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了。”裴文宣的声音响起来,缓声道,“我知这不是你的本意,我不怪你,你不必担心。”
“裴大哥误会了,这是我的意思。”秦真真大大方方,满脸真诚道,“这玉佩早早就想还给裴大哥,但之前裴大哥守孝,没能来得及,如今回来了,本该我自己亲自送过去,但大哥说,我如今长大了,见你不方便,就由他替我送去了。”
李川听得茫然,李蓉却是用扇子挡着自己,肩膀抖动着,无声笑个不停。
她看着此刻满脸正直的秦真真,回想起裴文宣之前信誓旦旦和她说秦真真是被逼的,她就听到了无形的打脸声,“啪啪啪”打得脆响。
裴文宣沉默着,片刻后,他才僵硬着声:“秦大哥有心了。”
“是啊,”秦真真笑起来,“你与大哥虽然不常见面,但大哥却十分为你着想。大哥同我说了,当年两家定亲时,也未曾想过裴家会有如今声势,如今裴大哥乃裴家嫡子,前途不可限量,大哥让我不要耽搁你,莫因两家当年的玩笑话,耽搁了你的好姻缘。”
裴文宣:“……”
李蓉靠在墙上笑得翻了个面,李川满脸茫然。
过了好久,李蓉听到裴文宣不带半点情绪的声音:“这些都是秦临告诉你的?”
这种毫无情绪的声音,彰显了裴文宣极力克制的情绪状态,李蓉光是听声音,就感觉到了裴文宣这种想要手撕了秦临的冲动。
什么裴家嫡子前途不可限量,这都是骗人的鬼话,他要前途不可限量还能只当个八品小官?
那分明是秦临瞧不上他,忽悠秦真真的。
只是秦真真闺中女流,向来不太管外界这些复杂的关系,裴家面子上做得到位,世家子弟从有实权的底层官位做起也是常态。至于底层什么位置有实权什么位置没有,这就不是秦真真能理解的了。
于是秦临这种大忽悠一阵忽悠,秦真真完全不疑有他,给了玉佩就让自家哥哥去退婚。如今见裴文宣神色中不见半点喜色,她便察觉不对,有些迟疑着道:“我哥说的……可有什么不对?”
裴文宣:“……”
不对,都不对。
但如今裴文宣也不想同秦真真解释,毕竟决定已经做下,也没有什么解释的必要。于是他面无表情回道:“没什么,只是感激大哥挂念。”
听见这话,李蓉没憋住,终于笑出声来。
秦真真实在忍不住了,转头看了过来,她有些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平乐公主从一开始就乐个不停?
她不由得奇怪道:“殿下在笑什么?”
“没什么,”李蓉平复了一下情绪,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赶紧道:“就是想到了一点好笑的事。”
裴文宣听见李蓉笑话他,颇有些无奈,他一想就知道李蓉是想起方才吵嘴的事儿在笑话他,他面上一时有些挂不住,轻咳了一声道:“我没什么事儿,你不用担心。你回去劝你哥几句,太子殿下……”
“这事儿我哥心里有数。”秦真真听裴文宣说到这事儿,只道,“裴大哥你放心,我哥会去的,只是还得再等一日。”
“哦,你哥会去,你还和我说你帮我劝,让我帮你?”李川在旁边听着,挑起眉头来,“你骗我啊?”
秦真真听着李川开口,顿时失了之前的平和,冷漠淡然的样子道:“民女劝了他才去,何骗有之?”
“你……”
“川儿,”李蓉提醒李川,“不得无礼。”
李川听这话,转头看向李蓉,颇为震惊:“姐,我话都没说你就说我无礼?”
“你想说什么,我已经知道了。”
李蓉挑眉,随后道:“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现下回去,把朝堂上的事儿打听清楚,明天早上做个准备。父皇能让我来这里,证明杨家那边应当是给他施压了,如果不出预料,明日早朝,父皇应当会将你派往西北监战。你不可直接答应,一定要不断推拒。”
“我明白。”李川抿唇,“这些事儿我早准备好了,你放心。”
“秦二小姐,”李蓉抬眼,看向旁边的秦真真,“明日若太子被逼派往前线,你兄长可确定能去?”
她盯着秦真真,秦真真得了这话,恭敬行礼道:“公主殿下放心,兄长为难殿下,不过是想探查殿下品性,并无拒绝之意。”
李蓉点头,想了想后,她看向李川,又道:“若秦临随你去前线,你不要让人知道。悄悄把他放进军营,不要让别人知道这是你的人。”
李川愣了愣,片刻后,他反应过来,应声道:“明白。”
费了那么大周章扳倒杨家,他们不是为李明做嫁衣的。
根本目的,是为了让李川在西北安插进自己的人手,李明一定会在这场战争后期将主将换下,把所有功劳揽在头上。如果秦临直接跟着李川过去,怕才冒了头,后面就要被李明掐了尖。
如今最稳妥的方案,就是秦临带着他那好友崔清河到前线去,以一个和李川无关的身份从头开始,然后以他二人之智谋,替李川出谋划策,解决杨家在西北边境的隐患之后,再击戎国。
等西北边境平顶,李明换掉主将,不可能把下面将领全线换人,秦临留在西北,他们这边再在华京配合秦临的军饷安排和调动,假以时日,西北的军权,早晚会落到秦临手中。
这些盘算,在场除了秦真真,其他人都心里清楚,李川恭敬道:“阿姐放心,我会安排。”
李蓉应了一声,看了看天色:“如今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李川点头应下,继而转头看向秦真真:“你可以走了吧?”
秦真真看了裴文宣一眼,犹豫了片刻后,才道:“见裴大哥无恙,我便放心了。如今相见多有不便,还望裴大哥多多保重。日后若有什么难处需要我帮忙,兄长便让人上九庐山找我大哥的人代为转告,真真必不推辞。”
听着秦真真的话,裴文宣神色平淡,点了点头,只应声道:“你放心,我过得好的。”
秦真真点了点头,重新戴上帽子,回了李川身边,李川看了李蓉一眼:“姐,我走了啊。”
李蓉点了点头,李川领着秦真真往外走去,李川埋汰着秦真真个子矮,秦真真冷着神色不理他,李蓉瞧着走远的两人,突然叫住李川:“川儿。”
李川有些疑惑回头,就看见长廊尽头,李蓉站在牢狱中静静看着他,她看他的神色里带着继续挣扎,李川有些看不明白,许久后,他才听李蓉开口道:“等会儿你让其他人送秦二小姐就是,宫中还有事等着你,你早点回去。”
听到这话,李川就笑了:“知道了,这种事儿你也要吩咐,当我小孩子啊?”
说着,李川摆了摆手,就带着秦真真一起离开。
李蓉见着李川的背影,站着还有些茫然,裴文宣虽然没见到李蓉的神色,但她的心思,他却也是猜到几分:“不想让太子和秦二小姐再碰到一起了?”
这次他注意了用词,没有再叫“真真”。
李蓉听了他的话,淡道:“你又想?”
“这次遇到得早了点。”裴文宣有些担忧,“不知会出现什么变故。”
李蓉不说话,裴文宣的担心她理解,就像她只是半个春宴,就将所有事折腾得与上一世全然不同,而如今李川与秦真真早遇见这么久,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变化。
上一世李川和秦真真是在一年后才认识的。
秦真真因为选妃入宫,成为李川的侧妃。入东宫头些时候,秦真真与李川不和,李川几乎不与她见面,她在东宫里常受欺负,后来裴文宣几番帮扶撮合,秦真真才入了李川的眼。
也不知道李川是怎么回事,以前一直不懂情爱,和秦真真在一起后,突然就发了疯,一心一意只念着这个人。
但盛宠之下,所带来的不仅是爱,还有利刃。
于是在李川登基后一年,秦真真诞下李平,紧接着就死在了后宫。
她死那天,李川一直抱着她的尸首不肯放,是李蓉过去了,才把人从李川怀里拖出来。
秦真真死后,李川坚持以皇后之礼下葬,提前将她放入了自己的皇陵,那时候大家只是觉得李川消寂,以为过些年李川就会好起来。
谁知他并没有,他脾气越来越差,也越来越暴戾,年少一直以仁德著称的太子,最终也走上了和李明相似的老路。
他穷兵黩武,打压世家,铁血手腕镇压朝堂,也只有李蓉稍稍能够管些他。
但后来苏家一案,他们姐弟,最终还是有了隔阂。
苏家一案后,她因伤卧床,李川来看她。
那时候他已经很消瘦了,他们隔着帘子,李蓉看着他的身影,觉得他仿佛一道剪影。
他说话有些恍惚,不知道怎么的,就说到秦真真。
他那一日说了很多,像是年少时一样,说到末时,他忽然开口。
他说:“阿姐,我心里有只野兽,我关不住它,我害怕它,也害怕自己。伤了阿姐,对不起。”
“好在,”李川轻笑起来,“我该做的,已经做完了。日后,一切就拜托姐姐了。”
说完之后,他站起身来,似若出世的方士一般,飘然离开了她的房间。
在苏家人下葬后不久,李川宣布出家。裴文宣带着群臣堵在了大行宫跪了一天,终于达成了妥协,李川不出家,但也不再管事。
此后二十五年,李川再没上过一次早朝,每日沉迷于方士所描绘的幻术之中,企图寻找起死回生之法。
她在后半生无数次回想,如果她没让李川经历太子被废,没让他和秦真真相遇,是不是她的弟弟,这一生都会像年少时那样,永远心怀希望,如寒日之火,照此世间。
只是那时候,没有什么回头路可走,她不去想无法改变的事,也就浑浑噩噩一直走了下去。
可如今却不一样,她当真有了选择。
他们两个人靠在同一面墙上,各自站在两边,李蓉不说话,裴文宣仰头看着午后的天空,过了好久后,李蓉缓慢出声:“这次,你不会再让她入宫了吧。”
裴文宣不说话,李蓉有些疑惑:“怎的不应声?”
“看你。”
裴文宣平淡开口,李蓉颇有些诧异了:“为何看我?”
“你若同意,我会去同秦临说一声,说过了,他们还要她入宫,那就是她的事。至于要不要直接插手让她不能入宫,那是你的事。”
这话把李蓉说懵了,她听不明白。
她缓了片刻,左思右想,小心翼翼道:“不好意思,你能不能……说明白一点?我有些听不懂。”
裴文宣得了这话,垂下眼眸:“当年我就不该插手的。”
李蓉更不明白了,她隐约仿佛是懂了这句子上的字面意思,裴文宣似乎是说,他不打算再管秦真真了——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李蓉茫然。
且不说秦真真在裴文宣心里的分量,哪怕秦真真在裴文宣心里没什么分量,只是个朋友,依照裴文宣的个性,也不可能明知秦真真入宫会死,还眼睁睁看着秦真真去死的。
而且什么叫若她同意?
她需要同意什么?
他裴文宣的事儿,什么时候需要她来同意了?她管得着吗?
李蓉整个人一头雾水,她甚至都不知道这问题该分成几个问题、该从哪个角度发问了。
裴文宣靠着墙,低着头不说话,他知道李蓉是要问他的,他心跳得有些快,有那么些紧张,他有些期待着李蓉问出口来,毕竟这是他那么多年,都没有找到合适时机说出口的话。
可他又不知道该不该答,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说这些,似乎徒增人伤感遗憾以外,也没什么其他多余的用处。
两人静静缓了缓,李蓉终于出口:“那个,你的意思是不是,我让你管,你才管,我不让你的话,你就不管了?”
裴文宣低着头,片刻后,他轻声应了一声:“嗯。”
“为……为什么?”
李蓉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裴文宣垂着眼眸,缓慢出声:“人和人之间,本是有界限的,每个人身上都是蛛网,一张网牵扯着其他人,每个人都需要在这个界限中活动,若是超过了,你往哪一边便一点,都会引起另一边人的疼。”
裴文宣这话说得含蓄,但李蓉却听明白了,她轻轻靠在墙上,听裴文宣难得认真又平和的言语。
“她有她的哥哥,她的丈夫,她自己,本来也该承担起她的人生,她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带来其结果,任何人的插足,都不是一件好事。”
“我有我的责任,无论这个责任从何而来。如今我既然答应了你成婚,我便会以一个丈夫的要求约束自己。”
“直到咱们契约结束?”李蓉轻笑。
裴文宣沉默,片刻后,他淡道:“或许吧。”
李蓉听着裴文宣说话,拉了个蒲团到墙角,盘腿坐下来后,整理着衣衫,感慨道:“裴文宣,这五十年你当真没白活啊。你要是早早有这点觉悟,咱们上辈子,说不定还真能白头到老呢。”
裴文宣得了这话,睫毛轻颤。
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李蓉这话像利刃一般,瞬间贯穿了他。他一时也分辨不出这种感觉来自何处,或许是因遗憾,或许是对上一世的不满,又或许是,上一世年少时那未曾言说过的感情,蛰伏经年后,某一瞬的反扑,一口狠狠下去,就撕咬得人鲜血淋漓。
疼痛让裴文宣下意识镇定下来,他惯来在极致的情绪下,便会进入一种极端的冷静。
李蓉整理着衣服,对裴文宣的感觉浑然不知,继续笑道:“我当年就知道你这人聪明,事儿早晚能想明白,果不其然啊,你说如今就你这模样,你这想法,出去得多少姑娘喜欢你。”
“你早知我会想明白?”裴文宣冷淡开口,李蓉摇着扇子,应声道,“我看人还是很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