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晗双眼珠轻动,慢悠悠转回到史靳身上,促狭一笑。
史靳拧眉,回头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路尽处枯枝横亘,哪里有什么未来岳母的影子!
他眉心骤松,略带警告的盯她:“好玩吗?”
池晗双:“玩法本身很老套,但是配上你心惊肉跳的样子,就很有新趣。”
史靳微微眯眼,往她面前走了一步:“所以,不是喜欢玩招,是喜欢玩我?”
这话就很有歧义了。
池晗双将他上下一扫,别开目光不说话。
史靳捕捉着她闪躲的目光,低笑一声。
池晗双很不喜欢他低笑的样子,像是窥伺到什么东西,看破不说破的打趣。
她扭头就走,史靳忽然拉住她的手臂:“池晗双。”
他连名带姓的喊她,不似往日旖旎暧昧,颇有些正经意味。
池晗双走不了,只能耐着性子回头看他:“嗯?”
史靳慢慢收了笑意,脑中回顾刚才听到太子说的那些话,又问了相同的问题:“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池晗双看着他没说话。
史靳进一步解释:“什么都可以问,我未必每个问题都有备好的答案。”
池晗双眼帘微垂,像是在思考,末了,还是摇摇头。
史靳眼神一凛,似疑似惑,末了,又转为淡淡的失落。
他和太子在她眼中,大概就是一个刚巧赶上了机
会,一个恰好完全没有机会的区别。
史靳一直未娶,却也有过女人。太子虽然对她有满满的图谋,但有一点说得对,他们这些行商之人,风餐露宿,走南闯北,生意场上逢场作戏,又或是**所需,终是与长安城里那些温润有礼,洁身自好的公子哥们不同。
年近而立仍独身一人的怀章王对侯府的姑娘有意,那位郑姑娘恰好是她交好的友人。姑娘家之间总爱比来比去。他怕她会将他拿去与怀章王相比,又或是与长安城其他公子哥相比。
若她心中期待的男人是那种模样,那他根本没得比。
史靳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而且以往与女人接触,对方的心思对他来说简单又明白,但唯独她,竟让他在一次次想要亲近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境遇后,一而再再而三提出这样直白又无奈的建议——你可以问我,什么都可以问。
如果这样能让你多了解我一些,让你多放心把自己交给我一些。
可是两次提出,她都茫然摇头。
史靳搞不定池晗双。
她极容易满足,譬如得到一摞写满艳情的新书;吃到美味的食物;见到交好的友人;身边的人得到幸福。
但她又很难被讨好,仿佛在心中悬了一口警钟,那些蓄意的亲近和讨好才稍稍靠近,她心中已经轰鸣隆冬。
他不由自主的想到史翼,但他也知道,她与史翼的情况又很不同。
她从小被宠爱到大,人生顺风顺水,总是高高兴兴,日子过得精彩,一一掰开却也简单纯粹,这些一一筑成了她心中丰满充盈的那片天地,她一一筛选,只留下喜欢的,在意的,果断抛弃不合适的,讨厌的。
那些试图不经过她的允许就挤进她心中那片天地的人或事,自然会被第一时间察觉剔除。
“晗双!”秦蓁一路找来,看到晗双和史靳在一起才松了一口气。
史靳松开池晗双,就见她没事人一样与秦蓁打招呼,全然没提太子的事。
秦蓁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和池晗双,并未深究。
……
虽然小姑娘对了解他一点兴趣都没有,但并不妨碍史靳和她培养感情。
然而,原本以为忠烈侯府三公子的婚事告一段落后,她能得一些空闲,结果又
撞上怀章王迎娶王妃。
这下好了,她更坐不住了。
为了给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选一份成婚的贺礼,她几乎逛遍了整个长安城,选来选去,新奇的不值钱,值钱的没新意。
史靳隐隐有点羡慕那位郑姑娘,他问,什么样的贺礼才算值钱又有新意?
她说,能凸显好友与未来夫君情比金坚,能祝愿好友顺遂如意的。
史靳若有所思的点头。
她选的累了,还是决定送姑娘家最喜欢的金银首饰。
他暗中给了店家一点好处,又拿出自己储的金,让店家弄了个买金送手工活儿的说法,她果然喜欢,给郑芸菡买了这个。
看着她终于放下一件大事,满心欢喜的样子,史靳心里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仿佛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也是从这件事开始,史靳忽然开窍。
他觉得,他知道怎么与这姑娘培养感情了。
这之后,他搜刮她喜欢的书,借着借书还书的机会便可与她见面;亲手扎一个整人高的风筝,他还没邀请,她已扑棱棱追上来要玩……
……
怀章王大婚之后,史靳很快发现了池晗双和怀章王妃的小算盘。
据说,怀章王大婚后,为王妃一掷千金,在长安城郊购置了一座山庄,起了一个让人听了就起鸡皮疙瘩的缠绵名字,叫做“慕芸庄”。
王妃十分喜欢那个庄子,时常在那里办小宴,这当中,去的最频繁的就是史翼。
自从来了长安,史靳一直没有购置宅子,都是住在大齐接待外宾的官营驿馆。虽说伺候周到,但始终没有在自己府中来的舒坦自在,怀章王妃竟然在慕芸庄中为史翼单独造了一个小院子,全是按照西厥的样式来的。
史翼本就喜欢她和晗双,加上庄子里清幽静美,小院子里处处透着熟悉的感觉,有一次史靳去接人,史翼竟躲在帐子里不肯出来,俨然已经忘了他亲哥是谁。
史靳终于察觉异样。
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些年来,他照顾史翼极其费心,史翼也最信任最敬畏他这个兄长,这是第一次,他用更加信赖的姿态,去依赖了其他人。
史靳将史翼的随身侍女带走,冷着脸审问。
侍女看了他好几眼,欲言又
止。
史翼的事,史靳从不开玩笑,他正欲再问,池晗双从一堵墙后抱着手臂转出来:“有什么就来问我,为难人家姑娘做什么?”
史靳怔住。
侍女被谴走,史靳第一次正经严肃的面对池晗双。
“我说过,你有什么疑问都可以问我,你甚至可以对我有所顾忌,有所防备。但史翼是我的底线。”
池晗双一点也不意外史靳的态度,她笑笑,抱着手在他身边转悠:“他是你的底线,所以你将他护成谁也不能忤逆触怒的瓷娃娃,无限宽容的接受他所有的样子。所以,你是不是也没有想过,倘若史翼真的要以这样不正常的姿态过完一生,这一生的路该有多狭窄?没有人会比你更迁就他,那他离了你,没了你的庇护和照顾,还能活吗?”
史靳被堵得无话可说。
池晗双:“没有人要抢走你的弟弟,你若喜欢照顾他,将他拘在身边喂养一辈子我都没意见。但是你想想,同样是过无忧无虑衣食无忧的日子,做一个正常无异,知冷知热,会哭会笑的正常人来享受这一切,难道不比现在这样子更痛快吗?”
史靳摇头:“史翼的事,药石无灵。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池晗双扬起下巴:“我的菡菡,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我就问你,你信不信我?”
史靳怔住。
池晗双翻了他一眼:“不信就算了。”
见她作势要走,史靳飞快握住她的手臂:“我信你。”
池晗双挑眼斜睨他,笑了一声:“那事情就很明了了。”
她指史靳和自己:“你信我。”又指自己和山庄里的方向:“我信菡菡。就这样。”
史靳看着面前的少女笃信坚定的样子,心中像是被人戳了一下,仿佛寒冰消融,化成一滩柔柔的水。
此刻的他,仅仅只是被眼前的少女所打动。
但多年之后,眼看着能力卓然,在大齐官场青云直上,更得大齐第一美男子称号的亲弟弟用自己的实力开拓出一片广阔天地时,史靳无比懊悔自己曾经耽误他的那些年,也遗憾在这一刻,没有对他的恩人诚心叩谢。
……
大齐与北厥的关系日益尖锐,战事一触即发。
此事少不得史靳在当中的挑拨,随
着战事临近,他的身份也越发敏感。
而他与晗双的婚事也终于定下。
在旁人看来,这门婚事,更像是他自证立场的手段。
史靳知道外人会怎么说,更知道敬安伯府的顾虑在哪里。听闻待嫁的女子总爱胡思乱想,他怕晗双受影响,思来想去,他备下厚礼求见了怀章王妃。
她是晗双的好友,若她能陪着晗双,说些宽慰的话,晗双或许会少些胡思乱想。
见到怀章王妃时,史靳怔了一下。
他不是没有见过嫁做人妇的姑娘是什么模样,更何况这是王府。
可再见到她,除了妇人发式和华丽的衣饰,史靳竟看不出她和成亲前有什么不同。
史靳向她见礼,又奉上厚礼,道明来意。
郑芸菡扫过那些礼,笑了一下。
史靳虚心请教:“可是下官哪里准备的不妥?”
郑芸菡摇头:“也不是。只是我原以为,只有女子待嫁前会胡思乱想忐忑难安,原来像史大人这样的男子,也会有同样的心境。”
史靳笑了笑权当回应,并未接这话。
郑芸菡笑笑:“史大人是为了晗双而来,但在我看来,更像是晗双的言行,令史大人新生不安。其实大人完全不必如此,当日,晗双在大殿上主动认下了你,之后又并未设法脱身,我觉得,她是真的愿意与你结为夫妻。而她之所以会让史大人生出这样不安的心思,是因为史大人还不够了解她。”
郑芸菡顿了顿,郑重道:“晗双看似爱玩爱闹,但有时候,她其实很注重仪式。不是寻常礼制所定的那种仪式,是她自己心中定下,不可违背的仪式。我们一起长大,逢年过节,定会相互送礼,可哪怕是我们一同选的,她知道我会送什么,仍要我包的好好地,伴着一张写了祝词的花笺送去她府上,这是她心里的仪式。”
“晗双喜欢吃樱桃酪,所以我每年都会做些请她来吃。你以为只是吃一盏樱桃酪,却不知她先饮汁再吃果肉,先从底下翻抄拌匀在从左往右下勺,都是她的仪式。”
“她喜欢按照自己的喜好来过日子,但这种喜好,多数时候并不会打扰到别人,只是她的自娱,你若走近她,这种愉悦会加倍,也成为你的愉悦。你若不
懂,或许只会觉得她永远长不大吧。”
史靳听得一愣一愣的,难得的没有了商场上的从容气度:“王妃的意思是……”
郑芸菡捧着茶,悠悠道:“晗双的性格,就是认定什么,谁也改变不了。但成亲对女儿家来说,始终是大事。即便是晗双,也定会在心里为自己准备一个仪式。而这仪式,就是作为池晗双,和作为史夫人的分水岭。或许晗双现在给史大人造成的一切忐忑,的确是因为她还没有真正正视你的身份,但这并不只针对史大人,换做任何一个人,她都会这样。”
“我知道史大人与晗双这门亲事,顶着压力和阻碍,所以才会格外焦急。但我信晗双是个有分寸的人,所以,请史大人对晗双,再多些耐心吧。”
史靳不确定道:“那个所谓的仪式之后,她会是如何?”
郑芸菡笑笑:“史大人何不为自己留一个悬念?”
……
见完怀章王妃之后没多久,史靳意外得知一件事——
敬安伯府有意推迟婚事。
因为大齐与北厥对战在即,伯府希望战事彻底过去之后,再让史靳和晗双完婚。
而他之所以是“意外”得知,是因为这事才刚刚掀起一角就被按下去,他和晗双的婚事如期举行。
敬安伯府嫁女,因有怀章王府和忠烈侯府的抬衬,办的热闹无比。
史靳将朝廷赐下的府邸作为迎亲宅邸,他手下一众人高高兴兴为他庆贺,笑闹环绕时,史靳竟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十分不真实。双亲离世,仇敌追杀,还有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奔波都在眼前闪过的那一刻,史靳忽然明白了怀章王妃所说的“仪式”是怎么回事。
夜色降临,史靳踩着微醺的步伐回到新房,一身嫁衣的新娘头偏了一下,隔着那张红盖头,她下意识在探望。
在喜娘的安排下,史靳揭开盖头,看到了自己的新娘子。
仅仅一眼,他心里咚的一声,溅起层层涟漪。
今日的池晗双,与以往见到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她妆容艳丽,在昏黄的灯火里,仿佛镀上了一层沉色,让这种美更极致的刻画入骨。
从揭盖头开始,史靳就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喝合衾酒,卸妆宽衣,他都一直看着
她。他想从她的举止中窥伺到那份隐秘的仪式感。
看着看着,衣衫半松的娇娘已经落在他怀里,史靳始终没看出那份仪式感到底在哪里,身体率先的反应让他的心思转移,可他还留了一分心神,这一分心神,在整个过程中继续观察她,从起势,到临界,再到那番酣畅,直至雨歇,仍旧没看出来她哪里有异。
事毕,两人都没有睡去,史靳拥着怀中的人,好笑的想,他从未留哪个女人在身边,但做这事时,从来都是全神贯注的酣畅,如今明媒正娶的妻子,珍贵的洞房花烛夜,他却破天荒的分心了。
一部分心神要着她,一部分心神窥伺着她。
他可能有病吧。
忽然,一只手落在他凶战之后的疲软上,女人散着头发转头看他,忽然说:“你说过,我什么都可以问你的。”
史靳心中一动,仿佛终于找到了自己一直寻找的地方,紧张的看着她。
“是。”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问。”
池晗双手还覆在那上面:“以我如今的身份,是被你放在这里……”顿了顿,手上移到他的心口:“还是在这里?”
史靳:“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