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滚油毁容事件看似告一段落,却有丫鬟说院门外,大夫人带着人来了。
大夫人姚氏穿着海棠红花袄,云鬓中插着红玛瑙凤头簪子,妆容也打点了下,实在不像听闻吵闹声起来的模样,反而像刻意装扮,要处处压着余氏一头似的。
哪怕她衣着华丽,比起余氏的风淡云轻,总缺了些什么。
姚氏身后的是管家李济和一众东苑的仆役,姚氏未语先笑,目光一直朝着院里瞧:“弟妹,这么晚了你院里还这么热闹啊,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姚氏祖父是东北商户,她的父亲捐了官做了个地方上的九品小官,这两年因为姚氏高嫁,官位倒是动了动。
虽是商户,但也算与皇家有些联系,皇家每年进贡的人参便是由她家供应,就是民间说的参商。
姚氏一直不得老夫人喜爱,与她身份远远够不上李家门庭有关。
当年李老夫人迎姚氏进门,也是痛定思痛后的决断。
李府每日的开销巨大,要维持家族的体面,这些支出早已让李府摇摇欲坠,从太祖时期的一流家族到如今弘元帝时期,连三流末等都快算不上,李府经历了兴衰更迭。
李府急需一个强大的母家媳妇来支撑了,但哪个官家千金能有这样丰厚的嫁妆,李老夫人就将目光放在官商皆沾,家中独女又与皇家有些联系的姚氏了。
面对姚氏的挑衅,余氏神情自若。
“不过是个丫鬟半夜烧水,烫伤了自己,吵得全部人起来了,我也在教训她们,太不合规矩了。扰到大嫂是清浅的不是。”清浅是余氏的字。
“但我听说的可不是如此?好似谁犯了事?”要不然也不会大半夜的跑来看热闹,要是余氏得个治家不严帽子,就更不可能插手府里的事了。
姚氏要他们知道,这里是京城,不是让他们为所欲为的江南。
“听何人说?”
“还不是路上那些丫鬟们。”姚氏目光闪烁。
“那你应是听错了。”
“你院子里的人该好好管教了,不然我可替你管管。”
“劳大嫂操心了。”
两人笑着见礼,姚氏前些年被老夫人罚的多了,去了些商贾之流的气息,但终究张扬些,也没什么规矩,她虽笑着,看余氏的目光却含着挑衅和瞧不起。
想当年余氏也是京城双姝,这样仙姿佚貌,又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女子,传得再玄乎最后还不是做了她的妯娌,做了那李昶的媳妇,当年与李昶灰溜溜的出了京,如今归来,也不能对自己稍有不敬。
姚氏最爱看的,就是余氏对她毕恭毕敬的模样。
“弟妹可别与我客气。”
“这出事儿的丫鬟是后厨的,听闻还是李济管的,我正要问问呢。”
李济立刻上前询问情况,哪晓得还牵扯到他,李府由姚氏管家,现在后厨出了事,姚氏也要担责任,姚氏哪晓得热闹看不成还惹到自己身上,脸色非常不好。
姚氏派了个粗使丫鬟进懋南院,只在外围,只笼统知道今晚上热闹了,却不知是什么事,闻言也不想再待,只能警告李济快解决,让他们不要打扰到老夫人礼佛,便离开了。
“映月,随我来。”余氏也不看其他人,径直走向自己的院子。
进了屋,李映月知道逃不过,不在外面说,那是身为母亲给的颜面,不代表余氏不知道。
“母亲。”李映月跪了下来。
“我只问你,这件事,你事先知道吗?”
“映月,不知。”李映月抬头,说得有力。
两人对视了一会,余氏才收回视线,严肃了些:“你让我失望的不是对一个小丫鬟如何,而是你的处理方式,你之前是想将实情掩盖是吗?”
李映月点了点头。
“事先不了解,事后又无能力掩盖,这是你最大的问题。”
余氏的目光仿若实质,李映月羞红了脸。
“曹妈妈待女儿十年如一日,她是太关心女儿了,请母亲再给她一次机会。”
“给不给机会,在于你。这是我给予你的人。她几次撺掇主子就越了规矩,今日她能背着你做这些,明日就能做其他,你控制不了这个奴仆,便很容易在未来毁于她的手。”
“只是,母亲您曾说过,她对我们有恩。”
“近几年来她的所作所为,难免有挟恩图报的嫌疑。恩要记,但若没了规矩后宅便要乱了,乱了就难再控制了。”
李映月似懂非懂,似在消化这段话。
余氏预感心疾加重,只希望在死前能尽心将女儿培养起来:“这次我不会插手,如何惩戒是你需要做的,你未来也要主持一府中馈,我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李映月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也许是主屋的地龙让周遭空气热了起来。
“这件事终究是你驭下不严,若是被外人得知,你未来婚嫁也会有影响,你可明白?”
“映月明白,谢母亲为映月做的。”
在离开前,李映月忍不住说道:“母亲可能抱抱我。”
她始终感觉,母亲待她总像在办公事,并没有母女间的亲昵,她见过寻常人家的母女相处,虽嬉笑怒骂,没有那么多规矩但却温馨十足。
不像她们,总是冰冷与说不完的条条框框。
余氏已有些累了,也没发现李映月渴求的目光,挥了挥手:“下次吧。”
李映月眼眶通红,不是不能,只是不愿罢了。
她终于理解,小时候李崇音望着余氏的目光。
那是渴望,却得不到的希翼。
锦瑟从里屋出来,点在太阳穴上,为余氏轻轻按摩。
余氏疲惫地叹了一声:“正阳和星堂呢?”
“他们没醒,您放心。”
“二老爷可睡了?”
“刚睡下,睡前还问我您那边的处理情况。”
“别与他说了,他们大老爷们哪懂这后宅里的七弯八拐呢,没的烦心。”
“二夫人,您是太累了。”
余氏摇了摇头,想到云栖无意间说的话,终究在心里埋了一颗种子,道:“你派人再去云栖老家那儿查查,我要更详细的,诸如她出生时间、父母姐妹、家中交际等等,能细则细,不要惊动任何人,偷偷地查。”
锦瑟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了什么,心都跳到嗓子口。
“您是怀疑……”不、不会吧,这种事可是天大的事儿了,若真有什么,李府……可要翻了天了!
“心神不宁,查一查,这事儿哪怕是二老爷那儿,也不能说。”
第014章
卯时一刻,松山书院钟声撞了一次。
这是示醒钟,书院提倡学子们自觉早读,修学前先修身。
有些躲懒的学子会等到二撞甚至三撞钟才起,但李崇音睁开了眼,目光渐渐清明。他内力外放,察觉到门外久候的人,轻喊了一声:“进来。”
他独居一间斋舍,是书院甲级学子的优待。
来人叫墨砚,这是他留在李府的仆役,原是江湖中人,武功了得。留府中保护母亲与妹妹,李崇音当年上京的时候就将他留在京城,就为了打听各处情况。墨砚为他端来洗漱用具,静静等候主子问话。
李崇音今日有些不同,他沉默片刻,并未立刻下榻。
他需要做的事实在太多,每日清晨习惯梳理一遍。他要为李昶分忧,让自己真正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让李家重新立足朝堂。要通过李昶有限的口述逐个分析每位官员的喜好弱点,更要拓展自己的人脉,以及不能落下的学业。京城顶尖书院里面人才济济,仅仅一个松山书院就汇聚了好几个省的案首,甚至还有小三元,要在这么多人中脱颖而出十分不容易。李崇音杂事太多,要花的是比常人多得多的努力。
他不过是个刚过了院试,年仅十一的少年,想在母亲面前证明自己的不同,但再天资卓绝也希望有喘息的时间,也希望身边能有个贴心人。
但他恍然发现,周遭似乎没人真正懂他,无一不是趋炎附势之辈,或为名,或为利。
他猛然想到那个叫云栖的小丫头,做善事而不张扬,拒绝他后也生怕被他记恨上,胆小却聪慧异常,忘了,胆小也是伪装。如果有这样一个秒人陪伴在身侧,也许是不同的。
今日主子比往常更沉默,墨砚有些奇怪。
“你说,有什么办法能让一个丫鬟心甘情愿跟我?”
“这世上怎可能有女子能拒绝公子,更何况丫鬟。”墨砚如实说道,不提公子是大庆最年轻的茂才,就是李府祖上门庭显赫,虽目前衰落但也掩不了曾经的荣光。加上这般容姿性情,少有女子能不被吸引。没看二夫人刚准备为他开蒙,李府的丫鬟们都疯了吗。
“算了,我问你作甚。”李崇音也觉得自己魔障了,居然问一个仆从这样愚蠢至极的问题。
“那丫鬟可是在公子面前做戏?为引得您的注意。”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墨砚都不知挡过多少回。
“是否做戏,我还分辨的出。”
她是真的不愿,哪怕害怕到极点也措辞拒绝。
这才是他不解的地方。
“非做戏,就不能用常理对待。便断其后路,让她无路可选,自能让公子得偿所愿。”
李崇音看向他,淡声道:“你从哪儿学来的?”
墨砚顿了顿,才低声道:“公子言传身教。”
李崇音一愣,哈哈哈大笑了出来,倒是难得畅快,的确是他曾说过的,不过那是用在人际中的,他从不认为这会用于女子身上,便也没把这话放心上。
“你一早过来,是府上出事了?”
墨砚弯身低语了几句,将午夜府里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下。男子大多不管后宅事务,李崇音也仅仅知道有个丫鬟因美貌差点被滚油毁了容,被母亲调到了身边伺候。
“来了京城,丫鬟们的心思也多了起来,母亲是该整治一番了。”李崇音淡漠地说着,起身为自己穿衣,全程并未让墨砚伺候,李崇音向来习惯自己做。
“除了这事,还有什么事?”
“是我们的耳目上报的,今早显国公府长公子……”
墨砚还没说完,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郎笑:“刚才我到院中就听到有笑声,居然发现是崇音屋里的,少有事让你如此开心,不如与我说道说道。”
李崇音看在屋门外的杜耀祖,是中书省左丞相之子,也是李崇音刻意结交之人,便收回了漠然神色,眉目温和:“刚听闻一桩趣事,耀祖兄可有兴趣?”
云栖要调去主院侍奉二夫人,传遍了末等仆从之耳,过来道喜的络绎不绝。
就连与此事无关的李映月也差人送了些首饰过来,用来安抚云栖受惊。云栖面上感激,却将它们束之高阁,她隐约感觉到,李映月对她的存在,更在意了。
云栖也头疼,她似乎短短时间里接连得罪两个难缠人物,李映月还算了,暂时自顾不暇。李崇音可不容易对付,这人心思缜密,神机妙算,是不可多得的智囊。她前世丈夫能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还多亏了这位锦囊妙计,这两个一明一暗,配合的天衣无缝,现在,他们应该还不认识吧。
不过,这也说明,她这样的微末之流,还不值得李崇音去记,要不了几日,就会将她这个给脸不要脸的丫鬟给完全忘了,她只要小心别再出现在他面前就行。
而且李崇音回府次数非常少,秋闱在即,李崇音可没闲工夫。
想明白了后,云栖也轻松许多,笑着面对前来道贺的人,云栖也暗暗记着每个过来的人,学着前世李崇音那样安静观察,她一直记着他的教导,少言多看多做。
她从不小看任何一个小人物,就像她自己也一样是小人物中的一员。
胡苏等人陆续醒来面对一屋子的人有些懵,她们昏了一晚上,还不知始末,旁的丫鬟仆从已被管事韩妈妈教训过了,谁都不能将昨晚的事说去外面,但自己院子里的倒是没规定,她们也起了兴子,说得精彩纷呈。
听得胡苏频频望向云栖,她慌乱地摸了摸衣襟,果然那包药粉已经没了!
特别在知道云栖不过一晚上就要调任三等丫鬟,还是在没任何空缺的情况下。
这么小的年纪,未来可不就是一等丫鬟的候选。
她呆呆地望着云栖,似乎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她甚至在想,这是不是云栖算计的结果,她晃了晃脑袋,云栖才进府多久怎么可能懂这么多,是巧合吧。
待道喜的人离开,云栖才来到胡苏等人面前。
“这些时日,谢谢各位对云栖的关照,往日若是有什么错处,还请大伙看在云栖年幼无知的份上,不要计较。”
谁都知道云栖算是攀上高枝了,想到前些日子大家还孤立云栖,如今听到云栖不但不计前嫌,还这么客气,大家越发不好意思,将身边能拿出的东西都送了她。
在离开前云栖反而与这群人相处的最好,云栖不想给自己无端树敌,这是她的生存之道。
秦嫂子子女死在了逃荒,她一直对云栖很有好感。担心云栖差点被毁容的事不简单,在四下无人之时让云栖万事小心,云栖微笑着说明白,她不是分不清好意的人,此刻秦嫂子的真心关心她能感觉到。
云栖上午还是继续以前的洒扫工作,只是今日有了胡苏自告奋勇帮她做完了,她只需要喂廊桥下的锦鲤。
“云栖,那药包…”
“这事已经与你没关系了,曹妈妈也找不到你头上,你以后就安分做的你的分内事,总能如愿。”
胡苏发了会楞,看到云栖要离开,猛地拉住了她:“云栖,帮帮我!”
云栖莫名:“我能帮你什么。”
“帮我在二夫人面前美言几句,我看得出来,二夫人对你有些特别。哪怕,哪怕去公子院里当个粗使也好,三公子院里不是婢女太少吗?”
云栖没想到胡苏内心还有这么狂的想法,道:“你…想当通房?”
胡苏拉着云栖去廊桥下,也不再掩饰道:“我想去二夫人院里,就是为了接近三公子。别这么看我,这西苑,哪个稍有姿色的丫鬟不想,难道你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