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这般大型的商队,自然少不了几个武功高手坐镇护卫,有人瞧出了这轻功的不凡,不由叹道:“飘然若飞絮,扶摇如流云。莫不是峨眉派的‘飘雪穿云’?”
这番喟叹引起了马车中人的注意,乌漆马车上裹着的黑底金纹棉帘被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掀开,车内的人凝神看了片刻,微笑道:“确实是‘飘雪穿云’。”
不到片刻,沈琪便已经飞身贴近了那列车队,车队静谧地停在风雪之中,蜿蜒的长列像是一条沉睡的黑龙,她直觉这不是一般的车队,这般秩序严明队列肃然的阵容,不是一般的商行能培养出来的。
为首的大汉显然已在等她,他头上带着四方的羊绒棉帽,整个人裹在厚重的棉衣之中,却不显得臃肿,反而更显魁梧有力,他有着典型的在极寒之地生长成的五官特点,鼻梁挺而直,鼻孔狭窄,阔口浓眉,双眼是单眼皮,睫毛狭长,看起来刚硬而又冷漠。
但他一开口,却又显得热情无比:“姑娘可是遇到了麻烦?”
沈琪点头道:“我倒是无妨,只是我的马匹在这风雪之中却支撑不了太久,我愿把我的马免费赠与你们,只求让它随着车队得个安稳。”
枣红母马载着已被雪压了厚厚一层的大氅快步跟了过来,鼻息喷洒,它温顺地贴近沈琪身前,轻轻用马鬃蹭了蹭她的上肘。
那大汉眼前一亮:“此马品相不俗,看起来又颇具灵性,姑娘真愿意忍痛割爱?”
沈琪无奈道:“不割爱又能如何,我总不能让它掩埋在风雪之中。”
话音落下,那壮汉还待说些什么,突然马车中传来一声清咳,他于是瞬间咽下未尽之语,恭敬聆听车内人的话语。
“姑娘,大雪漫漫,路途艰辛,不若随商队同行,也可免了你和爱马的分离之苦。”
车内人的声音稳重,温润,像是淙淙流水,泛着岁月悠长般的淡然,沈琪听着这声音,脑海中便不由勾勒出一个身材修长,清癯瘦削的年长男性的形象。
她被冷风刺到僵硬的面容不由得柔和了许多,却仍是有些为难:“可我们相遇时便是背道而驰,可见目的不同,又怎能同行?”
“此番商队南上是为采购棉衣,半月之后便要转道回段家庄。”那人淡然解释道,“看姑娘也是武林人士,此番向北,想必定是要到段家庄拜会一番的,如此说来,我们也算是目的相同。”
他话语落下,却见眼前的棉帘已被一只纤纤细手所掀开,只见红影一闪,涌入车厢内的寒冷湿气便随着棉帘的紧阖而消失,紫檀香炉幽幽地旋出温雅的檀香气息,却被女子运气暖干湿发而蒸腾而起的清冷香艳的湿气所掩盖。
他极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这贸贸然钻进车厢的女子,却见她抬手挽了一下潮湿的秀发,然后柔柔地抬起脸颊,双眸灿如弯月,冰冷苍白的面庞上,淡粉的唇角扬起弧度,宛如湖面碎冰,骤然惹乱了心湖。
“谢谢你,既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她笑道:“我叫沈琪,你叫什么名字?”
一身云纹蜀锦,通体贵气不凡的中年男子微皱着浓眉,他按捺着内心的悸动,抬手摩挲着拇指上鹅蛋大小的翡翠玉戒,淡淡道:“段飞熊。”
沈琪认真的打量了一下这个男人,他看起来已过不惑,气度不凡,有种上位者的气息,与她之前只闻其声时所勾勒的脑中形象不同,却同样有着别样的魅力。
而且……段飞熊这个名字好生熟悉!
沈琪一怔,突然瞪大了双眼:“你是段家庄的庄主,‘中原大侠’段飞熊!”
段飞熊洒然淡笑:“不错,不知姑娘此番来北地,所为何事?”
每年来段家庄的江湖人士不多,但也不少,他们中大部分人是为了讨教刀法,见识一下段家的七星碧玉刀,小部分人则是与段家有着利益往来,而其中极少部分,却抱有其他的目的。
段家是江湖世家,既沾上‘江湖’二字,行走之时,便不可避免的要多些防范。‘七星碧玉刀’的名号在江湖中名声甚响,一柄刀能有这么响的名声,自然是因为它沾过强者的血。
所以段飞熊从不缺仇家,也从不惧仇家。
但他此刻却希望端坐在身前的红衫女子不是怀着目的接近他的仇家,段飞熊是个英雄,他爱他的妻子,但也欣赏其他美丽的女子。美的事物,总是要活的长久才能愈发美丽。
可每一个打碧玉刀主意的人,都无法活的长久。
沈琪不知道段飞熊在想些什么,但即使她知道,或许也不会改变她耿直的态度。
香炉中淡烟飘摇,沈琪的面容显出几分朦胧,那双被风雪洗过的双眸渐渐回归了晦暗,她还在笑,但这笑却似乎变了丝味道。
段飞熊突然发觉自己的心跳又开始加快,美丽的女人固然可爱,但美丽又危险的女人对于强大的男人而言却更是具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她裹杂着风雪躲入车厢时,段飞熊以为这个女人是个风雪中的精灵,可如今,他却推翻了先前的认知,只觉得这个女人眼角眉梢都似泛着轻柔的邪气,这双泛着邪气的晦暗眸子在认真地瞅着一个人时,就像是有无数的小羽毛在轻轻□□一个人的心脏。
他听到她的清亮动人的声音在车厢内如烟如雾般散开:“我此番来北地,正是为了那柄七星碧玉刀。”
烟和雾,撩动心脏的羽毛,蓦地消失殆尽。
沈琪看到面前的男人一下子肃然了面庞,高挺的鼻梁下,男人微须的脸颊略微抖动了一下:“恕老夫……不甚明了。”
沈琪挠了挠脸颊,完全不在乎空气骤然的压抑,笑道:“我的意思是,我来此的目的,是为了得到七星碧玉刀。我愿意付出我能付出的一切,只求段庄主将刀给我。”
北风呼啸,马车外的铜铃声和马匹行进的声音传进寂静的车厢内。
段飞熊认真的凝视着眼前的少女,出乎意料的是,他心中并没有多少怒气,反而只有些荒唐与好笑之感。
“你可知,碧玉刀是我儿段玉的聘礼?”
他原意是此刀只给段家之人,籍此想打消女子的想法,却未曾想,红杉女子闻言双眸骤然闪烁,甚至惊奇道:“你的意思是,若我嫁给你的儿子,你便把碧玉刀给我?”
……老夫这段话,原来可以这么理解的吗?
段飞熊怔住。
作者有话要说: 沈姑娘是段老头的菜。
话说评论少的缘故是不是因为我不常写作话?
不禁陷入了沉思。
第10章 少年
沈琪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工作免不了要得罪人,但她总想在掠夺了武器之后又尽可能的补偿,比如为葛停香杀人,为白玉京铸剑。但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够补偿的。
车厢内温暖如春,端坐在上首的段飞熊目光奇异的看着她,沈琪有些担心他会不会突然开口肯定自己之前脱口而出的话语。
历经千帆,她已经很少把情爱放在心里,许是因为在宫斗部时日日消磨的时光蹉跎了她曾经渴求爱情的一颗心,她其实并不在意为了达成目的而去嫁给一个人。
她在养成部时也曾为了方便照顾任务目标而千方百计的接近任务目标的亲属。有时也会收获一些从未奢求过的珍贵情感,面对那些情感,她小心珍藏,不敢或忘。
但是收藏的珍宝太多,也是会负累不堪的。
静谧的空气无形桎梏,段飞熊清朗温润的声音渐渐在车厢内逸散开来,他定然是不会想到眼前的女子竟在十分认真的考虑嫁给自己儿子的可行性,不然,他的声音就不会如此刻般悠然。
“我已与朱二太爷为儿女定下口头婚约。”他道,眼中奇异的光芒愈盛,“届时,碧玉刀将赠予我的儿媳。”
他很好奇,这个毫不掩饰自己目的的女子,在听到这番话语后,将会作何举措。
沈琪苦恼地抬手按了按额头,衣袖滑下,皓白的细腕盈盈可握,段飞熊看着那只腕子,淡淡别开了眼睛。
“一把武器就仅是武器而已,名气大了,也不过仍是一把武器,偏偏却覆上各种意义,让人想要以物易物都开不了口,唉,真是麻烦。所以我从不给自己的武器起名字,免得它有朝一日让我瞧着都累得慌。”
“你的武器?”
“我的武器在我的马上搁着,”沈琪托腮道:“我用剑。”
段飞熊忍不住好奇道:“我以为剑客通常都是剑不离手的?”
话语落下,清亮的笑声如黄鹂出谷般在车厢内响起,这个眼角眉梢带着邪气的红衫女子笑起时眉眼弯弯,却像是最单纯无垢的初雪,清简如水,明镜似画。
“江湖中人常认为剑客的剑和刀客的刀一般,都是随身携带视若生命的,若是不这般做,就好似不是纯粹的剑客和刀客了一样。”沈琪眯眼看向段飞熊,“你呢,你是个纯粹的刀客吗?”
又来了。
这种心脏被细而柔嫩的羽毛轻轻撩拨的感觉。
面前的女子笑眯眯的等待着自己的回话,眉若墨画,色如晓花,比寒梅少了三分冷意,比海棠少了两份媚情,却偏偏让人移不开眼。
他的发妻年轻时也曾是艳冠江湖的美人,如今即使韶华不再,但那份时光酝酿的绵长却愈发惹人心醉,年轻女子与有阅历积淀的女子便在这点上分出了差别。
可段飞熊却发觉这个红衫女子明明正值芳龄,一颦一笑之间,却犹有几分看透世事般的乖张嬉笑,寥落索然。比之醇香之酒,更使人多几分清冽醉意。
他开口,第一个音节竟是哑了声:“沈……沈姑娘,我虽然是个刀客,也随身带刀,但我带的,不是碧玉刀。”
他自然是明白她先前话语中暗藏的试探的,但诡异的是,段飞熊竟不排斥这份试探,甚至有些欢喜这试探所带来的亲近感。
沈琪笑着看向段飞熊,她已然发现了眼前这个不惑之年的男人眼中所无法掩饰的光芒。
她很熟悉这光芒。在她所视若珍宝的过往记忆中,有许多男人曾用这眼神看过她,只是那时她使用的容貌比如今这个要出众的多。
“那你带我瞧瞧碧玉刀,好不好?”
*
料峭寒风,一华服少年坐高阁之上,他面若冠玉,一身织锦蓝底云纹棉袍,腰间佩带着剔透白玉,一身气度非凡。
俗话说人靠衣装,他却好似要反过来念,因为他衣装虽然出众贵气,但那副面容却比那繁杂华贵的服饰更能吸引人的视线。
冰雪之地长大的少年肤色较常人更多了几分白皙,他的双眼不同于大多北地壮汉的狭长冷硬,反而圆润明亮,宛如璀璨的星子,鬓若刀裁,唇未点绛犹带三分红,笑起时,那颊边凹陷的酒窝更是让他显得既可爱又可亲。
他毫无疑问是个爱笑的少年,曾有人说,爱笑的女子运气总不会太差,但这话套在男子身上,似乎却要大打折扣。
段玉虽在笑,却是苦笑。那可爱的酒窝也因笑容的无力而仅仅泛出浅浅的凹痕。
今天本是值得欢喜的日子,他那事必躬亲的父亲终于采购棉衣归来,全庄上下若换了往常,定是欢欣异常。可如今却像是那深秋的蝉一般,怯怯的不知这庄中未来的风向。
所有人的视线分成了两束,一束看向主母段夫人的琉璃阁,一束转向那与书房贴近,久未有人居住过的潋滟阁。
潋滟二字,柔美有余,沉静不足。潋滟阁曾是段飞熊为了一个青楼姬妾所建。每一个男人都会有那么一段时光,在那段时光里,家里的贤妻成了残羹冷炙,外面的野花却化作慰贴人心的琼浆玉液。饮了琼浆的男人醉醺醺宛若稚童,但酒醒之后,一切荒唐却又会过去。
“可这荒唐如今又开始了!”段夫人坐在对侧,她无疑是美的,但女人到了四十岁,似乎总比男人要显老的快些,她的眼角已经有了丝丝缕缕的皱纹蔓延,这皱纹给她赋予了更缱绻深邃的美丽,但这美丽却已经不足以挽回一个男人的心。
段夫人曾也混迹江湖,江湖儿女,总比闺阁女子要看的开些,所以她并没有哭,只是叹息着道:“你父亲是个好父亲,于我而言也算是个好夫君,所以他偶有留恋花丛之举,念在他总是及时醒悟,我也不过于追究……但,我去瞧了那潋滟阁的女子一眼,只那一眼,我就知道,这次是不同的。”
段玉奇道:“怎么个不同法?”
“她……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但我总觉得,若是你父亲是在年轻时碰见了这个女子,那么如今你这个呆小子或许就不复存在了!”段夫人无奈地摇头,“同床共枕二十余载,我最了解的第一是你这从小粘我到大的小呆头鹅,其次便是那个大呆头鹅了。”
段玉听了微笑着站起身为母亲松了松肩膀,道:“母亲这么说,倒是让儿子我愈发好奇了。”
“又没人拦着你,想看自去瞧瞧去吧。”段夫人明白,那女子对于自己的丈夫而言或许如同罂粟,但对于自己的儿子却造不成那么大的魔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好似每个男人对于美女的定义都是类似的,但对于女神的定义却大都相迥。
冬日里的寒风实在太过冰冷,她裹紧了狐裘,倦然一叹:“我累了,回去吧。”
段玉目光柔柔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捧着暖炉踩着积雪慢慢走下楼阁,她走的很慢,似乎沉浸在思绪之中无法自拔,那插着翡翠金簪的乌髻中夹杂的白霜被冬日的冷阳照的晃眼极了。
他叹了口气,突然迫切的想要看上一眼那个住进潋滟阁的女子。
*
小院里仆人一二,一个青衣小童正在盛放的红梅树下捡拾花瓣,他的动作很慢,因为他的眼睛看的不是红梅,而是比红梅更娇艳的女人。
红色是个很难驾驭的颜色,有人穿的艳丽,有人穿的庸俗,可那个倚在石桌旁捧着蓝皮封线杂文细读的红衫女子,却把红穿出了一股慵懒的邪气。使人细瞧时,忍不住晕了神色。
青衣小童正神色痴痴时,却听得那女子眼眸未抬,声音清亮道:“看够了吗?那落花是拾不净的,若攒够了做梅糕的材料,就不要在这挡着我看书的阳光。”
好嘛……这位若是成了庄里的姨娘,那庄里定会热闹许多,美则美矣,脾气却不是太好。
青衣小童内心腹诽着转身,却又禁不住多瞧了几眼,视线收回时,余光却瞥到了一双精致的牛皮短靴和绣着云纹的蓝底锦服的下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