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心中刚刚生出来的感激就被恶寒啃噬干净,我听到自己撂下茶盏,不齿地说了句:“都是有夫人的人了,为什么还对别人的夫人死缠烂打?”
他脸皮厚得离谱,捏着茶壶给我斟满姜茶:“你夫君不是已经过世了吗?前些天你亲口告诉我的。”
我:“……他要是知道,兴许今夜就诈尸来找你。”
他笑,把剥好的橘子用热水温过后盛碗里,搁上小银勺放于我手心:“那太好了,我也很想跟他聊聊。”
果儿在一旁哧哧地笑,也不晓得她在笑啥。
*
三月底,西北再不见雪落,万物复苏,春景浓烈。
我们从长安启程去西疆。
刚出城门,就看到州府大人双手捧着一本小册子,领着一百来个大小官员从城外缓缓步入城内。他们个个披麻戴孝,恸哭哀嚎,不知道是不是大人的爹娘过世了。
这里面哭得最带劲儿的是一个身穿七品官袍的小公子,他一个人顶十个人,哭得双目红肿,泣得泪如雨落,哀得肝肠寸断,嚎得天塌地陷。
定睛一瞧,就发现这是白小鱼。
我正想给老乌讲一讲自己的遭遇呢,就听他从鼻孔里溢出一声十分不齿的哼笑:“倒是什么活儿都能接。”
看他攥紧的手指,我就猜到,他可能也被白小鱼坑过。
在长安城领略了不少美景乐事,第一次碰到丧礼,还是这样大规模的丧礼,我其实很想下马车再回城内近距离看一看的,但是姓乌的却拦住了我,甚至捂住了我的眼睛,还故意唬我:“小姑娘看这样的场景,会被吓到,晚上会做噩梦。”
我嗤笑一声,打掉他的手:“谁是小姑娘,我说出自己的年龄来能吓死你。”
而且这样的场景有什么吓人的?老娘可是活了两辈子的人,诈过尸的,厉害着呢。
但怕说出来吓到他,所以还是闭嘴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觉得不太对劲儿,不住地回望,直看到丧葬队伍全部进入城门,直至看不见人。
趴在车窗上,疑惑又揪心地问老乌:“全城的官员好像都出动了,还都穿着官袍,你说……会不会是京城那边出了什么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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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又到
姓乌的并未回答。
他也不管还坐在马车上的我了,转向果儿给她讲西疆的风土人情、物产地形,以及贸易文化、宗教战争。讲到西疆跳胡旋舞的姑娘时,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眉飞色舞,声情并茂,连嗓音都提高了不少,惹得我心里直痒。
最后潦草地回望了一眼长安城,就放下车窗帘,竖起耳朵专心致志听他讲西疆姑娘的深邃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
跟随入疆的商人沿古道往西走,进入沙漠前变卖马车换乘骆驼。坐在驼背上晃晃悠悠,目睹高耸的烽台和连天的沙漠,会时不时地想到姜初照,想知道他当年路过此处时会不会也觉得心浮忧思,意落苍凉。但又在看到蓝天白雪、清水绿原时,稍觉慰藉,坚信他也曾看过这珍贵的景色和沁脾的愉悦,于是心满意足,望果儿一笑。
当然更多时候是把姜初照抛于脑后,只想着自己爽的。比如晴好天气里等驼队休息时,跟随老乌亲手去摸从大宛来的汗血马,爬到极高的沙峰上一人坐一个木板上往下滑,一起去毛皮贩子那儿买了牛皮宽檐帽挡着炙烤着皮肤的太阳,但老乌觉得还少些什么,连夜给我缝了一个蓝色面纱,帮我系在耳后,然后满意地笑道:“你皮嫩,这样能暂且挡一挡风沙,不会被吹出皱纹来。”
我看着面纱上整齐细密的针脚,赞叹道:“乌先生这针线活做得可以哇,令夫人真有福气。”
他眯眼看着我笑:“是挺有福气的。”
我就生出一阵恶寒,赶紧离他远点儿,并且有强烈的直觉,若是他夫人知道自己夫君给姜公子缝面纱后还对姜公子笑后,应该挺想把姜公子碎尸万段的。
*
五月中,我们终于抵达高昌。
在围着绿洲建起的高昌城中,租到了一座光线极佳且超级漂亮小院,小院的风格跟京城、跟长安大不同。院前有清澈的小渠流水,院内有葱茏的葡萄藤架,三面两层的平顶小楼拔地而起,楼下有一层连廊围着,连廊下还放置着藤椅软塌。
姓乌的告诉我这种房子叫“阿以旺”,意思是“充满阳光的住所”,这儿的人大多都住这样的房子,就地取材用土木打造,墙厚窗小可御寒遮暑,楼上可晾晒瓜果,廊下可小憩纳凉。
“还有半个月,葡萄就成熟了。这儿的葡萄更甜,更香,而且有新品种,可以不吐皮,跟京城的完全不一样。”姓乌的喜滋滋同我道。
自此,我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葡萄藤架下,揪一个葡萄尝尝有没有成熟,每次都被酸到五官皱缩。
老乌比我起得还要早,每天清早他都在藤架下,宛如一条年迈的老狗躺在摇椅上缓缓晃悠。这老狗还绝口不提找他夫人和老管家的事,见到我就跟我乐呵呵地招手,还鲤鱼打挺般坐起来,把石桌上微热的羊奶和刚出炉的烤包子递给我,整个人殷勤得就差身后长个尾巴一直摇了。
连续几日过去,我便忍不住,蹲在石桌边啃包子的时候,不屑地问他:“你该不会想纳我当妾吧?我劝你迟早死了这条心呢。”
“怎么会纳你当妾,”他俯身看我,睫毛弯弯的,露出有些好看的牙齿来,“我夫人有点凶,大抵容不下我娶旁人。”
“那你何时去找她?”
“等她告诉我,她很想我的时候。”
这话稀奇古怪的,惹我眉头深锁白他一眼:“她又不在你身旁,怎么告诉你。”
姓乌的就只低声笑,什么也不回答了。
*
长安有长明街,高昌有不夜城。
这是来到西疆后,果儿、季向星和我都非常喜欢去逛的地方,只是他二人已然形影不离宛如长在沙漠上的并蒂莲蓬,导致我心有不甘但又只能和姓乌的一起转悠。
虽然姓乌的钱少人丑,但好在是体格不错,在我采购的时候给我扛货还挺合适的,让我省下了买驴的钱。
不夜城不以高墙为界限,灯火骤起的地方就是城的界限。城内有几十条交错的街道,街两旁的货架上摆满了螺纹彩陶,精致绣布,瓜果干货,还有我叫不上名的西疆乐器。
老乌确实很了解西疆,遇到我不认识的,他总能拿起来照着弦随手拨出好听的调子、打出欢快的节奏,然后给我耐心普及——
“这是热瓦普,这是都塔尔,这个七十二弦的琵琶叫喀尔奈,这是艾西塔尔,声音很清脆,一听就能记住。”
知道我不会弹,但还是很喜欢用他为数不多的银两买些轻巧又好看的乐器送给我:“这个叫达卜,很像中原的鼓,只是这个是拿在手里拍的。鼓面的画色彩很明艳,很好看,且画什么的都有,画着姑娘的也有。”
说到此处,眸光大亮,他又掏出银子买了几个未着色的鼓。
我轻挑眉梢:“回去画你夫人?”
他半眯眼睛:“确实是打算画夫人痴嗔娇笑时的可爱面貌。”
“哎耶耶,瞧你这不开窍的样子,面貌能有多可爱,有何值得画的?”我用胳膊肘拐了他一道,觑着他手中的空白鼓面,以手掩唇诚恳建议,“这么白净的鼓,不用来画闺中乐事,罗帐秘闻真是可惜了哇。”
他唇角抽搐:“倒也不是不可以,到时候问问我夫人的意思。”
我又拐了他一胳膊肘,挑了三下眉:“不必问,直接画就是了。我是女人我了解的,有好多姑娘只在嘴上说害羞害羞、讨厌讨厌,等你画出来后,一定会聚精会神细致观赏,甚至还会同你对坐床榻探讨一二的,而且探讨着探讨着很难不照着画上的动作实践一下,如此一来,你二人的感情岂不是又能精进一些?”
此话惹得姓乌的一路都在憋笑,跟捡了金元宝还怕被认知道后觊觎一样。
真是挺欠人踹,挺欠驴踢的。
除了摆在街边这些琳琅满目的物品好看外,不夜城内那些喷火、驯狮、搏击和胸口碎大石的节目也很吸引人,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位于不夜城中央的大乐台内表演的节目。
乐台搭在一座二十丈见方的三层阿以旺楼顶,比长安大乐坊还要宽阔。四周用极尽繁复的五彩绣布做成帐幕围挡起来,但顶上却是露天的,让路过的人只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妩媚撩人的乐音和开怀畅意的笑声,而看不到里面到底发生着什么,心痒难耐着急转圈之后,不得不掏银子进去观赏。
在下跟他们不一样,我看到这种地方通常不会在门口转圈,而是三步并作两步且一溜小跑主动掏银子,上去观赏。
挤过几百号不同肤色、不同着装的人,在里面寻到了最后一个小桌坐下来,盯着台上看了一会儿,我就发现宫宴上儿媳们争奇斗艳的思路,以及我本人的眼界和思想还是太拘谨、太局限。
欣赏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就涎水如浪、疯狂下淌,然后鼓掌赞叹,跟老乌卖力夸奖:“原来正宗胡旋舞舞衣不只是露肚脐眼儿而已。”
觉得不好描述,便伸出指头,隔空照着姓乌的胸膛画出一左一右两个小圈圈:“原来是只挡住这儿,其余的都露出来!”说罢又看回台子,“哇,姓乌的,你瞧瞧这些饱满圆挺还微微晃动的形状呀,真是太漂亮了!早知道这儿如此好,我就不去蔚海瞎逛了,直接奔了西疆来多好!”
在一旁默默饮葡萄酒的老乌突然抬眸,不可思议地问我:“你去过蔚海?”
我随意点头,不想错过台上美景,于是敷衍道:“嗯,去过去过。”
他很困惑:“什么时候去的,为何我没有见到……”
我扔起一个甜杏仁等它落进嘴里,那杏仁却不慎听话落在前方老哥锃亮的脑壳上,老哥猛地回头怒火四射,我虎躯一震立刻瞪眼去骂姓乌的:“杏仁好好吃不行吗,为何非要扔起来吃!快跟老哥赔不是。”
老乌:“……”
大哥盯着老乌和我看了几秒,嘴里像是盘了个核桃,呜噜呜噜地说了好几句话,我除了看出他眼里火光渐熄外,一个字也没听懂。
老乌缓缓点头,嘴里也盘起核桃回了大哥几句话。大哥又大又深邃的眼睛一点点眯起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还冲老乌比了个大拇指。
等他回头,我实在忍不住了:“你俩方才说啥呢?”
老乌冲我挑眉:“他夸我夫人比上面的跳舞的姑娘还漂亮。我说确实如此。”
“说得跟他见过你夫人似的……”我嗤笑几声,忽觉得不对劲,压低声音骂他,“谁他娘的是你夫人!老娘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妾!”
他满脸堆笑,给我斟满葡萄酒:“好好好,不做妾不做妾,你消消气。”
我:“……?”
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找不出什么毛病来?
*
到了五月下旬,蔬菜瓜果渐次成熟,我们几个没见过世面的人看到这种丰收的场面,一时激动,连吃五天果蔬,最后都瘦了一圈。尤其是葡萄,我跟着老乌去西疆大姐家的葡萄园里,面对今年第一茬葡萄痛快地吃了一整天,回家时照镜子,都觉得整个人在发紫。
我渐渐觉得有些肾亏脾虚,在某日傍晚举手提议:“我出钱,今晚请大家吃烤全羊。”
果儿和季向星还没开口呢,姓乌的已经掏出画得极其细致的烤全羊分布图来,指着一个标了五颗星的地方,兴致勃勃地建议:“已经托老管……老朋友都去吃过了,他说这一家最好。”
我也不知道他老朋友是谁,也不是很关心,想到他一路以来还是挺靠谱的,就点头:“那带路吧。”
姓乌的把我们送到烤羊肉的铺子,自己却不进去:“我不喜欢孜然味,所以不进去了,你三人吃完别到处跑,等我来接你们。”
季向星挺起胸脯拍了拍:“你放心吧大哥,不用来接我们,我认路!”
果儿立刻揪了揪季向星后腰的布料,跟姓乌的挤出些生硬的甜笑:“他待会儿还要陪我去不夜城玩,乌公子可要记得回来接我家公子啊。”
这话像是把我托付给了姓乌的。
姓乌的就一直笑,搞得我非常想踹他一脚,但又找不出什么名目来,差点憋出内伤,最后撂下一句:“你三个在这里继续唠嗑吧,我先进去吃肉了。”
进门后正要点菜,抬眸时却发现右边对墙而坐的一个胖乎乎的老头。
他一个人点了两只羊腿,十只五香卤羊蹄,觉得不够,又把中原人长相的小二哥叫回来,嘿嘿笑了笑:“再帮我煮一碗宽面条,就用卤过羊蹄的那个汤煮,煮开后大火收一下汤汁,让面把汤汁给吸收进去。”
我和果儿盯着那戴着巴旦姆花帽却覆盖不全大圆脑壳、裹着西疆彩条长袍却掩饰不住胖状体型的老头儿,纷纷傻了眼。
牙关都咬得酸了,才提起步子挪到他跟前,动了好几次嘴,才扶着桌沿勉强唤了他一声:“……苏得意?”
那人胖手一抖,恍恍惚惚地抬起脸来,尽管已经瞪大到极限了却依旧没有很大的眼睛,就这样望着我,望到连手中卤羊蹄的汤汁灌进了他袖子里,他都没有发现呢。
良久过后,感觉那汤汁都流进他胳肢窝了,他才颤巍巍地站起来:“太太太……”
果儿赶紧扶住他,提醒道:“这是姜公子。”
我已经快不晓得自己是谁了。
满脑子只有一个问题。
我竟然在西疆遇到了苏得意,那是不是就意味着——
“陛……阿照是不是也来西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