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云栖察觉到余氏摸了下手臂处,抹去眼角的泪珠:“请二夫人稍等片刻。”
她们仆人的屋子没有有效的取暖方式,云栖将平日不舍得用的碳放入火盆子,又架上架子,把水壶搁在上面,搭成了个简易的炉子。
过了会,也许是火焰的效果,冰寒的屋子像是瞬间灌注了温度,云栖来到余氏跟前,再次跪下来。
余氏看着云栖刚才的作为,对这个细心的小姑娘更心生怜爱,她来的匆忙,没带熏笼也没带手炉,难为她想到这法子。
这般年岁进府的丫鬟哪个不是冒冒失失的,少有云栖这般懂事。
同样岁数的映月,还在她怀里肆意撒娇。为着李崇音不来看望自己,闹了无数天脾气,非要李崇音想着法子哄她开心。
察觉到自己拿女儿与丫鬟比,余氏也惊觉自己的不应该,略过不提。
“云栖,我说过很多次,在我面前无需如此,”
“礼不可废。”
“你这样,我便要觉得你是对我有什么不满了。”余氏故意板着脸。
云栖慌张地摆手,结巴道:“当然不是,不是的!”
虽说本来也只是为了让小姑娘消除恐惧,但看她这模样,余氏也不好再吓她。
“好了,不过戏言罢了。你让我遣散所有人,只单独与你说,是为了什么。”
“……有些话,奴婢怕有人不让奴婢说下去。”
“谁能在李府如此肆无忌惮,不把我放眼里?”余氏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云栖并不说话,但答案似乎已然呼之欲出。
“云栖,你能为后面自己说的话负责吗?”余氏稍稍调整了坐姿,如果说之前的是端庄自持的,现在就有些审问的架势,眼神略微变化。她坐在房内我唯一的椅子上,眉目平和,却暗含锋利,如若仔细分辨能听出一丝警告。
云栖心一紧,余氏可能明白什么,她不打算隐瞒,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如实报告。
噗噗噗,水壶口发出了声音。
“水开了,奴婢去冲茶。”
余氏没想到这时候云栖还能记得这样的小事,只为让她不再受凉,心中有些暖意。
云栖先行了礼,起身从炉子上端了烧好的壶,为余氏倒了一杯茶,姿势比专业斟茶丫鬟都要标准些,仔细看还有古朴韵味,像是经过最专业的训练过,还没等余氏细品,云栖再次端端正正跪下来,看着低眉顺目。
但直到此刻,余氏发现云栖也是有棱角的,真逼急了这孩子会爆发。
“奴婢能为自己说的话负责,前些日子,奴婢已感到周遭的态度变化,所有人都远着奴婢,饭菜是剩下的,通铺上的被子不翼而飞,刚打扫好的廊道没一会又脏了,这些都是能查证的,奴婢也不怕查,只怕有人不说真话。发生得多就不是巧合,询问之下,胡苏将事实告知……”
“胡苏是哪个?”
云栖指着一排昏睡的丫鬟中,最漂亮的那个。
别看胡苏在她们末等丫鬟里很有名气,还是家生子,但不见得能被主子们记得。
“她说了什么?”余氏看了两眼,隐约有些印象。
“是曹妈妈让她这么做的。”
余氏眉头一簇,一掌拍在扶椅上,曾是江南巡抚夫人气势重现。
余氏没想到云栖真敢说,她遇过会作妖的丫鬟小厮不知几何,便是李昶的几个姨娘,又有哪个是安分的,太多舌灿莲花,各凭本事博取主子关注的,用美貌和柔弱博取同情怜爱的,实在不希望她所喜爱的丫头也让她失望:“云栖,有些话,你当知道说了有什么后果,如若有半点说错了,李府的家法不会是你想尝试的。”
“知道,奴婢贱命一条,死了也没人在乎。但即便死,奴婢也不想白白枉死。夫人最是公允,除了您,其余人,云栖……都不信。”云栖像是豁出去了。
云栖也知道什么都不说,是现在最好的选择,其实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以卵击石。
如果她沉默,以李映月的性子会约束曹妈妈,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出手,等大家都遗忘今天的事,李映月会寻个由头把她打发走。
而余氏大约有所猜测,但会给女儿与府里老妈妈留个人情,高高拿起低低放下。
云栖不该撕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这并不是后宅生存之道。
但这只是暂时的,等曹妈妈修生养息后,会卷土重来。
她身如浮萍,偏生不愿认命。
她像是用尽自己的勇气,含着泪光努力仰起头:“云栖,就不该生这张脸。”
说罢,泪水流了下来。
那双澄澈的双眸忽然落下两行清泪,让余氏忽然就怔住了,无端的心悸,她不由自主地按着心口处。
云栖的确像她,非形似,更是神似。
余氏不敢再看云栖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眸,她闭上了眼。
曹妈妈是谁,如果仅仅只是乳母身份还不会那么特别,也不会被余氏派到女儿身边。余氏幼年时曾遭逮人绑架,马车摔落山坡三天三夜,是曹妈妈救了快要频死的她,余氏能给曹妈妈放权,因为她欠了曹妈妈一条命。
除了这件幼年的意外,余氏生女儿的时候,九死一生,如果不是曹妈妈发现一个接生婆有问题,她和女儿将一尸两命,所以余氏才会把李映月放心交给曹妈妈,她相信谁都会害女儿,唯独曹妈妈不会。这份过命的交情,不是其他仆人能代替的。
余氏重情,更不可能亏待对自己有天大恩情的人。
现在云栖直指曹妈妈,是逼着她手刃恩人,她怎么可能为一个小丫鬟这么做。
更何况曹妈妈代表的是李映月。
“可有证据?”余氏深吸一口气,低声道。
“有。”
云栖来到昏睡的胡苏身边,从她的衣襟内摸出了一包蒙汗药,将它交给余氏。
余氏一看包着蒙汗药的纸张,就心里有数,纸张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纸在京城造价不菲,岂是胡苏这样的粗使丫鬟能买到的。
加上之前种种疑点,桂花酿为何早不送晚不送,偏要今晚送,还有离开前,李映月与曹妈妈的不安神情,余氏也确定了云栖并未撒谎。
知道是一回事,如何处置又是另一回事,她不可能枉顾女儿与恩情。
余氏沉默时间越长,云栖越是灰心,她走了与上辈子完全不同的路,是什么结果她无法预料。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余氏走到火盆边,打开纸包,将那包药粉倒了进去。
火星四溅,噼啪作响。
云栖的心也一点点下沉,眼中的火光也慢慢熄灭,余氏还是毁了证据,这是她拿出来时就有准备的。余氏是三品官员的正房,她能将江南李府管得井井有条,就有她身为主母的考量,她不能也不会为一个丫鬟的片面之词来给女儿和她身边的妈妈治罪。
丫鬟的命都不值钱,受委屈算什么。
可临到头,真当余氏这样做了,云栖还是阻止不了酸涩。
她吸了吸鼻子,真傻,为什么一定要赌必输的局呢。
就为了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吗?
接下来,就是处理她这个知情者了吧,也许她的下场不会比冬儿好到哪儿去。
或许上辈子那样,被扔到后厨,反倒保住了命更好?
不……那样屈辱的活着,她宁可赌一赌。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和盘托出,但她人微言轻,就算是余氏都不会理会她。
仅仅凭长相相像,无人证无物证,一个户籍与出生都清清白白的农家人,妄想飞上枝头,在这个地方,只会被认为失心疯,奴籍是下等人,移送官府,乃至大理寺。
就她所知,京城有名的杜家嫡次女杜漪宁,七岁那年得了风寒醒来后胡言乱语,说些非常奇怪的话,差点被认为鬼怪附身,叫遍了法师做法,后来消息被杜家压下去,才没将女儿交到道观施法。
如果不是杜漪宁很快就展现了无与伦比的诗词天赋,那首《咏鹅》惊动了皇家,杜家已经准备将她绞了头发送去道观度过余生,堂堂宰辅千金都是这样的结果,她凭什么认为她能全身而退。
更何况,后面还会发生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那件事发生前,她不想过早暴露自己。
余氏看着纸包也在火光中消失,才缓缓走到云栖身前。
看着云栖瑟缩地缩成一团,本来就瘦小的女孩儿更像一只惊弓之鸟了。
平时就胆儿小,好不容易大了点,又被自己给吓回去了。
余氏放轻了声音,道:“你可恨我?”
“奴婢…不敢。”云栖忍着哽咽道。
她一直以为自己早已看淡,但此刻,她眼睫被泪雾覆盖,只用模糊的视线盯着地面。
“可还信我?”
到这时候,云栖抖了抖唇,脱口而出:“信。”
明明到了此刻,她不该信,但心里的想法凝固于上一世,她有些自厌。
余氏失笑,她也听出了云栖的真心,这个小姑娘让她太过惊喜和惊艳,不再是天赋才华,而是她的品质。
“你既然说我是最公允的,又怎会让你失望?”
余氏温暖的手掌抚着云栖有些枯黄的发髻,想着以后要给女孩弄些芝麻皂角之类的,女孩儿的头发最是要精心呵护。
云栖心若死灰,一刹那还没听明白余氏说了什么。
等分析出余氏的话,云栖愣愣的抬头:“您……您说什么。”
她听到她的心,在噗通噗通地跳。
好像又活过来了。
第013章
看着云栖澄澈干净的眼眸,余氏有些无法直视,最终还是如实说道:“兴许与你想象中的公道不同。”
云栖轻轻摇头:“奴婢明白。”
明白你的难处,明白你的考虑,更明白以我现在的身份,能得到这一丝不同有多难能可贵。
云栖并不贪心,没有因此失落,她更没指望一下子能扳倒曹妈妈。
余氏怜惜地摸着云栖消瘦的脸,想到刚才云栖的倾诉,道:“你长得如何,不是你能控制的。”
这件事也算水落石出了,余氏说不清心中滋味,映月的模样才情并非主因,始终亲近不起来才是她心中的一根刺。不知何时这根刺,也同样落在了映月心里,让它无限生长,将周遭无辜之人也刺得满身。
云栖状似无意道:“云栖与父母长得不太像,从小也总被说不像云家的孩子,我一直觉得,它是罪。”
余氏一惊,有这么巧合的事吗,她的心脏无端端地狂跳起来,似乎一个可能性悄然而生。
但太过匪夷所思,余氏惊觉自己的臆想,不由得苦笑,她的病,是越来越严重了。
门外,丫鬟婆子们见冬儿被悄声无息地拖下去,都有些害怕地缩在一块。
冷夜中的懋南院,幽暗寂静,只有几个大丫鬟端着燃着火烛的灯笼,它们在风中摇晃着,光影交叠,颇有些瘆得慌。
小丫鬟们缩着身体,京城的初冬总是冻彻心扉的冷,这会儿又正是睡意最浓的时候,她们中有不少人等着等着打起了盹。
余氏出来,一群人互相推搡着清醒。
李映月神情一震,也走了过来,余氏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曹妈妈。
曹妈妈打了个寒蝉,只觉得余氏的目光含着一丝压迫感,夫人知道了?但她明明做的仔细,或是胡苏那丫头出卖了她?
曹妈妈惶惶不安,她还没弄明白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余氏就收回了视线,看向众人:“云栖太过紧张,也没说个明白,首犯冬儿,就送去汤妈妈这儿,完事了便送她去刑部,罪名是祸害主家。”
新人可能不清楚汤妈妈是谁,她是府里老人,早年是宫里的管事姑姑,后来放归出了宫,夫家被马贼杀了干净,流落到江南被余氏所救,于是在李府住了下来。
汤妈妈年纪不大,手段了得,到她手里的丫鬟哪个不是脱层皮的,众人一听便心惊肉跳。
听到余氏的处理,李映月才算松了一口气,总归这件事无论起因是什么,明面上都与她的邀月小筑没什么关系,哪怕有关系,她也知道,余氏绝不会为了个丫鬟,让她没了颜面。
余氏很快又道:“另外,云栖受了这么大的惊吓,今日起升为三等丫鬟。无端,以后云栖就跟着你,该教的规矩就教着,若以后再出什么闪失,就拿你问责了。”
“奴婢明白了。”无端立刻放下灯笼,低头应是。
云栖能感觉到,自己周遭瞬间笼罩在她身上的视线。
丫鬟、妈妈们面面相觑,谁能想到云栖有这样的福气,本来同情的眼神瞬间变成了羡慕,要知道余氏从江南李府带来的仆人都是平时用惯了的,这次管家李济训练的也多是随时可调换的普通仆役,在这样的情况下升一个丫鬟可谓是相当难得的,也许几年都出不了一个。云栖满打满算,来李府不过三月左右,连升数级,怎让人不艳羡。
都有丫鬟想以身代之了,云栖这叫因祸得福。
李映月:“母亲,这件事是不是再查查,这样突然提升一个丫鬟,旁人该如何想?”
“查自然要查,”余氏朗声道:“谁有想法,现在可以说出来。”
院内一片安静,余氏本就在这段时间奠定了西苑主母的地位,更重要的是她有李昶的支持,没人会在这时候提什么想法。
余氏又看向众仆从,广袖一挥,迎风而立:“既都没意见,这事便这么定了。本夫人话也放这里了,在我懋南院,谁做的好了自有好处,今日是云栖,明日也可能是你们中的任何人。若谁包藏祸心,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可听明白了?”
余氏说最后一字,有意无意地扫了眼曹妈妈。
曹妈妈心一惊,二夫人果然是知道的,但她想不明白,云栖不过是个小丫鬟,便是做了又能如何?
余氏这样的安排将可能有的龃龉消匿了,严惩了首犯,敲打了院里伺候的人,在众人惧怕的时候最后又给云栖升了职,也顺利让丫鬟婆子们安心信服。
但凡她们好好干,主子都看在眼里,她们更有动力。若真受了天大的灾祸,主子还有可能格外开恩,像云栖不就是例子吗。
想想冬儿那面目全非,血肉可见的模样,若云栖没躲开可不就毁了大半辈子,这样想想便觉得云栖升了三等也是应得的,顿时那些嫉妒的情绪消散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