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只手中所蕴藏的灵魂已经存在了不知有多少岁月,它所蕴含的力量是这柔嫩的外表远远所无法表达的。
“因为三个月的时间,足够我铸成一柄剑。”嫣红的唇角淡淡晕出微笑的弧度,白玉京看着沈琪的笑容,眼神如投入石子的湖泊,泛起了阵阵涟漪。
他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既然成了朋友,又怎能夺朋友之剑?可这剑却不得不要,那便……只好再偿还一柄剑。
可既然已成了朋友,又怎会介意区区一柄剑呢?
白玉京无奈一笑,他道:“我们早饭吃什么?”
沈琪道:“烤鸽子怎么样?”
“鸽子?”
白玉京突然转过了头,在他身后,沈琪所居住的房间内,一扇打开的窗户外,有一只灰白杂毛的鸽子正扑棱着翅膀飞过来,它从窗户飞到门处,然后来到二楼的走廊,落在了女子柔嫩的手心上。
它的腿上绑着一个竹筒,沈琪拆开竹筒中的信封,看样子竟是毫不避及身边的白玉京。
白玉京于是也并没有离开,他是一个聪明人,也是一个好奇的人,如今对方摆明了纵容他的好奇心,于是他便落落大方的看向沈琪掌心处摊开的纸条。
上面只有两个字,黑色的墨水,游龙般的字体。
速归!
在看清字体的瞬间,这张纸条便被握入了掌心之中,再摊开时,便化成了一小撮齑粉,白玉京抬眸看向沈琪,她仍是微笑着,但这笑却仿佛有些无奈,有些嘲讽。
白玉京摸了摸鼻子,笑叹道:“这么一只鸽子,可是不够吃啊。”
孰料一旁的女子淡淡接道:“没事,还有一只。”
话音落下,又一只鸽子晃晃悠悠地从窗户飞了过来,这也是一只灰白杂毛的鸽子,和先前那只像是兄弟似的,不仅是模样,姿态也像极了,它落在了沈琪的肩头,朝着立在沈琪掌上的鸽子‘咕咕’叫了几声,不知道是不是在得意于自己身处的比对方要高。
沈琪把手中的鸽子递给白玉京,然后从肩上抓下另一只鸽子,拆开他腿上的竹筒,从中又取出一张纸条。
还是两个字,字义却与先前那张截然相反。
勿归!
白玉京瞟了一眼,内心像是有千万只羽毛在轻轻□□着,厨房把鸽子做好端上来后,他咬着吃了一口,却是食不知味。
两人坐在二楼雅间里,沈琪托着下巴慢慢品着鸽子嚼劲十足的肉质,睫毛一颤,眼瞳中笑意的星芒微闪。坐在对面的男人凌厉的剑眉已经皱成了两只蚯蚓,他拿着一只烤鸽子腿,却迟迟没有下咽,一双深邃好看的眸子宛若失了魂儿似的。
白玉京正出神思索,却听得身前的女子噗哧一笑道:“好奇的人往往活不久,为什么你好奇心这么旺盛,却又能混出‘长生剑’的名号?”
白玉京回神苦笑:“可能是因为,我好奇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吧。”
于是面前的女子笑的更加灿烂起来:“事关西北天香堂的存亡,这也是无关紧要的事吗?”
面对着对方惊异的眼神,她不再吊着白玉京的好奇心,仔仔细细的介绍了一下她,葛停香,萧少英三人之间的瓜葛。末了,沈琪一叹道:“我拿了多情环,便帮葛停香杀七个人,可再多的事,我却是不想搀和进去了。”
白玉京已被那故事里纠葛的仇恨而引出了黯淡的神色,他握着白瓷酒杯,骨节分明的手指绷着弧度,墨玉般的瞳中似乎有阴云团居,他出道江湖已有多年,这漫长的江湖之旅中,他也遇到过许多仇恨和鲜血,痛苦和无奈,一时间,回忆涌上心头,竟也是一声长叹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沈琪扯了扯嘴角,却不敢苟同。她毫不拘礼的一手捏着烤鸽子的翅膀,撕下肉丝扔入嘴中,慢慢品尝了一番肉丝与酱料完美融合的滋味后,又道:“第一个鸽子是葛停香送来的,第二个鸽子是萧少英送来的,我两只鸽子都不还回去,他们便都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多情环本是双环门的神兵,你拿了那武器,承的不仅是葛停香的情,如今这样,确实是最好的做法。”
白玉京说罢,想到自从遇见沈琪时,她便是身无长物,只一伞一马随行,又想起对方自今晨起便没有拿在手中的长生剑,不由得顿了顿,转移话题道:“说起来,这个小镇地处偏僻,为何却如此热闹?”
他是有好奇心,但却懂得有些好奇可以询问,有些好奇便要埋藏心底。
沈琪笑了笑,也顺着这个话题道:“我之前送鸽子去厨房时,已经询问过店家了,听说‘辽东大侠’百里长青已经入关,今日会经过这个小镇。”
白玉京顿时了然道:“在路途中时我便听闻四大镖局想和百里长青的长青镖局合并,组成联营镖局,届时北六省到辽东一带的黑道匪类日子定会愈发艰难……这种事虽然是好事,但也是个麻烦事。”
“确实是个麻烦事。”
北六省到辽东一带的运镖安全得到了保障,那么定会招受黑道分子的不满,百里长青这一路行来,怕是不会太/安生。
沈琪抿了一口酒水,视线微垂,扫过窗外的街道,蓦地一凝!
白玉京察觉到面前女子气息的变动,抬眸望去,却愕然的发现女子总是深邃阴晦的双眸中不知何时已经泛起了点点星芒,她的眼角甚至也被泪水晕红,白瓷酒杯中剩余的酒液微微颤动着,显示出所持者内心的激荡。
红衫女子轻启朱唇,泪水与哽咽的声音一同倾泻而出:“阿衍……”
*
沈琪做过许多养成任务,虽然结果总是与委托人的要求事与愿违,但她的任务评星却一直都能勉强挂在及格线上。
每一次任务完成后,回到那些委托人的面前签章盖印时,他们总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愤恨,羡慕,悲伤……愤恨她没有让孩子沿着预想的路线走,羡慕她能够带着孩子成长,悲伤那稚嫩生命与自己的缘分浅薄……
沈琪迎着那些眼神时,总觉得对方会给差评,但是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及格’。
但只有一次,仅仅一次,她得到了一星差评。
那是一次彻彻底底的失败。
那个叫做阿衍的男孩,还未成长到十五岁,便死去了。
*
路边的酒摊边,一个装束随便的少年正倚着柱子手拿酒杯,他看起来很喜欢笑,喜欢笑的少年即使面容普通也会显得讨喜,更何况他本就长了一张讨喜的面庞,因此笑起来讨人喜欢极了。
他有着一双黝黑的眉眼,若是睁大了眼睛,一定显得又聪明又伶俐,但他偏偏喜欢耷拉着眼睛,将眼中凌厉的光掩藏,表露出懒散又无害的伪装。
因为,他叫小武,是个杀手。
他手中虽然拿着酒杯,但杯中的却是茶水。
他杀人前也喝酒,但他救人前却不太爱喝酒。
和他同行的有四人,他们都隐藏在这熙攘的街道之中,他们都准备杀人,但小武却不想杀人。
六天前,他们已经开始练习如何杀人,但小武却在练习杀人时,同样在练习如何救人!
他们要杀的人,是百里长青。
小武要救的人,是百里长青。
他知道他的背叛将引来无止尽的追杀,现在只是早晨,黄昏时百里长青的车队才会入镇,小武有足够的时间去后悔,去犹豫。
但他不准备犹豫。
秋日的晨光微冷,小武却突然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印在了自己的面颊之上,他懒散地抬眸望去,斜对方向的酒楼二层,一个临窗而坐的女子正看着他,她穿着红色的绸衣,容貌称不上绝美,却让人见之一眼便难以忘怀,那一双杏瞳中璀璨的星芒乍看之下以为是她的瞳光,仔细看去,却是泪水被阳光折射的光辉。
那个女子在看他,她的眼神很奇怪,很悲伤,却又很虚无,像是在透着自己看向某个触不可及的事物。
小武饮下杯中的茶水,却觉得这茶就像酒一样辣到了自己的喉舌。
他垂首咳嗽了两声,再抬头看向窗户时,那女子已经不见了。
第7章 帮他
空气中灼热的温度让领路的壮汉湿透了襟背,肌肉虬结的上臂裸/露着,泛着古铜色的光泽,他抬起蒲扇似的大手挠了挠脸颊,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身后的女子,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她的胳膊那么细,露出的手指那么白……
壮汉顿住脚步,咽了口唾沫,道:“姑娘,您真要租我们这里的冶炼室?”
身后陷入沉思状的红衫女子怔了一下,她痴痴地抬起眼帘,壮汉被那双眼睛一瞧,登时臊红了脸颊。
沈琪从记忆深处回神,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憨厚的男人手足无措的表情,眨了眨眼,笑了:“拿百两银子租你这地方,莫不是还嫌亏?”
大汉登时忙摆手道:“不不不!只是,只是担心姑娘……”
他不带掩饰的看了几眼沈琪纤细的身量,又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纸伞,觉着这娇小姐寻常走路还要撑伞遮阳,租冶炼室怕也只是寻个乐子,又想了想那白花花的银两租金,不由讪笑道:“姑娘莫要怪我多事。”
“没事。”沈琪错步向前,推开壮汉身前的大门,里面几个年轻的后生正裸着上身打铁,看到有个女子掀门进入,一个一个的瞪大了双眼,握着锻锤的手都僵住了。
沈琪没有管旁人的目光,她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冶炼室的大小,思索了一下,然后扭头果断道:“明早之前,把火炉都熄了,东西都搬走。”
“熄火?”诸人讶异惊呼。
沈琪没有理会,只看向那壮汉,他同样被沈琪的话惊到,愣了一下方讷讷点头:“好,好的。”
摆平了冶炼室的问题后,沈琪回到了状元楼,天边的霞光褪尽,冷秋的阳光毫无拘束的遍洒,未时已过,申时将至,街边的小贩已经将摊位转到了背阳处,沈琪找到白玉京时,他正坐在二楼的另一处,唇角含笑地看着窗外。
沈琪将回来时顺带捎的两根糖葫芦递给他一根,问道:“怎么样?”
白玉京唇角的笑意一僵,他看了一下那只纤白素手中所握的冰糖葫芦,金黄的糖衣和红润的山楂确实让人见之便口舌生津,但是……苦笑着摇了摇头,白玉京愈发觉得自己交的这个朋友实在是很有意思。
有意思的人,便常遇到有意思的事。
一身白衣,姿态俊逸的白衣公子坐在木椅之上,一手撑着窗棱,一手拿着一根糖葫芦,姿态带着几分不羁与洒脱,口中甜酸润入喉舌,声音似乎也因此变得暗哑起来:“你的那位阿衍,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一旁姿态优雅地啃着冰糖葫芦的女子认真反驳道:“他不是阿衍,只是外貌很像而已。”
说罢,她放下糖葫芦,侧目透过窗户看向那仍在酒铺前闲散倚柱的少年,初见那副面貌时的震惊只是一瞬,如今她已经可以平淡的去看向那副面孔。
但表情的平淡是否就代表内心毫无触动?
沈琪收回视线,眉头微皱道:“不对劲。”
白玉京把竹签往桌上一扔,串着七个山楂的糖葫芦,他竟不消片刻就吃了个干净,拿起一旁搭在架上的毛巾擦了擦手,他不紧不慢道:“岂止是不对劲,简直是太不对劲了。再联想到今日百里长青即将到镇……”
“你发现了几个人?”沈琪打断他。
白玉京笑了笑,抬手指了指楼下那处酒铺:“酒铺对面卖菱角的小贩,酒铺里正在歇息的挑夫,你的阿衍,还有酒铺右边十来步左右的赶车的马夫。”
他从晨起时坐到下午,在二楼换了好几个位置,将这条长街的大半都瞧了个清清楚楚,因此回答时信心十足。
“那不是我的阿衍。”沈琪无奈地反驳,她知道白玉京只是用这种方式委婉表达自己的好奇而已,因此她也不恼,反而笑了笑,抬起一旁的纸伞,伞尖向下点了点:“你是不是没有出状元楼?”
“莫非?”白玉京敏锐的意识到了什么。
“我今早出门时就发现了,在状元楼门侧,站着一个道士,他的衣服,太宽大了。”沈琪啧啧道:“既然当了一个杀手,就要选个轻便容易隐藏的武器嘛。”
“又有谁一开始学武就是奔着当杀手去的呢?”白玉京老神在在的反驳。
两人坐在一旁,笑着闲谈,白玉京又招店小二上来要了一盘瓜果,不知道是不是那根糖葫芦开了他的胃口,他边吃边道:“你已经寻好了铺子,可寻常匠铺里的铁坯能锻出一口精钢长剑就已是难得……”
“锻剑的事你不用担心,所有材料我都备好了。”
捏着葵花籽的右手一顿,白玉京哂然:“好嘛,我对你的好奇心原有七分,如今又涨了一分。”
说罢,他不待沈琪回答,又道:“若是那小子有什么不妥,你可要帮忙?”
沈琪微垂着眼帘,她如今所在的位置能清楚的查看到酒铺的状况,在收敛内息的情况下,她也自信不会如之前那般被对方察觉。
少年从柱前离开,坐在了酒铺内的桌子上,正和另一个挑夫模样的男人闲谈,他时不时地懒散一笑,沈琪看不出那笑的意味,但心里总是有种隐隐的不安。
“……帮。”
白玉京听到眼前的女子有些犹豫地轻声嘟囔道:“谁让他这么像我儿子呢……”
*
天边的云霞由淡黄转为绮丽的艳红,黄昏交接,街道上行人却愈发喧哗,因为这一日最值得期待的事即将来临。
喧哗声和人群的拥挤几乎让二楼的沈琪和白玉京看不清那几个衣着朴素的身影,他们默契十足地转换视线,看向了引起骚乱的源头。
连绵的车队上载着身材魁梧的守卫,为首的七匹马上所载的人装饰各异,年龄有长有少,气息俱是连绵内蕴,堪称一流高手。
拥挤喧闹的人流在看到那为首的七人时仿佛被慑住了魂魄似的,车队无须有人开路,前方的人群便自行散开。
白玉京看了一眼为首一人的长剑,断然道:“那天青色衣衫的老者,就是百里长青。”
“你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