹妹,父母比较忙,需要他帮忙照顾孩子,所以养成了比较擅长照顾他人的性格。蓝发青年之后的话,也没有跳出这个框架,但如果铃音手中有杯茶的话,她定然是要喷出来的。
“我……呃,总之,我有三百多个弟弟。”
你爹的肾还在吗?
“把你吓到了吗?”刚刚口出惊人之言的蓝发青年轻轻地笑了一下,大概是很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他非但没有觉得难堪,反而自得其乐地开了一个玩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啊,父亲大人……即便是在历史上也是有名的高产。”
不不不。
高产这个词用的太含蓄了。
你爹的肾真的还在吗?
“所以,你下面有……三百多个弟弟妹妹?”
“呃,只有弟弟。”蓝发青年纠正了铃音的说法,他低下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没,没有三百个那么多啦,毕竟变成……也只是极少数,需要我照顾的并没有那么多,顶多也只有……只有……”
他卡壳了一瞬。
然后铃音就眼睁睁看着蓝发青年先是伸出了右手,开始一根一根扳手指地开始数:“骨喰鲶尾平野厚前田……”右手不够用了,然后拿出了左手,“秋田乱五虎退博多毛利……”
铃音看着他两只手都已经不够用的样子,连忙打断他:“你还真是辛苦啊。”
“还好。”
蓝发青年说的真情实意,但铃音总觉得这两个字里头,似乎总包含这非常深邃的深意。蓝发青年解释道:“虽然弟弟们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但都很努力,很乖巧地不想给我惹麻烦呢。对比起来,反倒是我这个哥哥经常受到弟弟们的照顾。他们总是说,哥哥只要在就令人感觉到安心,但让我这个哥哥总觉得自己派不上用场一样。”
铃音被对方逗笑了:“那大概是因为还没有到派的上用场的时候吧。”
蓝发青年想了想,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想成为弟弟们最靠谱的后台呢……但认真想想,确实是用不着‘后台’的时候最好。”蓝发青年说完这番话,突然沉默了,他的眼瞳是非常柔和的琥珀色,在火光的映照下,更是显得温暖而生气勃勃——在文雅秀气的外壳里,他目光拉长,焦点落在火光上,“……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竟然会和弟弟吵架啊。”
“吵架了吗?”
“嗯。”
铃音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安慰,只好泛泛而谈,说些弟弟肯定能理解哥哥的苦心的。然而蓝发青年并没有因为这些话而开怀起来。他叹了一口气,将几根木柴扔进了篝火里:“在此之前,也设想过最糟糕的场景啦,诸如什么……主公让弟弟们侍寝什么的,我还在仓库里找到过一些类似题材的书,悄悄地问过……”
“类似题材的书?”
“呃……就是那种,主公要弟弟侍寝,然后我冲出来拦住,表示你无论想要什么都可以冲我来,请放过我弟弟,然后主公就对我这样那样的……呃、奇怪的书籍。”蓝发青年很不好意思地说,“……刚醒来那会儿,我还真的忧心忡忡地想过这种可能呢,完全不知道怎么解决才好。”
“然后呢?”
“……被弟弟拿着书砸头了,那批奇怪的书籍全被他烧掉了。”蓝发青年还没说完,铃音就忍不住咯咯咯地笑起来,他苦恼地挠挠头,叹气道,“他总是很有主见,有时候,总觉得我比较像是年龄更小,优柔寡断的那个。”
“那你们怎么吵起来了?”
“因为我不想让他去做一件,他非得那么做不可的事情。”蓝发青年说了一句非常令人费解的话,他托着下巴,眉眼间竟然显得有几分哀伤,“有时候,世间的道理是很简单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不是什么混沌一团不明的,而是非常简单的——但当人面对对和错的选择时,却很难做出正确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