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光烈瞄了眼温庭筠，凑近隔板趴在上面，小声劝了一句“他们连续通宵两天了，李作家说……”再这么下去就死人了。
“你去跟李美善说，不是只有她的时间叫时间，作家写不出来东西，就没留下的必要。今晚八点之前我看不到满意的案子，整个作家组收拾东西走人。”
林亨泽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语调平和，一点都没有发脾气的感觉，赵光烈却一下就站直了，高声说了声‘是！’让办公室都骚动了两秒，他跑走，屋子里静的落针可闻。温庭筠也被吓到，头垂的低低的，面前出现两根手指，敲了敲她面前的桌子。
“陪我出去抽根烟。”
“是。”
办公区域是禁烟的，理论上会议室也不给抽，只不过大佬如林亨泽一般无视这条规矩。现在大佬带着温庭筠出了办公室，上空中花园抽烟。这还是温庭筠第二次来这里，同前一次的感觉真的是太不一样了！
花园依旧草木葱郁，三三两两的还站着其他工作人员，有些是在聊事情，有些则同样是上来抽烟的。看到林亨泽和温庭筠，认知的说笑两句，老师介绍弟子，不认识的相互笑笑也不上来攀谈，台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也不是彼此都认识。
林亨泽带着温庭筠找了个即有顶遮阴，视野也很开阔，不管从哪来人都能看到的墙角站着，点烟抽烟，让温庭筠继续说‘台里不会留，您也不屑留下。’这句话具体的意思。
温庭筠有些不敢说，她之前还是林亨泽问了才说的，现在老师还发脾气了，就更不敢了。林亨泽叼着烟让她赶紧的，别磨蹭。温庭筠含含糊糊的尽力避开可能被揍的地方，小心说了。
先捡好听的说，林亨泽不屑留在这里，他多厉害啊，巴拉巴拉。说到一半被林亨泽瞟了一眼，心惊胆颤的说不好听的。电视台不会留，因为他没有价值了。带不出收视率的PD，不管是江郎才尽还是一时状态不好，台里都不会在乎，他们只在乎，谁能带来收视率。
罗英石红火了得有三个月了，林亨泽也用三个月的时间证明，《家族诞生》超不过《两天一夜》，哪怕它依旧是SBS里的王牌也不行。林亨泽现在被当作食之无用弃之可惜的存在，按照台里的套路，这样的存在都是直接弃，圈子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哪怕是顶尖人才，电视台也不是找不到，培养不出来。
更何况，林亨泽走了，作为已经有一批忠实观众的《家族诞生》来说，可以发挥一下余热，锻炼新人上位。参考这段时间台里正在变动的人员来说，再让林亨泽坐在《家族诞生》这个位置上没意义。
“你的意思是，台里放弃的不止是我，而是整个节目？”
“不太可能放弃您吧。”
温庭筠试图把话往回圆“说是说节目不行，也是因为有个《两天一夜》那样的怪物存在，每个时期都有一个现象级的怪物，如果只以此去判断节目PD行不行不就太偏颇了么。何况，您手上出过一个现象级，说不能换到新节目也能再出一个呢。”
说着说着温庭筠觉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感觉自己真圆回来了“更何况《家族诞生》和《两天一夜》本身节目性质就不一样，非要比较也很不合理，想要追平它的收视率，节目至少也要大改版吧，现在不是团队有问题，是项目企划本身有短板。”
“播了一年多的节目想改也要顾虑会不会流失原本的观众，要是改的越来越糟糕，那不是…”温庭筠一愣，看向林亨泽，对方抽着烟看着天，问她“那不是什么？”
“台里…是…”温庭筠觉得不太可能，可是“他们想要…”真的假的“保护您吗？”
林亨泽嗤笑一声“还算有脑子。”
温庭筠惊讶的看着他，这代表她猜对了？这怎么可能呢！
“没什么不可能的。”
“啊？”
不知道自己把心里话就这么说出来的温庭筠，听着林亨泽嘲讽的说着，天底下就没有不可能的事情，人类傻子起来就是什么事情都会做。
电视台保护PD？
不！可！能！
但，特殊情况就可能了。
“台里要换台长了，上层变动，下层就会变动。想要自己的地位不变，至少不会下降，那手上就要握有足够的底牌，我就是方河俊的底牌，他的王炸。为了保证我这个王炸不出现瑕疵，那我就必须离开这个团队，在它还辉煌的时候离开，而不是一地鸡毛的时候跟着解散。”
“我这个时候走，依旧是以王牌节目的PD称号退场，手上抓着我这张牌的方河俊就不可能出意外，搞不好还能再往上走一步也不是不可能。等人事变动结束，我重新拉一个团队起来，又是一个王牌的种子团队。”
“双赢的局面对吗，就像我找到你一样，我们也是双赢的局面。”林亨泽抽了口烟笑看温庭筠“这么做我不用背负节目即使在台里是王牌，出门就是倒数第一的名声，干干净净退场，多完美。”
温庭筠愣愣的看着他，看着他的老师不确定她看到的是否真实“但，您不想离开。”这才是她真正存在的意义，他不愿意放手，至少不是以这个姿态放手，他不要这个双赢，不要这个干净。
“是啊，我不想。”林亨泽笑叹一声“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当徒弟吗？家世是其中一个原因，但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你和我很像，我…”
“我？”温庭筠讶异的打断他。
林亨泽挑眉笑道“干什么，我也不会一入行就是PD了，都是从AD起来的。我跟你不太一样的地方是我没有任何背景，实打实考进来的，不止没背景，我还很穷，穷的整个人畏畏缩缩，这个不敢，那个不会。”
“我们那个年代，背景的差距跟天地的差距都差不多，有背景的孩子把摄像机当玩具玩上手就知道什么是镜头，什么叫分镜，什么是画面切割，什么是布景美感。我统统不会，就算会也是书面知识，根本不敢碰机器，就怕弄坏什么，卖了我都赔不起。”
“掌控上百人的团队？”林亨泽一乐“我那时跟前辈说句大声点的话都不敢，更别说什么团队了。我进电视台就一个目标，混口饭吃。那时候我跟你差不多，觉得PD太可怕了。你还比我好，敢为自己争取留下，我压根不敢。”
温庭筠很怀疑他在编故事，但是又觉得没必要编这种故事骗他，小声问“您说的像，是指我像您一样胆小？”
“做梦呢，胆小的人多了，你凭什么特别。”
“那您的意思是…”
“你不甘心。”
温庭筠一愣，林亨泽丢下烟头抬脚踩灭，低着头看着烟蒂回忆过往“我不甘心，我的不甘心最初特别廉价，有人能在食堂每天吃肉，我做不到。刚开始，我就想有口肉吃，都不用每天，一个月，一个礼拜能有一次就行。”
“我靠着大口吃肉的不甘心，爬到今天，你想要的远不止是肉。我不知道你的不甘心来自于哪里，以你的家世背景不应该如此才对。但我看到的那个姑娘满脸的不甘和欲望，我就知道，就是你了。”
温庭筠呢喃“我有吗？”
“你说你想要学怎么成为一个PD的时候，你整张脸都写了。”林亨泽抬头笑看她“我要是没猜错，你对PD这个职业没有太大的喜好，顶多算不讨厌，远说不上喜欢，对吗？”
迟疑点头的温庭筠问他“很轻易能看出来？”
“不困难。人真正在做喜欢的事情是能看出来的，那样的孩子不用你怎么费心去教，他们自己就疯狂的想要从你的脑袋里汲取知识，随便什么，都行。但你会选择，你会选择所谓的职业技能和职场规则，在你对我说你想要杨政宇的时候，你只把PD当职业的态度就很明显了。”
林亨泽靠在墙上“不过这也无所谓，我也不是喜欢这个行当才入门的，我还是场务转的AD呢，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国内都没有我们这一行的学科，就算有，我也上不起大学。”
“之前我说，是泰浩先发现你不对劲那是真话，他还建议我收你当弟子，我其实不太乐意。我不知道你懂不懂，师徒是很亲密的纽带，只要你还在这一行，我所有的人脉和资源对你都是共享的，你也会永远顶着我的名字出门做事，我倒台你未必下台，但你犯错，我肯定被牵连。”
“我要一个家里有背景不好管束的孩子当弟子干什么，你还是个女的。”林亨泽看她表情不对，勾了下嘴角“你去数数有多少PD是女的，再数数她们有多少是自学成才就知道，男PD很忌讳有个女徒弟，玩姑娘归玩姑娘，但徒弟是不一样的，会被人嘲笑拿专业开玩笑。”
温庭筠不太想讨论这个，岔开话题“那您其实并不需要我？”
“需要啊，但是用你的背景不代表要和你成为师徒，我给你个FD的职位，跟你要一个在未来某一天，需要你帮忙的承诺，不也行吗，等价交换，照样是双赢，等你爬到FD的位置，少说两三年，迟的就没边了。”
“让你成为我的徒弟虽然我也不吃亏，但我也没赚到多少。”林亨泽摸了烟出来，重新点了一根“但我如果要个徒弟的话，你这样的就是我想要的。”
温庭筠咬了下嘴唇，她知道她现在应该说什么，感谢、感动之类的套话，但她觉得，她在林亨泽面前说谎没意义，所以她说的是真话“我想说谢谢，但我觉得，您没说真话。”
林亨泽愣了一下，歪头望着她“那你觉得，我骗了你什么？”
“我不知道。”温庭筠皱眉看着他“只是感觉。”
“直觉啊…”林亨泽弹了下烟灰，沉默数秒，问她“那你的直觉有告诉你，我为什么不想做双赢的买卖，不想离开节目组，非要这么耗着，还特地拖你入场吗？”
温庭筠回答不上来，林亨泽再问“我以为你给我的答案顶多就是制作人和监制之间权利的较量，我强他就弱之类的，但你给我的答案远超出预期，而且非常快，这个答案是你自己想的吗？”
温庭筠点头，从头到尾都是她，不过她倒是知道林亨泽怀疑的理由，那些分析里所需要的资料不是一两个小时能搞定的，一两天搞不好都不行，但她有个外挂。
“进SBS之前我查过三家的资料，三大台的组织结构我都有了解，最后选了SBS。”这是温姐姐的外挂，接着是她从温姐姐那里学来的技巧“进《家族诞生》之前，我查了和我们类似所有的竞争节目。”
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的林亨泽好奇“查那些做什么？”
“有备无患。”温庭筠曾经也怀疑过，查那些做什么，只是“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永远没办法预知，那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把能预知的都了解清楚。”这是她学到的，虽然很费事，很麻烦，还很笨，但是很有用的能力。
完全不认为这是个笨方法的林亨泽很欣赏这点“这是你就算告诉别人，别人也懒得做的方法，很实用。持之以恒，说的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优点。”
这是林亨泽首次真正夸她，夸的温庭筠有些害羞。
林亨泽轻笑了两声，绕回前一个问题，为什么明知道是双赢，他还是固执的留下。温庭筠摇头说不知道，林亨泽侧过身，直视她，非常认真的对她说，她身上有他多年之后才拥有的，非常罕见，但很美好的品格，会被人丢弃甚至认为是不值一提的品格。
温庭筠愣了一下，指着自己“我？”
“你。”林亨泽点头“你的同理心很好。”看她没懂继续说“这点是教不会的，再好的老师也教不会，天底下能教给别人的只有如何利用别人，用权力用智商，乃至于用自己做交换都能做到，唯独教不会人，什么是真正的同理心。”
“你几乎不和别人起冲突，胆子小是一回事，但就算碰到让你胆子大的事情，你还是尽可能的避免冲突变大。”林亨泽告诉她“你砸了酒瓶的那个人没有离职、没有被报复、更没有得到什么对于你身份来说应该有的处罚，我让你给治疗费你就给了，这是一个。”
“泰浩说作家组的一个小作家坑过你，你没有反击，没权利的时候没有，跟着泰浩有权利了也没有。杨政宇带你做早起任务，其实很不耐烦，你应该知道很多事他的AD都能做，但他一句你得从头学，你就真的全盘接受了。”
“你会尽可能的站在别人的立场，并且把别人的要求合理化，说你胆子过小也并不是，你会反抗我，但不会用过分的方式，就算不能接受我的行为也不会和我正面冲突。”
“你看着会的东西不多，但你在组里从来没犯过错，小错大错都没犯过，这不是单纯的细心能做到的，这需要去考虑别人需要什么，而不是你的工作做完了就没事了。因为团队是没有所谓的分内事的，只有大家配合做事。”
“AD是一个组最能犯错的职位，做出来的蠢事有时候我都怀疑他们没脑子。但你没有，泰浩其实觉得你很有意思，因为哪怕最会抱怨AD没事找事的杂工都没有人说过你什么，代表你不止做了所谓份内的事情，你做的更多。”
“什么是团队，团队里没有个人，就算是我也是为团队服务，团队不需要个人英雄主义，那东西只能让一个大集体变成小集体，分散战斗力。同理心是教不出来的，但同理心是一个PD必须会的东西。”
“我要理解底下的人抱怨的原因，不止是从他们的工作量上去理解，是从他们都是人的角度去理解。PD是一个团队的大家长，好与坏错与对都是我们去判断，我们必须要有判断时的分寸，这个分寸就是同理心。”
“你如何理解别人，理解他的苦恼，理解他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这个人是要奖金还是要假期，他是想要升值还是想要换个组别，这些是你没办法从别人的嘴巴里问出来的问题，只能去看，去观察，站在对方的角度理解他。”
温庭筠的表情有些诡异，林亨泽其实也觉得很奇妙，他也是人到中年孩子都大了，团队带多了，慢慢才有的，这个姑娘却好像天生就有。
“我吃过苦，知道底层爬在地上活着的时候想要什么；攀爬过高峰知道往上爬的人想要什么；也站在过山顶，知道山顶的那些人往下看时是什么心态。这条路我走了许多年才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