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激灵,忙垂首道:“段少爷!”
沈琪正看到话本里女主为男主女扮男装奔赴疆场,耳听得动静传来,不由抬眸望去,只见那红梅树下,一身着蓝衣的少年望着他,澄澈明亮的双眸中映出纯粹的好奇与欣赏。
梅花被寒风吹落,少年笑起来,露出浅浅的酒窝。
像极了记忆中的人。
“你……学剑吗?”沈琪放下手中的话本,认真问道。
段玉被这没来由的询问打断了思路,他顿了顿,道:“不,我学刀。”
沈琪闻言有些遗憾地叹道:“哎呀,真是可惜,若你学剑的话,说不定可以成为正道魁首呢。”
段玉:“……”
奇怪的女人。
他想。
然而意外的,并不让人讨厌。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又想儿子了。
这次想起的儿子出场过的,在第一章 。(笑)
第11章 碧玉刀
石桌上原本只有一卷话本,一盏清茶,如今多了一个人,沈琪便打发仆人去温一壶梅子酒。
一旁段玉有些拘谨地坐在石凳上,他微垂眼看了看那掀开的书页,轻声道:“沈……沈姑娘倒是与传闻中不甚相同。”
“几时我竟成了传闻了?”沈琪一手托腮,一手懒散地压着书页,两人之间明明只是初见,她却表现的毫不拘礼,倒像是相熟了许久的朋友似的。
段玉莫名地送了口气,唇边的苦涩笑容又逸散开来:“庄子里都传言说我将多个姨母……”
正欲掀页的指尖一顿,恰有微风拂过,红梅飘落在发间,沈琪抬手拂了拂长发,一番姿态写意风流,段玉如今只是个十八少年,几时瞧过这番风情,不由得怔了一下,旋即笑容更为无奈。
沈琪抬眸时,正瞧见少年有些怅然的神情,她调笑道:“其实我倒是不介意多个如你这般丰神俊貌的儿子。”
“沈姑娘,”段玉像是有些生气,加重了‘姑娘’二字,“您若是真要嫁于我父亲,段某斗胆问一句,您到底看上了我父亲何处?”
面前笑容淡淡的女子连一丝考虑也无,语气轻快道:“我看上了他的刀,七星碧玉刀。”
“而且,”不待段玉再问,沈琪接着道,“谁说我要嫁给段飞熊了?我只是来庄里鉴赏一下宝刀而已。”
段玉怔住。旋即俊眉微拧,他突然转过视线看了一眼那院落前挂的刻着‘潋滟阁’三字的牌匾,一时间,又是欢喜又是心酸:“原来,这只是我父亲的一厢情愿。”
眼前的呆小子终于开了窍,然后便瞬间明白自己这副来兴师问罪般的模样有多么可笑,他别开眼,白皙的面颊上自耳后泛出云霞般的淡红。
沈琪笑盈盈的看着段玉羞窘的模样,心尖不禁泛起了如冬水初融般的柔意,她道:“你是为了你母亲而来的吧?”
女子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缱绻,段玉疑惑地抬眼看了她一眼,抿唇颔首。
多可爱的孩子啊。
沈琪想。
尤其是为了母亲着想的这一点,简直让她忍不住想要抱着这少年抚平他所有的不安。
“我是为了碧玉刀才来这里的,你父亲知晓我的目的,因此把我安置在这里之后便推脱事忙,是因为他知道,我若见了碧玉刀,便不会再留在这里。”
僮仆端着温好的梅子酒走了过来,沈琪接过杯盏,拂袖抬手,姿态如行云流水,带着某种深宫之中独有的雍容之感。
淡青色的淙淙酒液在杯中微旋,段玉接过沈琪递来的酒杯,任酸涩与余甜在舌尖回味,良久,他道:“我明白了。”
*
次日,沈琪仍坐在那石桌旁,这次她手里没有拿话本,反而拿了一柄红色的纸伞,段飞熊遣人送来许多红色的裙衫,她挑了一件搭上,淡如梅的浅红与纸伞的晦红颜色相衬,在洁白如玉的石桌旁坐下时,宛如一朵由深渐变绽放的花朵。
段玉来时,正看到沈琪在画画。
洁白的石桌,漆黑的砚台,深红的纸伞。
她撩着袖子,秀眉微皱,手执着羊毫软笔,起转承合间,一片墨色梅花便在伞檐边慢慢旋出瑰丽的花貌。
段玉无声地走上前去,将右手轻轻放在了砚台边上,裹着黑鲨皮鞘的短刀仅露出白银色的刀柄,柄上有繁复的纹路,在皮鞘上,镶着七颗光彩流转的碧玉翡翠。
沈琪瞥了一眼,执笔的指尖微挑,墨痕在纸伞上浅浅晕出痕迹,恰似一朵梅花残瓣,她收回手,姿态极缓慢地将毛笔放在砚上,将纸伞拿起,轻轻旋了两圈,红与黑,梅与墨,一旁的红梅树不甘寂寞地抛下几片花瓣,好似在骄傲地示意真花与假花总归是天壤之别。
“我自住进这里,这株梅树就好似瞧我不顺似的,整日地落花,如今我要走了,走之前,我想做一件事。”
段玉初闻‘要走’二字,颇有些吃惊,他未曾料到沈琪竟只瞧了碧玉刀一眼便果断地决定要离开,他喉中刚溢出二字:“为何……”
却不料,下一瞬,清冽的长剑出鞘声传入耳畔!
此时他手边正是放在桌上的碧玉刀,段玉毫不犹豫地拔出刀鞘,一泓碧月如翠湖秋波,盈盈一瞬,涟漪晕染,恰阻住那迎面刺来的银色细剑!
眼前的女子仍撑着那柄红色的纸伞,只是伞柄却短了一截,她瞧见段玉应招的刀式,扬唇兴味一笑,扬臂转换剑式,竟又是毫不停歇地刺出七剑!
在沈琪刚出招时,段玉便认出这惊鸿一剑正是峨眉的基础剑招娥眉刺,段家庄中常有江湖中人往来,他也曾与峨眉中人论过武艺,因此虽然应招时多了几分仓促,却仍然游刃有余。
但三招已过,他的眉头就已经皱的厉害。
只因沈琪的剑招一开始是峨眉的基础剑法,后面则变成精英弟子方能领会的核心剑法,再到后来,他依稀觉得那剑法有峨眉的几分柔韧精意,可那剑法他却从未见过!
六招已尽,刀式尽出,到了第七招时,段玉知道,自己接不下这一招了。
他从未见过这一招剑法,若是见过,定然永世不会再忘。
这剑法好似专克他的刀法似的,无论他如何变招,那迅捷如风的剑光总是不疾不徐般落在他变招的下一步前,碧玉刀好似一个被扭捏着调戏的小姑娘似的,总是走不出那带着几分轻慢意味的围拦。
红梅树,不知何时竟已经秃了,纷纷扬扬的花瓣落在尚有些积雪的大地,有的落在那柄细剑之上,却被剑锋颤悠悠地划开两瓣,终是无法在剑上立足。
段玉手中握着一泓碧翠,刀尖与那垂下的红袖相隔不足一寸,可剑尖却已经柔柔地搭在了他的颈侧,他从头到尾,只有勉力防守之势,竟连对方的袖口都触碰不到。
“你……”他苦涩开口,“这是何意?”
剑尖微扬,掠过他的颈侧,抬至那束着发冠的头顶,段玉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剑风自头顶划过,他额头冒起冷汗,却听得又是一阵清冽如水波泛漪的声音响起,原来面前的女子竟将长剑又收回了伞鞘之内。
从始至终,她都是一手撑伞,一手使剑,因此伞上落了无数的梅花,乌发上却未曾沾染上半分。
段玉松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头发,发觉原来刚才对方的举动,是为自己扫落了头顶的梅花。
沈琪合上伞,将伞上的花瓣抖落,精神抖擞道:“哎呀,这梅树我也教训过了,碧玉刀我也看过了,诶!段飞熊,你把我的马放在哪里了?快快牵来,我要走了!”
段玉倏的抬眸,却见那已成枯树的梅树之后三丈之远处,段飞熊正将手臂背在身后,满脸动容。
他走上前来,径直道:“你那招叫什么名字?”
沈琪笑道:“你指那一招?”
“第七招。”
“唔……那一招叫做破刀式。”
沈琪思索了片刻,答道。
这个年过不惑的男人闻言朗声大笑:“哈哈哈,破刀式……破刀式……”
沈琪静静地看着他笑,她知道他为何发笑,就像她初见那个男人时亦是满心的不甘,几十年的习武,好似在那一招一式下,就成了全然的笑话似的,无论如何变招,都逃不过那洞若观火般的迅捷一击。
她,亦是败过的。
段玉听着父亲的苍凉笑声,握紧了手中的碧玉刀,他还年轻,十八岁,是充满了无限未来的年纪,他的父亲已经走到了所能探寻的武道的尽头,甚至已经开始走下坡路,所以他会无奈,会悲哀。但段玉知道,自己见到这招时还年轻,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去破解这招剑式。
所以他不仅不失落,反而燃起了无穷的斗志。
段飞熊笑罢,摇头一叹:“罢了,碧玉刀,你拿走吧。”
段玉和沈琪俱是怔住,少年讶异道:“父亲!”
沈琪凑上前,仔仔细细打量着段飞熊:“你……你认真的?”
“多情环,长生剑……”段飞熊淡淡道:“你想要的,最终都得到了。若我拒绝,到了明年初春,难不成让我拿个假的碧玉刀去向朱家求亲?或者你想看老夫能在这破刀式下扛过几招?”
他竟是已经知道了沈琪锻剑的事情!
沈琪此时此刻才领会到‘段家庄’这三个字的份量,短短两日,段飞熊竟已将她查了个底儿朝天!
她转过身去,段玉满脸纠结,却是走到石桌前将碧玉刀还鞘,然后回身递向了她。
黑鲨皮鞘和翡翠的触感真实地接触在掌心,沈琪握着碧玉刀,颇有些不可思议。
就这么……到手了?
“其实我可以再给你铸一把刀,保证和原本的一模一样。”她有些不好意思道。
孰料段飞熊摇了摇头:“不用。”
“那你想要什么?”
段飞熊微垂着眸,如花般的女子在瞳眸中热烈绽放,他认真道:“若我想留住你,你愿意吗?”
沈琪:“……”
“哈哈哈!”看着女子怔住的面庞,段飞熊又大笑起来,这次的笑,少了几分苍凉,多了几分释然,他道:“沈姑娘这般人物,不是我段飞熊能留得住的,段某只求沈姑娘能将那一招‘破刀式’教与我儿。”
“父亲!”段玉大惊。
那可是剑招啊!父亲莫不是想让他弃刀学剑?
而沈琪则是在内心啧啧称奇,段飞熊不愧是在江湖中混的有头有脸的人物,竟看出这一招乃是不拘泥于武器的纯粹的招式。
剑可使得,刀可使得,哪怕手执枯枝,亦可使得。
作者有话要说: 看着这些章节,觉得哪怕每天早读被老师拍脑袋也值了……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哈哈哈哈哈哈
第12章 不约
到达保定的时候,积雪已融,路边细嫩的绿草柔弱而又坚定地伸展着身躯,红色的鞋履在上面轻轻一踏,绿草谦虚地折下腰肢,却又在鞋履迈过后复颤颤巍巍地立起。
沈琪入城之时,正是清晨初晓,街边的摊贩还在忙里买外铺陈着货物,瞧见有人走过,哪怕货物还没摆好,仍下意识地吆喝着招揽生意,包子铺的老板正娴熟地往灶中加着柴火,就着竹筒一吹,小小的火苗瞬间高涨。
在幽深冰冷的宅邸中呆了数月,沈琪颇有些怀念这街边的烟火气息,她牵着马慢悠悠地走着,在游览民俗风景的同时,也成为他人眼中的风景。
保定城内最大最豪华的酒楼里,风景最好的二楼雅座通常只为一个人而设。
她是一个爱穿红裙子的女人,叫做王盛兰。
江湖中人很多人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若说起她的父亲,却俱都是如雷贯耳,辽东的“长青镖局”欲与中原四大镖局联合,只有一个镖局却回绝了这个要求。那个镖局就是‘大王镖局’。
若说江湖中谁的长/枪使得最厉害,‘一枪擎天’王万武绝对是榜上有名。
若说江湖中谁的脾气最暴烈,‘一枪擎天’王万武也能排上前三。
而王盛兰,正是王万武的独女。
她此时正坐在二楼的雅间,看着楼下一个牵着枣红色骏马的女人悠悠走过。
她今日穿了一身红装,初春时天气还有些微凉,她穿的是一身红色的云锦,云锦上绣着暗红色的花纹,再加上镶着十三粒鸡血玛瑙的腰带和浅淡却遮不住精致眉眼的妆容——王盛兰整个人就如同她的名字一般,像一朵盛开的花,非是清幽的兰花,而是娇艳的富贵花。
尤其是这朵富贵花露出不甘又赞赏的表情时,整个人更是鲜活的让人移不开眼。
她第一次见到穿红衣同样穿的这么美丽的女人。
坐在对桌的杜若琳柔柔的笑着,比起王盛兰,她倒是更像一朵兰花。
她同样看到了那牵着一批枣红色骏马从楼下走过的红裙女人,作为王盛兰最好的朋友,她自然知道如今对方心里的想法。
男人见了美丽的女人移不开眼,女人岂非也是如此。
尤其是同样美丽的女人。
王盛兰突然拿起一旁的酒杯,连灌了自己七杯酒,然后瞪着愈发晶亮的美目,唤来自己的随从,道:“你去把楼下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叫来!”
随从道:“以什么理由呢?”
王盛兰纠结了一下,一拍桌子:“就说!就说我王大小姐,想和她交朋友!”
*
当三个扎着红腰带,襟前绣着银枪图案的人高马大的虬髯大汉站在自己跟前时,沈琪还略有些茫然,此时她刚拴在了馄钝摊后面,热气腾腾的馄钝也已经下了锅。她老老实实地坐在方木小桌的后面,红色的纸伞放在手边,等待着吃自己的早饭。
三个大汉挡在自己跟前,恰把晨时的冷阳遮挡的彻彻底底。
体态魁梧的大汉有很多,如这般行动时脚步一致,又身带杀伐之气的,沈琪却只在两处地方见过。
一处是镖局,一处是军队。
山西、河北、苏州等地,是镖局最活跃的地区。沈琪此次来到河北保定,也正是为了大王镖局的总镖头‘一枪擎天’王万武手中的那杆‘霸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