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蓉同他将后续的事又说了一会儿,便让人送着崔玉郎下去。
而后她在宅子里吃了饭,等到了夜里,她便让赵重九去找了裴府的管家。
裴府的管家是裴文宣的心腹,李蓉说了要过来,对方便立刻去墙边搭了梯子,清了人,然后将李蓉迎了进来。
他知道李蓉对于裴文宣而言意味着什么,于是他根本不多问,径直引着李蓉到了卧室。
李蓉有些疲惫,干脆躺在卧室摇椅上闭眼小憩,吩咐管家道:“等人回来了,就直接引到卧室来吧。”
管家恭敬回声,李蓉摆了摆手:“先退下吧,我乏了。”
管家领着人出去,便只立下李蓉一个人没点灯在屋中。
她等着裴文宣,等到了夜里,裴文宣终于从宫里出来。
李明拉着他商谈了很久,今日的事进展得有些超出他和李明预料之外,不得不做出另外调整来。
事情多,裴文宣抽不开身,可他心里还是挂着李蓉。他急急回府,根本没让门房通知管家,便朝着自己卧室直接走去。
门房看他回来得急,赶紧让人去通知管家,只是管家还没来得及见到裴文宣,他已经进了卧室。
他到了门口,还在吩咐童业备好马车,低声道:“我换套衣服,这就去公主府。”
童业点了点头,裴文宣推门进了房间。
卧室里没有点灯,裴文宣也懒得再点,接着月光摸索到屏风后,抓了一套自己常穿的衣服,就开始脱了衣服准备换上离开。
只是他才解开腰带,就听一个清冷得女声在屋里响了起来:“你还打算去哪里?”
裴文宣动作一僵,他迅速寻声抬眼,就看见摇椅上,一个女子仿若书中描绘的美艳妖精,闭眼静躺着,缓声道:“我等你一天了。”
说着话时,童业站在门口,轻声道:“公子,马车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裴文宣听到这话,立刻回头:“不去了。”
童业茫然:“啊?”
正说话,管家就到了门口,看见站在门口的童业,管家小声道:“公子进去了?”
童业点点头,还不等管家解释,就听里面裴文宣平静道:“都下去吧,我要睡了。”
童业和管家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童业反应过来,回声:“是。”
外面传来下人离开的脚步声,裴文宣手里握着外套,缓了片刻后,他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慢放下外衣,找着话题:“你……你怎么来了?”
“我有许多疑惑,想请裴大人解答。”
李蓉声音很轻,落在裴文宣心里,像是刀刃一般划过去。
“还望裴大人,不吝赐教。”
李蓉说着,抬了眼眸,明亮得眼在月色中带了几分锐利。
她看着站在眼前的裴文宣,她和他记忆里那个政客一样,冷漠,沉稳,明明看上去像是兔子一般人畜无害,却总是在不经意间露出獠牙。
她做了十万分的准备,等着裴文宣的应答,而裴文宣在短暂沉默之后,突然有了动作。
他走到了床边去蹲在地上,在床地上掏些什么。
李蓉皱起眉头:“你做什么?”
裴文宣没理会她,就听屋里噼里啪啦一阵乱响,裴文宣从床底下抽出了一个看上去有些古旧的搓衣板。
而后他提着搓衣板回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就放在李蓉面前。神色坦然又平静,一撩衣摆,就当着李蓉的面跪了下去。
李蓉有些震惊,随后就看裴文宣一脸平静道:“你罚我吧,别这么同我说话。”
“我做的事儿我认,没错,我想改选官制。”
“我知道苏容卿要拿这个案子为难太子殿下,以太子殿下的脾气,他最终也会接下这个案子。一旦太子接了这个案子,那无论进退,都是输家。所以我就提前找了陛下,将这个案子告知了他,然后同他商议,干脆借着这个案子,改选官制。”
李蓉皱起眉头,裴文宣面上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将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今日说话那个书生是我的人,这是我安排好的。我和陛下也商量好了,今日我会主动承接下这个案子,然后在朝堂上说好,这个事情由我全权负责,接着这些书生告状,要求改选官制,陛下会逼太子接案,太子不接,我就会站出来接案子,皆时太子的人便会全力支持我接案,我趁机让朝臣承诺,此案由我全权负责。等拿到朝臣承诺之后,我再出宫接案,然后在陛下支持下,一手推行此事。”
“你胡闹!”
李蓉一巴掌拍到扶手上:“你今日让他们提这些个要求,再给你几百年你都做不到!”
“我知道,”裴文宣立刻回声,“所以我和陛下真正的要求,也不是真的要废了推举制,只是想让这次科举出来的士子,能有个好去处罢了。我先提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来,再同他们磨合,等我真正的要求出来,他们也就容易接受许多。”
“这样一来,陛下便不会盯着太子,太子也就不会陷入要不要接案的两难境地。”
“二来,陛下推行科举制,那必然会和世家形成矛盾,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陛下成了世家的敌人,世家对于太子的容忍度就会高上许多。陛下身体最多不过两年,寒门崛起得没有这样快,苏容卿的打算,是要一步一步逼着太子失去世家的支持,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太子在不被世家控制的情况下,继续维系着世家的支持。而这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给太子和世家营造一个共同敌人。”
“三来,我希望尽量能在陛下在世时,解决世家和皇权之间的矛盾,让太子登基时,能有一个平稳的朝廷。我知道你想要太子殿下能够当一个贤明君主,在史书上留下美名。可刀总要有人来挥,不是太子,就是陛下。”
李蓉听着裴文宣说着这些,她低着头没说话。
裴文宣见她不语,心里有些发闷,可他面色平静,只道:“我知道你不会同意。你从来不觉得科举能选拔出什么可用之人,所以我也没告诉你,就是怕你拦着。”
“我知道你介意我瞒着你这些,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瞒。你要罚就罚吧,”裴文宣声音顿了顿,迟疑片刻后,他软了语调,“罚完了,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李蓉没说话,她静静注视着他。
她的沉默是他的凌迟,裴文宣不由得有些后悔,同她争什么呢?
可事情做了就做了,他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是跪在地上,挺直了背,同她僵持。
许久之后,李蓉疲惫出声:“裴文宣。”
“我不是不高兴你力推科举制,”她抬眼看他,低低出声,“我是担心你。”
第133章 为夫(一更)
李蓉的话让裴文宣愣了愣, 李蓉看着跪在面前的青年, 缓声道:“起来吧, 你我若为君臣,你可以跪我。你若将我当做妻子, 大可不必如此。我知道你是不想与我起争执,但我也无需你如此忍让。”
“我不是十几岁不懂事的小姑娘, ”李蓉给自己倒了茶,“我不会因为你跪我改变什么想法, 这只会让我觉得你在逼我。”
裴文宣听到这话, 他一时有些无措,犹豫许久后, 李蓉抬眼看他:“怎么, 还要我扶你吗?”
裴文宣得了这话,终于站了起来,李蓉拍了拍她身侧, 轻声道:“坐吧。”
裴文宣应了她的话,坐到李蓉身边,李蓉躺在摇椅上,慢慢悠悠摇着摇椅:“你觉得我不会同意你做这件事,你可知我不同意在何处?”
“此次, 陛下最终之意,在于定额。”
“定额?”
李蓉抬眼,裴文宣倒也没有瞒她,实话实说道:“从今年起, 世家推举人数需得定额。又或者是科举制出身的举子,统一要有个去处,在这里磨炼至少一年后,才由吏部分到各部。”
科举如今最大的问题,便是一旦李明不盯着,寒门官员便到不了实权位置。
大夏如今寒门囊括了两种人,如裴家、秦家这种低等世家,以及连氏族谱都没入的普通家族。
大夏中所谓的世族,是以是否名列“氏族谱”为标准。
氏族谱几百年修订一次,记录各地最受认可的世家大族。氏族谱又将这些世家大族划分为一、二、三等,不同等级之间的贵族互相通婚,若有越级,便是巨大的荣耀。
所有家族都以与一等世家通婚为耀。而一等世家的子女,哪怕终生不婚,也不会与低等贵族通婚。
这种几百年民间的姻亲方式,构建了世家在朝堂上的绝对话语权。当年李氏为了平衡原来的贵族,于是与幽州范阳上官氏姻亲,将这个八大姓末尾的地方大姓带入华京,作为制衡南方大姓的方式。
可三代之后,上官氏盘踞朝廷,与其他世家千丝万缕,反制皇权,李明便意识到,这种以世家平衡世家的弊端,于是便从前朝的经验中,重开了科举制,想通过这种不拘于家族选拔人才的方式平衡朝堂。
李明强行开科举,但世家也有自己的法子,且不说这些普通的寒门子弟能不能考过科举,就算考过了科举,每年几百位举子的官位安排也是吏部一手操办,全放到又苦又累又没前途的位置上去就是了。
参与考试难,考过难,考过之后做官难,分配之后升迁难。
裴文宣当年如果不是背靠裴礼之,他哪里能当状元?
崔玉郎如果不是当年以诗文得了贵人赏识,他的试卷,怕都到不了李明手中。
今年科举交给裴文宣,又要将殿试作为常规,这就是为了解决考试难的问题。
而限制世家推举名额,又或者是要统一规定科举举子入世第一年的去处,就是为了解决做官难的问题。
李蓉听着裴文宣的话,想了片刻,便明白了这些举子考试之后要去的地方:“所以,这些科举出身的举子第一年要去的地方,是不是内阁?”
奏事厅被烧了,李明便立刻临时组建一个名为内阁的奏事厅。
当时他们只是想,李明是为了让折子不受世家所控制到达他手中,可如今李明提出这个要求来,李蓉才明白过来:“父皇是不是早已筹谋?”
“殿下,陛下让您建督查司之前,督查司的地、兵、钱,他都准备了多年,您不建督查司,他早晚会让柔妃建。您给了他建立督查司的契机。以陛下之性子,如今他要做改制,也不可能是一时兴起。”
“奏事厅走水,是他建内阁的契机。而内阁建立,就是为了给今日科举改制铺路。”
李蓉听着,没有说话。
她突然意识到,其实她不了解李明,就像当年,她也不了解李川。
只是皇家之中,谁都带着面具,李明和李川,也不曾真正了解过她。
“你是觉得,我不会同意改制。”
李蓉想了一会儿,缓缓出声,裴文宣没有应答,李蓉笑了笑:“我的确也不同意。”
“但这件事发生,不会以殿下的意志为转移。不是这一次,就是下一次。”裴文宣抬眼看他,“这是皇帝的意志,哪怕今日陛下死了,换任何一个稍有野心的君主上去,都会将陛下今日之局捡起来。”
就像上一世的李川。
当他坐上李明的皇位俯瞰这个江山时,便会发现,他不过是下一个李明。
李蓉坐着没有说话,她感觉自己像是坐在了一架一路奔跑往前的马车上,她停不下来,只能看着这架马车坠到悬崖去,撞得鲜血淋漓。
裴文宣看着李蓉发着呆,他一时有些难受。
放在上一世,他大约早已同她吵起来了。
他恨她心里那份固执,恨她对寒门的偏见,最可恨的就是,他偏偏喜欢她,而他喜欢这个人,骨子里却看不起他。
只是如今他不愿意吵,他们走到如今不容易,他不想为这点事儿再同她争执。
于是他只能是在短暂沉默后,有些艰涩解释道:“蓉蓉,我知道你心里觉得,科举制选不出什么好的人才。但是你要想,其实上一世,我身边许多人都是寒族出身,他们也很好的对不对?世家大族的确有他们的风骨,他们所受的教导,也的确不是靠看几本书能学到的,所以推举制也还在。”
“血统虽然重要,但是……大家都是人。”裴文宣勉强笑起来,“你看我,寒门出身,不也……挺好的吗?”
李蓉听着裴文宣说这些,她缓缓转过头来。
她的眼睛很明亮,月光落在她琥珀色的眼里,像溪水一般静谧流淌。
她半倚着身子,缓缓起身,便将唇落在了他的唇上。
裴文宣愣了愣,就听李蓉轻声安慰他:“别难过。”
浅尝即止的一个吻,似乎就仅仅只是为了安慰,她又抽回身,斜倚在躺椅上,温和道:“文宣,我没有这么看重这些,若真看得这么重,当年也不会喜欢你。”
裴文宣看着李蓉平躺在摇椅上,摇椅一下一下来回摇动,她看着虚空里散落的月光,缓慢着道:“所有人都告诉我血统和姓氏之重要,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年见你的时候,最初竟也没想过你是寒门还是世家,就是想着,这个人可真好看。”
“殿下……”裴文宣沙哑出声,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以前我总同你吵,你每次都觉得我是因为在意门第,有偏见,其实真正在意门第的,是你啊。”
“我以前不同意你改制,的确是我觉得科举制过于刻板,而你也看到,前世哪怕是科举制,也是世家子弟中举更多。只是后来我年纪大了,慢慢就改了想法。世家看似更为优秀,是因为他们得到的资源更多,并非生来谁就更好更坏。所以后面你在各地推学堂时,我也鼎力支持。我如今不同意你改制,是因为太急。”
“文宣,”李蓉抬眼,“父皇没有几年了,可你还年轻。今日要是柔妃不来,你怎么办?”
裴文宣一时说不出话,李蓉肯定回答:“你本就是打算自己接案对不对?”
“你同我和离了,出了什么事,也牵连不到我。所以你就算了两个方案,如果柔妃把案子接了最好。如果柔妃没有,那你就把这个案子接了,倒时父皇会鼎力支持你,如果成了,自然皆大欢喜,没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