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萍和祁思年站在一边。
祁思年没怎么受伤,他平常能一蹦三尺高,但今天看见甄让冷飕飕的脸,顿时觉得浑身的皮都紧致了。
没中的悲伤还没有过去,晚上又被‘审’。
这叫什么事情啊!
真是太惨了!
祁思年撞撞罗萍,忐忑不安地问道:“我说玉菡啊,这事情怎么办啊?我怎么感觉,这甄大人今天好凶……”
怎么办?
罗萍哪儿知道,方鹤方才言谈之间,似乎是说到了九公主……
事情一旦牵扯到皇家内院的事情,罗萍就知道很难脱身了,今天是倒霉,但是。
“我不后悔。”罗萍在心里对自己道。
祁思年见他呆立着,顿时急了,“玉菡你平常那么有主意的,倒是说话啊你!”
“说什么?”罗萍道:“甄大人自有断定,门都关上了,出是出不去的,你就安心站着吧。”
祁思年:……
甄让坐在中央。
方鹤看着甄让,他淡淡笑了。
于此刻的茜红灯笼下看过去,方鹤的脸上像是蒙着一层妖异的红纱。
方鹤轻声笑道:“甄大人不去看看金小姐吗?这么长时间了,万一金小姐出了什么事情,甄大人可就不好给公主交差了。”
“是吗?”甄让口气凉凉的。
方鹤看着他一派镇定,忽然心里就打鼓了。
“金小姐有没有事,我比你清楚多了。”甄让道:“上次出宫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这段时间,我人虽然在贡院里一直不得空回府里去,但是惊蛰一直都盯着你的。”
“是你的人?不是六公主?!”
方鹤猛地抬头,神色里全是不可置信。
方鹤是发现了自己被人盯着的。
从宫里出来以后的那几天,他的手太疼,所以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手上,而后过了几天,他在府里慢慢走动的时候,就发现有人会盯着自己。
他在甄府里待的时间不短,也受贾甄甄的命令去盯过别人,所有这样的异常,他立刻就察觉到了。
刚开始心里难以置信,贾甄甄居然找人监视自己?!
“你以为是六公主的人?”甄让摇摇头,淡淡笑了,“六公主待你怎么样,我想你心里是有数的。方鹤,你最近,是昏了头吗?”
方鹤被他说的脸色青白不定。
甄让道:“方才惊蛰喊我过来的时候,始终不说是因为什么事情,我就猜到,你跟他们打起来,大约是跟公主有关系。说吧,怎么了?”
方鹤嘴唇抿紧,不说话了。
一边站的祁思年,见大家都不说话,赶紧开口了,道:“甄大人,跟我没关系,我们绝对没有诽谤六公主!”
甄让轻飘飘看过去,顿时笑了,“是吗?”
“必须是啊!”祁思年说话完全不过脑子,扯起谎来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他还以为自己演的很像,于是更加卖力地道:“真的!甄大人!你看玉菡还在这儿呢!谁敢在玉菡面前说六公主的不是啊!”
“那是为什么?”甄让视线落在罗萍身上,他语气玩味地道:“罗公子今天喜事临门,好端端的,怎么就能晚上挂了彩呢?”
见罗萍不说话,甄让道:“如今秋闱已经过了,罗公子也该准备下一轮的考试了,至于这位……”
甄让看向祁思年,祁思年兴高采烈,立马举手,“甄大人,我叫祁思年。”
“祁思年。”甄让道:“你秋闱名次不高?”如果高,甄让是会有印象的。
祁思年讪讪的。
何止是名次不高。
简直垫底了。
罗萍帮他解围,道:“思年只是醉心于山水画作,不喜欢写赋。”
见甄让不说话,罗萍语气淡淡的,解释道:“今天晚上并没有发生什么,甄大人不必如此的风声鹤唳,我和思年只是跟方公子起了争执,意见相左之下,就大打出手了。惊动了甄府的人,实属抱歉。”
甄让也是不想闹大事情,喊了他们几个一起上楼,就是想敲打下他们。
毕竟——
上一世,在明年的会试中,罗萍会在殿试中拔得头筹,至于祁思年,甄让没什么印象。
而罗萍封了官之后,会是一个纯臣。
所谓的纯臣,就是他并非为哪一方的势力所驱使,他只是清清正正地做自己,也不惧怕哪方的势力,提出的政见都很有价值。
这一世,贾甄甄以后拿到皇位,罗萍在朝中,肯定会对贾甄甄有帮助不少。
甄让来的时候打眼一扫,就猜到几个人应该是因为贾甄甄而起了冲突。
光罗萍喜欢贾甄甄这一点,并不会动摇到罗萍纯臣的想法。
他现在离高中还有半年,上次甄让中箭他去看望甄让的时候,甄让试探过他,他心里的想法并不成熟。
“都惊扰了,抱歉有什么用。”甄让淡淡笑了,“事关公主……”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是一个契机,如果借此机会,能够让罗萍欠下一个人情,那么,就能更早的为贾甄甄所用!
罗萍是个聪明人,祁思年还不懂甄让的意思,皱眉道:“可是玉菡,又不怪我!是那些人嘴里不干净!认出方鹤他以前是个公子哥儿……再说了,方鹤就没错了吗?我也不是瞎说啊!我劝他把自己画作拿出来,趁着现在正紧俏,赶紧卖了,然后就能自立府门,娶个娘子什么的,过得不滋润吗?手废了不已经废了嘛!而且公主的府上奴仆那么多,他待着也没什么用啊,他对公主来说,不就是一个奴仆嘛……”
“别说了!”罗萍直接打断祁思年的话。
果然。
甄让看一眼方鹤。
怪不得会吵起来,他们每一句话,简直就像是将方鹤从小到大的经历,拉出来裸.露地呈于人前。
这谁都受不了的,更何况,是一群明明才将他捧得高高的人。
尤其最后一句,‘他对公主来说,不就是一个奴仆嘛’。
方鹤之所以能和他们打起来,原因大约有二:
第一、他们将方鹤捧高,又将他摔进泥里嘲笑。
第二、‘公主的奴仆’,大约在方鹤看来,不管是九公主贾姝在陈帝面前抛弃他,还是六公主贾甄甄为了保住他们二人性命而导致废了他的手,在他看来,他都是被抛弃的,他确实只是个不想要就可以扔了的‘奴仆’。
现在被人戳穿,他生气也是正常。
方鹤看出甄让眼里的同情,“你不用这样看着我!”
甄让摇摇头,道:“你做人何必作茧自缚?敌我不分。”
话说完,甄让又沉默了。
方鹤一生都在命运的面前被迫后退,先是失去身份,而后失去家人,再后又接连失去贾姝,失去男人的身份,他孑然一身,清清淡淡活到现在,终于,连一直陪着他支撑他的‘画技’,也没有了。
从此他将无法翻身,无以作为寄托,他名满天下,但如此的讽刺——
他永远画不了画了。
在他最好的时候,他成了一个废人。
他不会恨陈帝,因为他习惯这个掌权者剥夺他,他也不会恨贾姝,因为贾姝是唯一一个想带他走改变他命运的人,哪怕最后是贾姝将他推进更深的深渊……
那么,他还能恨谁呢?算来算去。
答案是:贾甄甄。
她一直对他好,所以只要一件事情对他不好,他就会受不了。
更何况这件对他不好的事情,还是让他失去——手。
甄让对罗萍道:“今日的事情,你心里有分寸,至于你这位好友……”
罗萍立马道:“思年不是京城人士,他会很快回乡去,以后……”罗萍一咬牙,道:“以后如果甄大人有需要他的画技,思年随时会来京城。我……甄大人的意思,罗萍明白。”
他的话没有说的很直白。
但是甄让的目的达到。
甄让道:“你们走吧。”
祁思年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没事了,当然在他心里,今日也不过是跟方鹤争执,算不上什么大事情。
于是欢欢喜喜拉着罗萍出门,到了门口,祁思年还道:“什么事嘛这叫,哎呀不过还是多谢玉菡啦,看来六公主对你果然另眼相待,甄大人对你很客气啊!”
罗萍垂下头,只是看着自己的双手,如同不久前的方鹤。
天上乌云散去,露出了皎洁的月亮,。
酒楼附近的人,都一早就被惊蛰清理了,再加上现在夜已经有些深了,远远地也听不到嘈杂声,只有秋后的虫鸣,微弱的时不时传过来。
祁思年在前面走,踩着石板路,笑嘻嘻道:“玉菡啊,你可真是运气好啊!”
运气好吗?
他明白甄让想以祁思年听见九公主和方鹤的事情动祁思年,他也明白,本朝没有皇子,几个公主陆续出嫁,都在明争暗斗地抢皇位。
他想靠近贾甄甄,所以甄让刚抛出来一个树枝,他就抓住了。
但,他是靠近了贾甄甄,可是……
罗萍在祁思年身后,轻声问道:“思年,你觉得文人的一双手是什么呢?”
***
罗萍和祁思年一走,整个酒楼里就剩下了甄让和方鹤。
方鹤淡淡笑了,语气里全是讽刺,他抻抻自己袖子,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轻声道:“甄大人好厉害啊,不过一件小事,就能压住了罗萍。”
“还好。”
“还好吗?”方鹤脸上浮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神色,“你现在这幅样子,简直都让我想猜测,那些来讽刺我的人是不是就是你安排的!”
甄让道:“我还没有那么无聊,甄甄救你,是出于好心好意。你的手……”
甄让微微一顿,贾姝的背叛已经让贾甄甄足够难过,他不希望方鹤也走上贾姝的老路。
甄让道:“当时没有别的办法。你一早家破人亡,变得什么都没有,清清淡淡地活到现在。但是这次的事情,是九公主不想放过你,我觉得,你想要恨谁的话,去恨九公主比较合适,毕竟……”
甄让道:“是她丢了你。”
“你!”方鹤闻言,顿时气得手指发颤,他抬手指着甄让,一时之间竟然气得说不出来话来。
方鹤跟随贾甄甄的这段时间,大婚的时候,甄让是个谦谦君子,谁看了都觉得郎君如玉。
再后来,是闵贵妃的事情,方鹤知道这人并不像看上去的那般手脚干净。
方鹤道:“九公主曾告诉我,是你逼死了闵贵妃。”
甄让眼皮一跳,果然,当时贾姝是听见了。
甄让道:“你想说什么?”
方鹤道:“我只是觉得你可怕!六公主以为你善良温和,可是实际上,你都在做些什么?!”
做什么?
甄让也在思索这个问题,他铲除闵贵妃,是必须要做的事情,莲贵人的滑胎、闵贵妃对贾甄甄的态度,都是催化他动手的理由。
贾姝的一意孤行,非要将事情推到恶化的程度,他也只是做了自己能做的。
现在贾姝病重,看大监的话,结果很难预料……
目前所出现的问题,甄让都在一一解决。
只剩下方鹤。
甄让笑了,他的眼睫轻垂,落在瓷白脸颊上像是两把小扇子。
在方鹤的话里,他忽而猛然回首,才发现,这一世他活到现在,已经偏离了上一世的轨道。
上一世,他心怀天下,救苦救难,但后来……
这一世,他无所顾忌,他喜欢和贾甄甄现在的这种相处,他也喜欢如今这种手刃上一辈子仇人的感觉。
甄让望向方鹤,道:“说吧,你的那个同谋,到底是谁?”
方鹤看向甄让,冷笑道:“你不是很厉害吗?你手下的人不是能查得出来吗?”
甄让只想快刀斩乱麻,他道:“好,那我就来猜一猜。
“那天晚上金宴盏带的人不少,而且惊蛰刚好也在那儿,包括邱老二。你的同谋再厉害,也不可能三方人马都搞定。”
方鹤不说话,只是下意识地视线飘忽。
甄让继续道:“你一直在府里,除了那天晚上她找你被我抓到以外,你们根本不可能有其他的联系,你刚才说你让她动了金宴盏,但金宴盏要是有事,我早就得到消息了,显然你是在鬼扯。”
方鹤抬起头,正想张口反驳。
甄让又道:“她对甄甄下手很重,站在外人的角度上看,她不知道你和贾姝的事情,她只会认为你是在甄甄府里出的事情,所以她会对甄甄下手。想来她是打算给你报仇之后,再来带你一走了之,可惜被我撞到了。
“她出手这么大胆,丝毫不怕被我抓到,也不考虑后续的后果,一次性得罪三家人,如此大的胆子——”
甄让眉心微蹙,道:“她要么是个亡命之徒,所以无所顾忌,要么爱你之深,同你一样昏了头。方鹤我说的,对是不对?!”
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甄让语气变重,已经成了审问。
他双目威严,只求一个结果,此时看过去,人坐在漆黑的木桌边,如同一个来索命的罗刹。
佛寺那夜,死在殿外的死侍的血,似乎一瞬间飘到了方鹤的鼻尖。
那种噩梦一样的腥味儿,让方鹤一下子慌了神。
方鹤道:“你!你说的不对,你都是猜测的,你有没有证据!”
“证据?”甄让冷笑一声,“前些日子,惊蛰为一个姑娘动了心,声称那个姑娘打赢了他,随后在万花楼,他居然能放松警惕到让甄甄出事。金宴盏的人和邱老二就算掉以轻心,惊蛰是不会的。除非,那个人他认识,所以方鹤,还要我再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