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适合的人就是沈琪。
她不仅有最精湛的锻造技艺,还有最好的材料。
白雪苍茫的天地间,一身红衣的女子原本的路径陡然一转,此时又开始下雪。
或许这是初春来临前的最后一场雪。
红色的纸伞在纯白的天色中展开,伞上的墨梅是新画的,雪落梅上,染出湿润的光泽。
红伞,红衣,独行。
这时候,哪怕方应看手里的血河神剑被其他人夺走,哪怕这位方小侯爷死在了龙八太爷府,沈琪也不会多管。
活了这么多年,她没有几个朋友,若连朋友需要时,她不能到场,她又怎么好意思在以后面对林秋。
六分半堂的人已在等候。
他们望着她的目光仍带着恨意,因为正是她杀了前任总堂主,让六分半堂面临了最大的危机,但是没有人上前拦她。
沈琪阖上伞,前方毫无阻拦,狄飞惊已在等候,她的朋友也在等候。
锻造室已准备好。
第一个步骤是开颈。然后再缝合,这个步骤里并不会对狄飞惊做些什么,林秋的目的只是查看一下他颈部骨头的形态,然后雕琢出最完美的模版。
她的雕刻技艺可以称得上是大师级,更何况林秋已经锻炼过了多次,那数十个颈骨模版便是证明。
因此只需一日,她便把契合度足以达到百分之百的木雕模型交给了沈琪。
而沈琪锻造出金属颈骨所需的时日则是三日。
林秋对此表示十分惊奇,她习惯了对方动不动就闭关几月锻造刀剑,万万没想到这次居然这么快。
对此,沈琪则回复道:“你若想让他以后用骨头杀人,我自然可以再锻造个半年,但是这个骨头若只是用来当作颈骨的补充部位,那么三日就足够了。而且这个材料足以支撑他活到一百多岁……如果他能活到的话。”
于是便到了最重要的步骤。
沿着上一次的缝合伤口再次开颈,将锻造好的颈骨契合入狄飞惊颈部的缺失部位,这个步骤去靠林秋一个人去完成,沈琪左右无事,索性离开了那个被用作手术的房间,在六分半堂闲逛起来。
在这里呆了几日,夺取血河神剑的最佳时机已经消失,方应看回了他的侯爷府,他所有的手下包括八大刀王都落脚在那里,沈琪只能再次等待时机。
她虽然自认剑术高超,但是传言八大刀王合力,连昔日方巨侠都放言不可力敌,如果可以的话,她绝不会去主动去动有八大刀王护卫的方应看。
六分半堂的人对她虽然有很大的敌意,但是也仅限于‘用目光杀死你’阶段,并无什么实际举措,甚至还有人心不甘情不愿地为她端来蔬果。
坐在一处亭榭间,沈琪啃着苹果托颊望着湖面上两只低舞的早归春燕,直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极轻的脚步声。
能在接近她两丈内放被发现,毫无疑问,此人一定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沈琪没有转过身,因为她已经闻到了熟悉的气息,那是在林秋房间里常闻到的淡淡药香。
那药是煎给‘后会有期’的。
身后的人自然是‘后会有期’,若不是他刚刚痊愈,或许直到他走近一丈处,也不会被沈琪发现。
老者仍旧一身黑衣,走姿却不再如同初见时那般宛如僵直的提线木偶,而是已然如常。
初见时,那双凌厉虎目中精光外射,却带着难掩的惊惶与愤怒,如今那种种情绪却皆如烟消云散,他坐在桌旁,模样就如同一个慈祥的老者。
“上次的救命之恩还未曾道谢。”‘后会有期’看向沈琪,双手拱礼,微微垂首,对于他这样的江湖前辈而言,这样的礼节已是深重无比。
若是寻常江湖小辈,此刻免不了要站起身来受宠若惊地回礼,但是坐在一旁的红衣女子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连托颊的动作都没有改变。
“当初若不是我的剑气,你也能撑到旁人来救,我那不是救你,是补救我的失误。”沈琪抬手把一个花生米扔进湖里,看着湖面上泛起的涟漪,忽然想到了什么,蓦地转身,目光灼灼道:“不过我的朋友却是实打实的救了你。”
‘后会有期’似有所觉,沉声道:“我已将‘一支毒锈’交予了她。”
话外意便是他已偿还了恩情。
“话不能这么说,她帮助六分半堂的远远高于从六分半堂得到的。”沈琪上下打量了一番‘后会有期’,笑了,“身为她最好的朋友,我替她再多要一个报酬,你们不会介意吧?”
金风细雨楼跟方应看暂时维系着良好的关系,因此她不好意思借着人情去让苏梦枕帮忙,但是六分半堂如今依附蔡京,蔡京跟方应看虽然同为朝廷中人,但是却没有多少交情。
而且,她对于六分半堂的好感远远低于对金风细雨楼的好感。
既然她是为了帮狄飞惊才错失了任务时机,那么让六分半堂帮忙,把方应看引出来,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后再拍拍屁股走人……沈琪思索了一下,觉得这波可以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苏卿九和小明同学的地雷,感谢锦白,林路,梦魇宝贝们灌溉的营养液,么么啾。
本周没榜,所以我有点放飞自我了,但是即便断更也不会超过两天的,我发誓!
PS:话说最近好像经常发誓啊……
第103章 匆匆
烛光摇曳, 夜色已深。
自七天前下了一场小雪之后,天气便开始回暖,夜时间或会有些虫鸣声。但现在,却寂静的仿佛天地之间已空无一物。
不是虫儿不愿惊扰世人, 而是不能。
因为有一个人在屋内, 她的手里有药。让人死的药, 让人活的药。
让人死的药也能让虫死。
窗纸透出的窈窕人影已经不眠不休了两天两夜,这一方天地之间的寂静也已维持了两天两夜。
直到烛光被黎明时的亮光所盖下, 那处一直紧闭的门扉方‘吱呀’一声被人从内推开。
在这一瞬间,庭院便‘活’了过来。
有虫鸣声响起, 也有人的脚步声响起, 脚步声有轻有重,显露于人前的,却只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
她不习武功, 却是这京城中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狄堂主的‘手术’如何?”
“很成功。再过十个时辰, 他大概就能醒过来了。”林秋微眯着眼看着眼前神情忧忡的女人, 淡淡道, “你没有为难我的朋友吧?”
沈琪虽然此次算是帮了六分半堂,但是功不抵过,她与眼前这个总堂主可是有着杀父之仇的。林秋在做手术的时候全神贯注, 但一抽身离开,便开始担忧起沈琪的近况了。
昔日礼遇有加的堂内供奉如今却对总堂主冷言相问,然后立在门前的女子却并没有恼。
雷纯不仅不恼, 反而有些艳羡她们之间的友情。
她自然没有忘记自己的杀父之仇,在之前她也曾与狄飞惊商议过借机将沈琪灭杀于六分半堂内,但是却被后者拒绝。
因为堂内唯一能与沈琪力敌的,或许只有‘后会有期’。
而‘后会有期’是用来对付‘金风细雨楼’的最大底牌, 用在一个身后并无势力,只是有私怨的强者身上,太为不智。
昔日对雷损马首是瞻毕恭毕敬的男子在面对雷纯的复仇之计上,却持否认态度。这让雷纯颇有些愤怒。可是在狄飞惊手术期间,她冷静下来后,不得不认同狄飞惊的话是对的。
雷损的毕生愿望便是吞并金风细雨楼,成为江湖第一势力,若他在世,绝不会为报私仇而消耗堂内的有生力量。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先解决了金风细雨楼,才能分心处理其他。
所以雷纯便不再多管其他,这几日内甚至刻意避开了沈琪,以免瞧见那张面孔,抑制不住内心恨意,做出冲动之事。
然而她内心愈恨,神情却愈发柔和。
“林供奉的朋友正在长老那里做客。”雷纯道,“此次真是多谢林供奉与沈姑娘了。”
“不客气,反正没有下次了。”林秋打了个哈欠,不顾雷纯的反应,与她擦肩而过。
待寻到沈琪时,她正在与‘后会有期’在湖边石亭下弈棋。
即便是林秋不太懂围棋,也能看出棋盘上黑棋占了绝大的上风,而手执白棋的沈琪则盘腿坐在石凳上,撇着嘴满脸不甘。
沈琪自然察觉到了身旁有人走近,但是不用回头她便能意识到来者是谁,因此她并没有回头,而是专注于眼前的棋盘。
‘后会有期’倒是抬头看了林秋一眼,微微颔首。
论等级,供奉和长老本就是后者要略高一筹的。
林秋默默地站到了沈琪身后,看了半晌,白棋仍没有落子,忍不住道:“你还是弃子认输吧。”
“你懂什么,我这叫长考!”沈琪强撑着道。
面前的老者淡笑着不语。
靠着所谓的长考又硬撑了几步棋,沈琪最终还是不甘不愿地认了输,她站起身来收拾着棋盘,扭头看向林秋。
“你的事忙完了?什么时候走?”
“三天后吧。”林秋并不顾忌有外人在场,笑道,“六分半堂大堂主病愈,总要摆宴庆贺一番,我就当作是我的离别宴了。”
‘离别’二字她说的甚为随意,因为她,她们,都已经习惯了离别。
苏梦枕病愈之后只在楼里设置了一场小宴,他本就是不喜热闹的人,况且,该被人了解的事,总归会有人知道的。狄飞惊本也是这样的人,比起‘热闹’,他更喜欢舒服自在。但是他却不得不摆宴,而且宴请了京城中大半的势力人物。
因为六分半堂依附了蔡京,六分半堂愈能展现自己的实力,得到的扶植便越大。
宴会开始当日,来的人很多。沈琪能认出的只有白愁飞,王小石,方应看。还有白愁飞身后的那几名手下也很是眼熟。
苏梦枕没有来,他确实没有必要来。
其实王小石本来也没有必要来的,但是他听说沈琪在这里,又听说狄飞惊的脖子她也出了一份力,不知是好奇还是什么感情,他也跟着来了。
他一进大堂,便四下扫视了一番,但却并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就连江湖中传言甚嚣的那位容色倾城的林供奉,亦是没有瞧见。
他有些失落,但称不上失望。
失望的另有其人。
白愁飞很失望。
他本以为自己的举措能将沈琪逼到蔡京手下,毕竟她既不属于金风细雨楼,又跟六分半堂结下了死仇,除了蔡京一党,谁还能护着她?却没料到她居然真的跑来了六分半堂,还真的让六分半堂没有动她。
虽然蔡京对此并没有多说什么,甚至还嘉奖了他,但是白愁飞还是很失望。甚至有些愤怒。
因为计划未按原定的去走,那么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是不是也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发展?
这种事,大概只有天知道了。
狄飞惊举办的这次宴会很成功,可谓是宾主尽欢。虽然宴会上,那位传闻中倾城绝色/医术高深的林供奉并没有出面。
况且她此时确实不宜露面。
毕竟皇上瞧中了她。
所有人都觉得以后六分半堂不仅在朝中有所依仗,就连后宫,也会有说的上话的人物,可只有狄飞惊知道,在宴会开时之前,那个女子便已经如昙花一现般消失了。
突然的,在眼前,一下子不见。
那绝不是什么轻功或者药物造成的幻术。而是真正的消失。
若不是他颈部淡淡的伤疤还未完全消失,若不是他现在已经能抬起了头,他甚至会误以为林秋的存在只是他的一场幻梦。
夜色渐近,宴声渐歇。
马车的车轮声接连响起,方应看不是最先离开的,也不是最后离开的。
他的容貌俊美无俦,笑起来时甚至带着一丝单纯与少年人的羞赧,可是当入了马车,他便失去了笑容。
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经过了那一战,双方势力却并没有太多折损,仍有势均力敌之意,所以他们一定还会有一战。
愈是势均力敌,那一战就愈是惨重。
这本是件好事,但却也意味着‘有桥集团’还是只能暂时隐藏在暗处,尚不到站在明处的时机。
他不喜欢隐忍。
但成大事者必须学会隐忍,所以方应看虽不喜,仍在学习这二字,而且他学的很好。
“铁树开花”掀帘,“八大刀王”侍卫,即便是他的义父来,也难以轻易突破马车外的护卫,所以方应看在马车里很安心。
他安心的思索着许多事,忽然觉得有些困倦。
他一向是个作息正常的人,贵族子弟惯常都是这样,所以现在开始犯困,着实有些奇怪。
方应看几乎瞬间便意识到了不对劲,他正想出声,却已经发不出声响。
轿子里少了一个人的呼吸,却没有人发觉,因为几乎是在方应看呼吸消失的瞬间,就又有一个呼吸声毫无差错地接替了他的声息。
沈琪通红着一张脸从车座下钻出,像这种舒适的马车,总会设计些暗柜,要么是来藏瓜果,要么是用来放些酒菜。她掏空了暗柜里的木格,又一直提气不让驾车的人发觉马车内的重量。所以不得不通红了脸。
她做了这么多次任务,一向是要么以物易物,要么直接动手,很少这么偷摸着去做。
但是林秋说服了她。
动手有时候并不代表公平,而是两败俱伤,既然结果不会变,为什么不采取更安全更稳妥的措施呢?
“但这跟偷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你那不给就打到服的行为比起偷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
总之,她们之间进行了很严肃(?)的探讨,探讨的结果,现在的这一幕,已是显而易见了。
血河神剑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掌心,进度条终于走到了圆满。
下一秒,沈琪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找小石头他们告个别,但是她在这个世界并没有跟谁建立多么友好的关系,所以索性直接选择离开。
剩下的江湖恩怨,打打杀杀,都不干她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