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因此,沈琪才会毫无遮掩的走在这长街上。
她治好了苏梦枕,救了师无愧和沃夫子,杀了雷损,但是林秋却也救了‘后会有期’,医好了不少皇亲贵胄,替六分半堂赢得不少助力。
冥冥之中,这两个势力仍维持着一种相当微妙的平衡。
这着实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从金风细雨楼到龙八太爷府需要经过一条小河,此时桥下河面上的冰层已经消融,但尚有冰璃漂浮,在阳光的折射下,显出金鳞般的光辉。
桥是木桥,干净齐整,宽阔到可容一辆二人骑的马车经过。。
桥的周围并无人烟,只有对面走来一个背着木柴的布衣壮汉,沉重的木柴压在脊梁上,他微垂着头,似乎没有注意到迎面走来的女子。
木桥虽宽,但这壮汉背上的柴却厚重如小山,且枝条横生,若要走过去,他不可避免的要侧过身为前方的人让道。
沈琪走到这壮汉跟前时,他才仿佛恍然意识到了面前有人,抬眸歉意地笑了一下,然后侧过身。站住不动,似是要等她过去。
沈琪没有在意,向前迈了一步。
只这一步,这汉子的右半边身子,已经完全到了她的视野死角里。
变化来的很快。
在背柴壮汉与沈琪错身的一刹那,视野死角中,他右手一抬,一道银色锁链狠辣窜出,劲风无影,同一时刻,那背上如小山般的木柴里忽然多出一抹光泽。
不是刀光,也不是剑光,而是如同针芒一样,既锋锐又阴毒的利刺。
银刺由上至下,锁链由下至上。
在木桥的下端,又有极轻极淡的破水声响起,随后像是暗器袭来的破空声,站在桥上的沈琪在这变故发生的瞬间已经紧绷了身躯。
桥的对岸不知何时有了一人,而即便桥后无人,此时她亦是无暇后退。
在这尚不到半个呼吸的刹那,她只做了一件事。
拔剑。
长剑破空,映着天边冷阳,划出了一个圆圆的弧形。
因为剑速太快的缘故,那圆形的剑光在空中闪烁了片刻才将将消散。在剑光消散的一刹那,桥上,湖面,忽然又恢复了寂静。
尖刺已被长剑斩断。袭来的铁链因缩回的即时,仅被堪堪削掉了半截,而那破水而出的‘暗器’竟好似察觉了桥上不对似的,又‘噗通’一声拐入了水里。
一剑破万法,要么是剑意无尽,势不可挡,要么是因为剑已经快到可以幻化出万剑,万剑自然能破万法。
这二者从意境而言似乎是前者更高深些,但是能用‘快’解决的事,用‘意’解决未免有些大材小用。
一剑划出的瞬间,沈琪已冲出了这上下夹击的包围圈,不退反进,直迎向前方那神情沉沉守在桥头处的男子。
她依稀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但是却分不出心神去细想,直到对方祭出了他的武器——七色的帘布,她才想起这人是谁。
‘一帘幽梦’利小吉!
这些人,都是金风细雨楼的人!因为利小吉此人的武器让她响起了苦水铺用破毡的那位毒辣婆婆,因此沈琪对此人多看过几眼,也因此记住了他的面貌。
想起此人是谁的瞬间,她本已刺出的长剑便稍稍变化了弧度,又杀招变成了制人之招,利小吉只觉得眼前一花,他引以为傲的七色帘布便已成了剑气下七零八碎的牺牲品。
然后长剑刺入他的肩膀,利小吉的名字里虽带着一个‘小’字,但他的身形却远远称不上一个‘小’字。
然而这么一个身材正常的男子,却被一剑挑飞,径直被沈琪甩到了身后桥面上,挡住了银蛇般驰来的锁链。
“金风细雨楼的人为什么要杀我?”到了这时,沈琪才有功夫开口,她已上了岸,水里那人自然也奈何不了他,这些人的伏击已完全失败。
“你既然不加入金风细雨楼,便难免有一日会与我们为敌,我们唯有先下手为强!”那扛着木柴的人道,“你既已得罪了六分半堂,又不愿加入金风细雨楼,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哦。”沈琪眨了眨眼,“可刚才若不是我留手,死的便是你们了。”
“技不如人,我们无话可说。”利小吉吐出一口鲜血,冷声道,“可你只有一个人,我们的人却还有很多。”
“这是你们苏楼主的意思?”沈琪不解,苏梦枕不像是这么容不得人才流失的人啊?而且她已经承诺拿到血河神剑便会离开中原,他犯得着做这种事吗?
若是她是个多疑的人,此刻或许已经对苏梦枕有了芥蒂,况且‘一帘幽梦’利小吉在金风细雨楼的地位不低,方才突袭的那几人武艺不俗,显然也都是成名高手,能支使这些人的,除了苏梦枕,也只有白愁飞和王小石二人了。
白愁飞和王小石与苏梦枕互为兄弟,不管是谁派来的,代表的岂非都是苏梦枕?
然而这只是常理之下的推断。
不巧的是,她并不相信什么兄弟情义,尤其不相信白愁飞。因为林秋的提醒,也因为自己的直觉。
“自然是我们苏楼主的意思。”利小吉道。
“那看来就不是你们苏楼主的意思了。”沈琪淡笑道,不顾对方陡然一噎的神情,接着道,“我本来也不准备与金风细雨楼交好,你们与我交恶对我而言也无所谓,只是下次派人来时,最好派出能上的了台面的,比如让你们白副楼主亲自出面。”
说罢,她收剑回鞘,正准备走时,忽见桥对面有一处华丽的马车正缓缓驰来。
马车旁只有四名护卫,车上有个驾驶马车的汉子,看起来就如同普普通通的世家出游,但若仔细看去,却能发觉这普普通通的五个人,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着一种让人胆寒的气息。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江湖好手,且不是一般的江湖好手。
桥上背着木柴的男子放下了木柴,木柴里钻出了一个身形瘦瘦的少年,水里的人也钻出了头。
他们显然认识这轿子,即便认不出这轿子,也认识这轿子外的人。所以他们的态度虽然带着几分不甘愿,却仍是恭敬。
“未曾想到蔡太师竟会经过此处。”不知是不是之前被沈琪的话呛出了几分火气,利小吉的声音很冷,“这是金风细雨楼的内部事务,相信太师不会插手。”
“若真是如此,我自然不会插手。”
轿中的人传出声音,那声音宽和儒雅,让人听之便心生好感,当今天子喜好书画,身为天子近臣,蔡京的书法自是颇有造诣,也因此民间对其评价虽然不太好,但单从气质表象去看,却挑不出什么错处。
车帘未被掀开,只听得老者的声音淡然道:“可这位姑娘真的是你们金风细雨楼的人吗?”
在这辆轿子停下时,沈琪便环抱着手臂老神在在地四处打量。
她先看了一眼那从木柴里跳出的男子,又看了一眼水里冒出的人,发觉这二人依稀在白楼见过,看来这几人全都是金风细雨楼的人无误了。
然后她又看向那几个护卫,说实话,他们实在不像是护卫,没有统一的服饰,有的胖极,有的瘦极,有个人甚至连脸都不露,带着个像是逛灯会时用的山水面谱。
比起朝廷中的人,他们更像是那些江湖传言里极具特色的江湖强者。
并不是有特色的人才强,而是强者自形成了一种特色。
这些人无疑都是后者。
而最吸引沈琪瞩目的,是一个在最后方,最不引人注目的,最普通的男人。
他的容貌并不好看,气质更是阴鹜,在她看向他的一瞬间,对方便敏锐的回看了过来。
那目光粘腻如蛇。
沈琪于是便迅速的别开眼,好嘛,即便这人身上带着凌厉的剑气,也定然不是个讨喜的剑客。
也正是这时,蔡京刚刚抛出了疑问。
沈琪于是迅速道:“我可从没承认过我是金风细雨楼的人。”
“哦。”车帘里似有一双含笑的眸看向她,然后转开,蔡京的声音陡然开始低沉,就如同一个不怒自威的长者,“既然这位姑娘不是金风细雨楼的人,那便称不上是内部争斗,在天子脚下,京畿重地,舞刀弄枪,未免太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
哦豁!
沈琪抱臂看戏,金风细雨楼跟六分半堂决战那日怎么没有朝廷的人批评,现在这位蔡太师倒是颇有威严了起来。
不过对方看起来似乎是来帮她的,所以沈琪也仅仅是在心中默默吐槽了一下。
金风细雨楼的这几位自然不敢跟蔡京呛声,一番好戏过后,那几人灰溜溜的离开,只是离开前,利小吉仍不解气道:“若不是有蔡太师保你……”
话语未尽,那水中跃出的人已用眼神堵住了他的话。
待那几人离去,蔡京的马车便慢悠悠地驰到了近前,那儒雅宽和的声音从帘内传出:“姑娘可还好?”
沈琪:“我很好。”
车内沉默了片刻,蔡太师道:“金风细雨楼的人恐不会善罢甘休,姑娘可到我府中暂时躲避。不管是六分半堂还是金风细雨楼,都不过是江湖势力而已,他们还不敢对朝廷中人动手。”
“哦,谢谢,不过不用了。”沈琪有些心不在焉道,然后不顾对方的反应,径直转身轻身离去。
无人拦她,也无人准备拦她。
马车内,蔡京的神情沉沉。
其实沈琪本是不介意跟这个似乎有所图的人聊上一会儿的,但是就在刚才,她收到了一个信息。
林秋:“我要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心累,我恨小黑屋。
小黑屋卡崩了,为了找回存稿耗费了二十多分钟,然后我这期榜单就这么over了。下周要掉入黑名单了。
以后再用小黑屋我就是小狗!
我发誓!
第102章 锻骨
前几日林秋才说狄飞惊为她找了许多病患, 置身六分半堂犹如置身天堂,为何又突然说要离开?
读取完一个个接连不断的语音条,沈琪终于明白了缘由,说到底, 还是她那张令花容失色的容貌惹得祸。
百姓之间妄议朝政, 但是不议朝政, 不代表人们对朝廷之事一无所知,宋徽宗赵佶有一位江湖红颜这件事其实已不是个秘密。徽宗爱字爱话亦爱美人, 常常微服乔装与青楼名妓李师师相会。
而林秋虽受六分半堂保护,却不代表她的行动完全受限, 偶尔还是可以在重重护卫下溜出去散个心。
于是锦色薄帘微掀, 白衣如云,容姿倾城的女子,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入了某个多情帝王心里。
据说赵佶已下令让人调查她的身份, 六分半堂如今依附蔡京, 蔡京稍微帮忙遮掩了一下, 但是帝命难违, 他能遮掩一日,却遮掩不了太久。
所以林秋要走。
但是走之前,她要把自己留在这里最想要做的事给结了解, 那就是为狄飞惊做手术治好他的颈骨。
在面对‘手术’这个问题上,‘低首神龙’快要改名为‘摇首神龙’了,不过这一次, 一向随和的女子再也不准备迁就。
“你的病这世间只有我能治。我知道六分半堂一直在暗中调查我和沈琪的来历,我们既然能让你们毫无察觉的来,就能让你们毫不察觉的走。”
木屋内,药香氤氲, 这是给‘后会有期’的药,最后一剂药之后,被‘诡丽八尺门’的藕粉蹉跎多年的老者就能永远摆脱痛苦,大摇大摆地行走在阳光之下。
而作为六分半堂最重要的长老,‘后会有期’自然也能拿到‘一支毒锈’。
在赵佶派人查她的消息传来后,林秋就以最后一剂药为条件,向‘后会有期’索取了‘一支毒锈’。
所以她现在所有的任务已经完成,她随时可以走。
她不走,不仅是因为狄飞惊的病吸引了她,更是因为,她不忍心让这样一个集世间所有美好的男子永远变成一个残废。
烟雾模糊了面庞,狄飞惊垂着首站了起来,他的视线掠过一旁的桌上,那上面是摆的满满当当的木雕模型,每一个都是颈骨模样。
每做一次,林秋都会找他摸骨,虔诚的,认真的,甚至那双总是随和淡笑的眸中会露出一种疼惜之色。
现在她仍在笑,苦笑。
医者医人,医者仁心,何时起,病人求医竟成了医者求病人?
狄飞惊忽然叹了口气。
他抬眼看向林秋,凝定明冽的眸定定地瞧着她,然后点了点头。
在动作落下的瞬间,林秋展颜笑开,黛眉清眸,笑靥如花,烟雾缭绕,那面目却清晰地印在了心间。
怨不得赵佶会对她一见钟情。
狄飞惊的心中又闪出那张遇雪尤清,经霜更艳的面庞,不知为何,他忽然很想叹气。
他是习惯忍耐的人,在雷损在时,除了雷损,他一直都是沉默着隐藏着,忍耐着自己,用那双凝定的眸默默观察着这江湖局势,直到雷损死去,他却未曾改变,只是效忠的对象转为了雷纯。
而为了培养雷纯,他提出见解的时候反而更少,因为他希望雷纯能真正成为一个能做出正确决断的总堂主。
所以他更沉默,更垂首,更忍耐,更……爱。
但是不知为何,此刻他在林秋跟前,很想叹气,便叹了气。
他叹了口气,然后道:“你走的时候,我去送你。”
林秋笑着道:“可我怕会吓到你,我离开的方式有些特殊?”
“有多特殊?”
氤氲在药香中的女子抬手束起纯白衣袖,将已经沸腾的药盅拿到托盘中,然后低眸沉吟了片刻,道:“到时你来送我,就会知道有多特殊了。”
这话便是同意他送她离开了。
狄飞惊不再言语,林秋行事一向果断,既然决定离开,她便决定马上做手术,只是现在还缺少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狄飞惊无法抬头是因为颈部少了一根骨头,若想让他能抬起头,就需要用一块契合的颈骨去填补,所以她需要锻骨的人。
六分半堂不是没有能锻造的人,但是既然她要离开,离开前做的手术,自然要是最完美的手术。
所以锻造的人,也应当是最适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