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音却没与巡兵一同,既然这么久没寻到,还不如他亲自去。
他先是去了云栖在静居的住处,寻了她的几件衣物,放入囊袋中包裹好。
在雨夜中,策马狂奔在京城大街之上,路遇巡兵,倒是有几个巡兵认出了他,这不是平日风度翩翩的少年郎的,还从未见他这般不顾仪态。
他的赛风驹停在一架马车前,马车用楠木打造,四角镶着金翠玉,窗牖微开,几滴雨滴撒入内里,空中散着阵阵檀香,偶尔传来女子幽幽歌声,应是给坐上男子吟唱着,这辆奢华的马车在大道上平稳前行。
李崇音停在前方,下马半跪:“松山学院学子李崇音,见过九殿下。”
马车轱辘缓缓停下,过了好一会,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掀开半片绸缎帘子,阴影落了下来,看不清里面情形。
似乎被打扰了雅兴,没有平日的温和语气。
“这么晚了,拦住去路,有何事?”传来男子清越的嗓音。
“崇音自知礼数不周,请殿下原谅则个,事急从权,望殿下借两条猎犬于我。”
第043章
李崇音本打算去还未建好的王府中询问, 听闻魏司承最近有空就去督工, 在那儿碰到九殿下概率较高。
九子饲养猎犬, 为这事,还被圣人笑骂过不务正业,有哪个皇子这般顽劣。
这事放在别的皇子身上,定会被满朝官员抨击, 但魏司承是以吃喝玩乐出名的闲散皇子, 皇位争夺与他关系不大, 再出格大臣们至多说几句来打击三爷党,对魏司承本人造不成决定性影响,有圣人在,那点抨击算不得什么。
再加上这位从小出格的事不少,众人习以为常, 反不觉奇怪。
魏司承的确在京城郊外养了几头猎犬,由专人负责养育,为每年的围猎做准备,那些猎犬嗅觉灵敏,正是寻人的好向导。
只是九殿下向来爱惜,不定能借予他。
“借犬所为何事?”
李崇音正斟酌用词:“为李……”
无缘无故向皇室成员借用爱宠, 不借才是常事。
“不过随口一言,崇音竟还当真?你我同窗几许, 莫不是把我当外人?”魏司承低沉的笑声从帘幕后传来,细密大雨落下,似能洗涤尘埃, 他看起来像真的随口说的,并未纠结李崇音的目的,“小事而已,也无须去城外,有一只年富力壮的正好看家护院,已带入府中,你可去马厩处寻。”
德宝放下缰绳,来到马车后方,再次出来时已奉上一套干燥油衣,这是用绢丝绣制的雨衣,造价较高,避水性强。
德宝用独属太监的尖细嗓音说道:“李三公子可要小心着凉。”
李崇音点了点头,这是来此九殿下的授意与关怀,细微处见真章。
李崇音朝着离去的马车鞠躬。
毫无疑问,被这样拦住去路还妥帖处理,考虑周到,不以身份自持,不强行询问目的,魏司承无愧他众口交赞的好口碑。
只是,李崇音每次遇到这位九殿下,总有种危险的直觉,偏生每每相处时又无任何不妥处。
他甩去这诡异感,合眼后,与云栖点滴相处再次侵扰。
他慢慢将那不舍之情去除,只为将云栖带回,让真相水落石出。
今夜,是李府的不眠夜。
马车轱辘再次转动,看着正常行驶,实际速度却远比看起来的要快得多。
从这点也看的出来,马车是特殊构造。
秦水嫣将车牖合上,遮了淅沥雨滴。
“九爷,那位李三公子,应是为了云姑娘,我们是否需要跟上去?”车中吟唱的女子,正是秦水嫣,她身躯柔软,妆容柔媚,却跪坐的很规矩,垂着眼帘,完全不与上方之人眼神对视。
“跟他做什么,能让他亲自出马,定是有其他意外,他李府也是大戏一出接着一出。一家家都说是百年世家,又有哪家不是藏污纳垢。”魏司承似嘲讽了一句。
这话,秦水嫣不敢接。
“乙丑自会将消息传来,且等着。”
“是水嫣杞人忧天,”秦水嫣想到另一件事,“肃王爷于今晚去春香楼寻江尚书,您不去怕会惹肃王猜忌,或于您不利。”
肃王近期选了一推行改税法的幕僚,肃王就是三皇子。那户部尚书姓江,户部笼统看来是掌管天下银钱的,但实际上它的职能远比看到的要广,如若排序重要程度的话,仅次于吏部。
它还兼管各地农畜牧、朝廷财政收入支出、民心民政、国域国土,甚至连户籍和税务也是由它所掌,如果肃王要推行改税法就需造势。若有江尚书保驾护航,就万事俱备了。
那幕僚想出这改税法初衷并不坏,改税法减轻农民的税务,加收地主、商户的税收,与徭役相融合,简单来说就是能者多劳,具体条目魏司承也看过,这样的确能一定程度缓解日益增长的民怨,但另一反面却挑起了其他阶层的矛盾,哪怕下达了命令在地方上也很难执行,提案本身无错,却太过理想化,魏司承并不看好。
肃王却觉魏司承目光短浅、自以为是,拉着魏司承的衣襟道:“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我身边乞讨的狗,我愿意给你口饭吃,你才有命活。可要再试胯下过?”
魏司承幼年时,曾被逼迫从三皇子身下过,至今未忘。
如此种种,肃王并不听劝,听闻那江尚书正为地方税收难收,国库堪忧而烦扰,肃王去春香楼寻他,美其名曰为江尚书排忧解难,实则献策。有江尚书在,肃王相信这次能在圣上面前再得一夸赞,得更多朝堂支持,远远将大哥、太子抛开。
自从魏司承将手笼之策献给肃王后,这位肃王得了夸奖,就越来越刚愎自用了。
魏司承只表面劝上一句,便不再管他,今日正是借口要看未建成的府邸而离开,正好在路上看到拎着大包小包买冰糖葫芦的云栖,便让人随了上去,才知人丢了。
“江尚书很可能是大哥的人,我已提醒过他,他不愿听也怪不得我……”魏司承慢慢说着,后面的话却没接下去说,反而嘴角勾了勾,那笑有些冷。
秦水嫣正好看到这一幕,将头压得更低,九爷可没将这关键告知肃王。
“三哥的人,可都离开了?”
秦水嫣装作开车窗观雨,四处看了看。
魏司承从皇宫到王府,全程都没有大动作,因为肃王并不信任他,不欢而散后必然会使人跟他。
想也知,他们母子从未善待过他,自然也不放心他。
就是他吩咐让人跟着云栖,也是私底下做的,承担着风险。
魏司承的手下各有所长,这次跟着云栖的人,擅长暗器不擅长跟踪,又被指派这样的任务,他们好歹是九爷的暗探,去跟一低等婢女,实在脸上无光,加上云栖逃走时选的路极为刁钻,这才一转眼功夫就跟丢了。
事后,这位善暗器的探子得到出道以来最严厉的处罚,简直欲哭无泪,发誓下次一定好好学习跟踪术,一雪前耻。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魏司承现在的确应该去寻肃王,重新博得三爷的信任,而不是驱车赶往城外。
属下不明白,就是常年跟随在魏司承身边的德宝也不明白。
魏司承也不需任何人明白他。
“九爷,都离开了。”
“加快速度,出城。”
马车原本就不算慢的速度,突然加快,比起策马都不算慢。
车内焚着一细香,在车舆内,徐徐而上,李崇音在外闻到香味就来自于此。魏司承手中把玩着禄香鼎,那是一座小塔一样,一手可掌的小鼎,无色无味,却亦有烟钻出,正是千里追的源头鼎,一旦云栖捏碎千里追,拥有禄香鼎之人就能感应到。
那支焚着的檀香,正是为了掩盖禄香鼎的味道。
很快他们到了城门外,被士兵拦住了马车。
德宝出示了皇子令牌,一排士兵立刻下跪。
另有秦水嫣蒙脸而出,那兵马司总指挥赶过来,立刻让人放行。
那微敞的窗牖下,清冷密雨中,阴影中只露出九殿下棱角分明的下颔。
总指挥一愣,立刻行礼。
看着这架奢华马车驶出城外,其余士兵们羡慕非常。
“我好像看到了红袖招的秦水嫣,虽只一双眼,但真是美啊……”
“只有这样的皇家子弟,才能拥有这样的人间绝色吧。”
“刚才里面的是九殿下吧,果然风流天下知,拥有了所有男人羡慕的生活。”
“在雨中漫游,真是风雅,啧啧——”
“都在胡言乱语个什么,那位可不是你们能谈论的,仔细你们的舌头!今日城中戒严,都给我好好守着,不能放任何可疑人物进来!”兵马司总指挥怒吼着,将那群说闲话的士兵打发走。
今日,除了顺天府寻来锦衣卫帮忙,他们兵马司也是派出了各方城兵寻人。
他人都道他给顺天府尹面子,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与顺天府尹结善缘,与他百利无害。
却无人知道,他是九爷的人,是受了命令的。
那叫云栖的姑娘,究竟是何人?
出了城以后,到了荒郊处,面前来了数个士兵打扮的人,只是去了厚重铠甲,改为轻装。
魏司承出了马车,挥开秦水嫣递出来的油衣,雨帘下,择一副手绘的简化地图,选了三个方向,绑匪最有可能去的地方,让所有人去寻。
他让兵马司在城中寻了几个时辰,又与顺天府共同倾力巡查,都不在内,那定是被带到了城外。
城外范围太大,时间又一点一滴过去,他甚至已经做好云栖遭遇不测的准备。
在这漫无天地,踽踽前行的道路上,他以为自己一直孤寂荒芜。
却有这个人,横冲直撞闯入这片枯地。
他一直想找云栖的破绽,寻那心中之恶。
却一次次发现,她的确没其他目的。
这就是个看起来聪明,实际上又蠢又傻的。
这世间,恶人何其多。
为何,偏偏是她,那些更该死的人才应入修罗道。
魏司承缓缓闭上了眼,再次睁开,锐利中透着浅浅凶戾气息。
“分头找!”
他早就放了新的千里追,过了这么久没捏碎。
有三种可能性。
一是她已身亡,二是环境不允许,三是不……信任他。
出了城后,魏司承身上的慵懒之气退去,一举一动都透着肃杀之气。
他一直掌着手中的禄香鼎,另一旁放着一只计算时间的沙漏,它越走越少,终于在最后一点沙漏下落前,发现禄香鼎的塔层,亮起微微亮光。
他猛地看向某个的方向,头也不回吩咐秦水嫣:“待他们回来,让他们随我的标记过来。”
“九爷,您去哪里!?”
魏司承早已不见踪迹,迎着雨飞驰前进。
魏司承在外一直是不会武的,这一身武功几乎不显示人前。若是九子会武被人知道,甚至会引起圣人猜忌。
圣人不怕众子互斗,怕的是有心夺权之人。
待他寻到千里追所在之处,看到的就是云栖趴在地上,看着毫无气息,全身都是伤痕,湿透的衣物也破损多处,她周围无人。
魏司承轻轻吸了一口气,慢慢走近她,似乎不忍知道结果。
他将小姑娘翻了过来,手指慢慢放到云栖鼻息下方。
下一刻,那口浊气才缓缓吐出,还活着。
他闭眼不看云栖被下方被湿透的衣物贴着的身躯,神色居然略带些窘迫,耳廓微红。取下大氅,将云栖囫囵裹进里头。
“本王什么都没看到。”他轻轻说了一声,也不知与谁说。
敕封就在这几日,他自称本王并没有错。
正要将人抱走,却听到外面的声响。
来人正是吴钩,他带着一群手下,寻到了这处山洞。
这下撞到,也是无处可躲。
魏司承猜到来人是谁,将云栖放到那石凳上,让她趴在石桌上。
走向那群大汉,他一人还有希望脱身,但要带着云栖全身而退,就不太可能了。
他不想拖延时间,直接掏出了那块代表皇子的令牌,很冷静地对他们分析利弊:“本王现在只有一人,只是你们认为我会一人来到此处?你们现在放我们离开,自主去投案,我予你们令一条活路,看你们如何选?”
其余人没想到一过来就找到了这个狡猾的姑娘,这姑娘旁边还有个野男人,这野男人还敢自称是皇子,他不知道冒充皇子是死罪?
有脑子没,要冒充,也冒充个可信的啊。
他们当然不信,皇子哪能轻易见得?
而且这男人还直接开门见山,连个过渡都没,这是连废话都没,太直接了吧。
但吴钩是见过世面的人,那块皇子牌可不是随便能捏造的,他以前见过真的,与这块只有一字不同。
“我怎么信你?”他斟酌了一会,冷冷看向魏司承。
“我是九子魏司承,我的名字,就是最好的出路。”还需要其他什么证明。
那些大汉还不愿相信皇子能来荒郊野外,无论这男人是谁,他们都打着在这里解决这对野鸳鸯。
谁能相信这个小姑娘前一刻还独自逃了,这会儿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非富即贵的男子。
更何况还是个丫鬟,不可能与阶层完全不同的皇子相识。
怎么看怎么不正常,怎么看怎么诡异。
简直处处透着不合理。
……
云栖恍惚听到了人声,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隐约感到两方人在谈判,说了不少话语。
模糊的视线中,看到在她不远处,一个熟悉的男子背影。
也许在生长期,还不够高大,却令人安心。
那人也不知说了什么,回身将她抱了起来,好熟悉的冷香味,还有雨的味道,她仿佛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砰、砰、砰。
一声,一声,振地有声。
与它的主人一样,有力而强硬。
云栖茫然地想到了一个绝不会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人。
那个韬光养晦,狠绝深沉的帝王之子。
这是又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