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和张氏很快收回目光,他们平日里吃饭也是这么着,没什么好关注的。
贾瑚稳重老成,从来不在这些事情上费工夫,见念春吃得放心,只看了一眼就没再看了。贾琮年纪还小,看念春被徒熙事无巨细的照顾还挺开心。只有贾琏,一会儿看一眼,一会儿看一眼,差点把自己一口结实的牙都酸倒了。
用罢晚饭,煎茶等丫鬟都捧了漱口的用具来服侍主子们用水,徒熙瞥了她一眼,声音不高也不低地问:“怎么是你在这里服侍?”
煎茶低头,恭敬地回禀:“因不曾寻见浸酒,故而在此服侍姑娘。”
徒熙眉头皱得更紧了。
念春含了一口茶漱完口,看向煎茶说:“浸酒还没回来吗?”
“不曾见着她,问了院子里其他当值的,也都说自早上出去就未得见她人了。”
念春“咦”了一声,看了一眼徒熙,又问煎茶,“早上出门的时候,浸酒还服侍我出门来着。那她一早去哪儿了,你有问吗?”
煎茶支吾了两声,低头不说话了。
念春眨了眨眼睛,越发好奇了。“到底去哪里了?”
“昨儿个姑娘说给宝二爷送化瘀膏的,浸酒一早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呢。”煎茶咬字清楚,语速流畅,声音不高不低,恰恰给所有人都能听见。
众人不由自主地都看向贾宝玉,只见他脸上更白了。
“宝玉,你看见浸酒了吗?”
“我……”
“可是一个削肩瘦腰的丫鬟?”王夫人含笑问,见念春点了点头,这才笑着对众人道:“我还当是宝玉屋里服侍的丫鬟,可巧今儿个玉钏儿身子不舒服,我那里有一本佛经不得空儿抄,烦她去抄经书了。等我回去就叫她回去,倒不用担心。”
念春想了想说:“婶母,浸酒女红好,可写字还没煎茶好看呢。婶母要抄什么经书呀,她抄得好吗?”其实也不是浸酒写得字不好看,只是浸酒练的一手草书,平时写写画画犹可,要是抄写经书……念春想象了一下那画面,感觉这经书要是抄出来应该不大美观。
王夫人笑道:“原来是这样,我说呢,怎么抄了一整日了还不曾抄好。想来是她小心誊写,费了大功夫也未可知。”说罢,仍绝口不提让浸酒过来服侍的话。
煎茶有些着急了,这和她们预想的情形不大相同啊!按理来说,自家姑娘既然提到了此事,王夫人还不得赶快把浸酒给叫来吗?这推脱来去的,莫非……脑海中闪过一丝可怕的念头,煎茶连忙低头,拢在袖子里的手微微颤了颤。
徒熙冷笑道:“离了太子府,心气儿倒比从前还高了!谁给她这样的脸面,叫她亲自到本宫跟前回话!”
贾母等人思忖着,这定是因为浸酒和煎茶都是太子妃娘娘亲自挑的丫鬟,如今这样一闹,皇太孙殿下只觉得失了颜面,心中恼火不必细表。众人连忙劝解一番,徒熙只冷着脸不理会。
他年纪虽小,可身份却高。贾母等人又不敢自恃身份认真说教,依着贾赦的想法,这要是自家的儿子敢撂着这么一张欠揍的脸,他一定打得他连老子娘都不认识。
张氏瞥了一眼贾赦的神色,就知道他又在那里异想天开了,藏在桌下的手狠狠地掐了他一把。
贾赦龇牙,倒吸了一口凉气。
夫妻二人悄悄地在桌下过招,贾瑚坐在他们身侧视若无睹。贾琏默默地把手搭在贾琮的脑袋上,试图借此转移两人的视线。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金钏儿就带了浸酒来。
贾母哪里关心这些丫鬟呢,不过念在浸酒和煎茶都出自太子府,这时趁着徒熙在,多少表示一些关心罢了。因笑着向低头不语的浸酒说:“难为你一心为二太太抄写经书,这会儿子偏又受你主子的心意,巴巴儿地念了大半日了。也不必在我跟前打闷葫芦,只管快去服侍了你主子洗手吧。”
浸酒垂头应是,伸手从水盆里绞了帕子来给念春擦手。袖口微抬,露出半截手腕,遍布青紫淤痕。念春眉头紧紧皱起,反手把浸酒的手给握住了。
“你的手怎么了?”
浸酒连忙遮住袖口,低声说:“姑娘别问了。”
可是迟了,满座众人都有眼睛都看得见,浸酒手腕上的淤痕都是被人掐出来的。
念春年纪小,性子又乖巧,轻易都不生气的,怎么可能去打骂身边的丫鬟呢。再有浸酒和煎茶都是太子府送来的丫鬟,这是何等的体面,虽不比各位主子,可在府中也是没人敢下重话的。这下子可是触了逆鳞了,贾母心中正惶恐,冷不防看见宝玉脸上血色尽褪,王夫人也面无人色。当下心里一咯噔,细瞧宝玉脸上掌印,心中隐隐浮现一个不安的猜测。
“许是打闹间碰伤的,也是常有的事儿,姑娘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了。”
念春不信,摇了摇头说:“浸酒一向做事稳重妥帖,极少和丫头们胡闹的。宝玉,你早上见着浸酒的时候,她受伤了吗?”
贾宝玉的脸“唰——”一下全白了。
“七妹妹,我,我……”
贾宝玉的目光闪烁不定,贾琏似笑非笑地问:“怎么?宝玉你是哪里不舒服吗?怎么一头的冷汗,脸都白了,可怜见的。”
贾琏生就一张冶艳的容貌,此时长眉斜挑,凤眸微勾,沾了酒了红唇似笑非笑,端看模样,竟好个风流无匹的人物。偏他说话的语气恁得让人觉察其中大有深意,不由地都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贾宝玉,果然见贾宝玉一张脸吓得苍白,冷汗沿着鬓角滴滴落下。
“我,我……七妹妹,对不起!我不知道!”
宝玉的目光从贾政身上无意掠过,见贾政沉着脸,神色异常可怖,贾宝玉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刚刚鼓起来的勇气这会儿立时偃旗息鼓了,只能在心里向浸酒和念春道了一声对不住,先把自己撇清了。
王夫人捏着帕子的手微微松了几分,慢慢撑起一抹笑容来。
“许是前几日磕碰的也未可知呢。到底男女有别,宝玉又怎么会掀起她的袖口细看呢。”
念春眉头仍旧紧皱着,虽然觉得王夫人的话有几分道理,可她总感到哪里不对劲。只是……看着眼前低垂着头不吭声的浸酒,念春又心疼又无奈。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坐在身侧的徒熙身上。
小姑娘清亮的眸子里映满了对自己的信任,脸上简直就差写上“三哥哥最聪明了,三哥哥快帮帮我”两行字了。徒熙心里某处被触动,沉吟半刻开口说:“那么依着贾二夫人的意思,浸酒是在哪里碰伤的呢?”
王夫人咬着牙,脸上的笑容十分尴尬。她怎么也料不到,徒熙会在这时候出来说话。到底是身份尊贵的皇太孙殿下,王夫人不敢托大,只轻声回话说:“这个,臣妇岂知她是哪一日磕着碰着的呢?”
徒熙冷笑道:“好个不知道。”
说罢,转头看向垂头不语的浸酒,冷喝道:“到底是什么缘故,给本宫一五一十的说了。若事后叫我知道,便是受了委屈只管打发你们去慎刑司服苦役,从今后不必再求到本宫跟前!”他显少这样怒意外露,众人都站起身不知如何是好。
煎茶忙不迭地扯着浸酒跪下,哭道:“殿下恕罪啊!”又扯了浸酒两把,扬声斥她,“你到底有什么委屈苦衷只管告诉殿下知道呀!你快说呀!若你不说,虽全了自己的名节,可要姑娘日后如何自处啊!”
浸酒闻言,浑身一颤。这才慢慢抬起头看了一眼念春,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满脸都是关心。浸酒眼泪滚了滚,哽咽道:“奴婢对不住姑娘!奴婢今早去给宝二爷送药,谁想宝二爷……”
原来今早浸酒去给宝玉送药,谁想才进屋,就被带进了内室。浸酒忙说“不妥”就要退出来,可宝玉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蹿出来的,一个劲的缠着浸酒要吃她嘴上的胭脂。二人挣扎纠缠间,浸酒失手抽了宝玉两个耳刮子,才勉强止住了宝玉的胡闹。
谁想就在这时,王夫人来了。
见了屋内的情形,气不打一处来。哪里肯计较自己宝贝疙瘩的过错,一心只认为浸酒是个狐媚子,缠着年纪不大的宝玉胡搅蛮缠。好好儿的哥儿也带坏了!她又一贯是个性子冲动的,那时怒火中烧,哪里还有理智冷静可言。不管不顾地先把浸酒一顿好打好掐,末了将她一个人关进脏乱的柴房里。
若不是晚上用饭时念春提起浸酒,只怕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徒熙听罢,冷冷笑道:“好个气派的贾二夫人,动辄开口就要打要杀的,想来天家威严也难抵贾二夫人的杀伐决断了!”
王夫人吓得面无血色,连忙开口反驳说:“殿下切莫信了她的话,不过都是此女信口开河,有心诬蔑啊!”
徒熙面若寒霜,冷着脸说:“贾二夫人果然好机辩。就是不知道,一个小小的丫鬟,她要污蔑你图的是什么!”
王夫人听他言语冷漠,不禁惶然。伸手握住身侧贾政的袖子,“扑通——”跪下哭道:“我与老爷夫妻数十载,老爷难道还不知道我的为人嘛!”
贾政早已看清王夫人和贾宝玉的神色,这时哪里还会信她,又见徒熙冷冷地看着自己,只得硬着头皮向徒熙拱手:“求殿下看在……”看在谁的面子上呢?大房和二房本就没什么人情往来,若说贾赦的脸面也不算多大。可他要是提及念春,王夫人和贾宝玉做出此等丑事,他都恨不得打死这两个败坏门风的东西!
“贾二老爷不必多言。今日之事,本宫将如实上禀皇祖父,请他老人家圣裁。”
说罢,徒熙背转过身兀自绞了干净的帕子给念春擦了擦嘴角和双手。末了向贾赦微微拱手,“今日多有叨扰,本宫先告辞了。浸酒和煎茶本宫就先带回去了,念念……”
贾赦连忙摆了摆手,“殿下慢走慢走,念念等会儿我们带她回屋。”
“……念念就随本宫一道回去吧,怕她今晚受了惊吓,太子府上有太医常住,若有什么不舒服的也方便照料。”
贾赦气呼呼地哼了两声,“随便吧随便吧。”一副不打痛快的样子。
贾琏冲念春眨了眨眼,笑嘻嘻地问她:“小七要是害怕的话,要不晚上和二哥一起睡觉吧?”
念春眼睛一亮,正要答应。可小手一紧,已经被徒熙牵着往外面走了。
“二哥,你真的敢说啊!”
年纪不大的贾琮满是佩服的口吻,对贾琏竖了竖大拇指,“刚才你说完这句话,我看见皇太孙殿下的脸色像是要吃人似的。哎,刚才那样儿生气我都不害怕呢,就冲你这句话,脸上的神色都吓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贾琏“呵呵”一笑,打开折扇轻轻摇了摇,“你二哥我天赋异禀,不怕。”说完,一派潇洒自然的走了。只是离了众人的视线,贾琏偷偷地摸了摸后脖颈,嘶——有点凉。
*3*
念春去太子府的次数多不胜数,大概可以和进宫请安的次数相匹配了。虽然也有玩得累了就在太子府里休息的时候,可那也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了。
六岁的念春扒拉着小胖爪子和徒熙说起那段“很小很小”的日子,惹得徒熙原本还冷着的脸色也化了冰。
“念念喜欢太子府吗?”
“喜欢。”
“最喜欢太子府什么?”
“……嗯,太师饼!”
“……”
“三哥哥,疼疼疼!”
被徒熙掐住腮帮子的念春连连讨饶,然后被徒熙抱坐在他身侧,继续低头啃手里的太师饼。她说得是实话呀,太子府的太师饼,肃王府的糖蒸酥酪,景王府的素馅包子,沂王府的金丝红枣糕,信王府的豆沙卷,还有忠顺王府的桃花酥都是京中一绝啊!尤其是端王府的榛子酥,粗粗长长的,可好吃啦!
“太子府什么最好看?”
“……后院莲花池里的那只千年老龟!”
“……”
“三哥哥,痛痛痛!”
又被捏了脸的念春欲哭无泪,还被徒熙瞪了好几眼,罚她好好反省。念春低头看着自己的小爪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明明京城里人人皆知,太子府里有一口四季常开的莲花池,里面有一只老龟,据说活了不知道多少年,查了几朝文献才推测出这只老龟很有可能年纪已经有千岁了。
这只龟千岁可是人人争相想看的,还不好看?!
“太子府最宝贝的是什么?”
“……”
“……”
吓得一把抱住徒熙双手的念春泪汪汪地盯着他,可怜巴巴地说:“三哥哥别捏我脸了,好疼好疼的。”
徒熙打眼一瞧,果然都有些泛红了,有些心疼地凑过去亲了亲。
“不捏你了。”
“嗯!”念春笑眯眯地抱住徒熙的脖子,歪着小脑袋问他,“那太子府最宝贝的是什么啊?”
“念念。”
“嗯?”
“念念。”
“嗯?”
“念念。”
……
看着徒熙大有继续叫下去的架势,念春乐不可支地呵呵直笑。“三哥哥,三哥哥!”
“太子府最宝贝的,不就是念念吗?”
“咦?”
念春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吗?”
含笑握住小姑娘胖乎乎的小爪子,徒熙凑过去又亲了亲小姑娘的脸颊,“不然呢?”
少年清隽的脸上满满都是宠溺的笑容,和哥哥们的包容好像又有几分不一样。念春被徒熙抱在怀里,笑嘻嘻地也凑过去亲了亲徒熙的侧脸。“三哥哥也是宝贝。”
“那……三哥哥最喜欢太子府的什么?”
“念念。”
“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