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侧眸打量了他一眼,她有一双瑰丽的杏眸,眸色黯淡,带着一丝倦然和神秘之感,她的眼在他的脸上只停留了一秒,却在他的剑上停留了五秒之久。
然后她收回了视线,苍白的脸上扯出一抹嫣然的笑:“好啊,我叫沈琪。”
“我姓白,叫白玉京。”
“你用剑,长生剑?”
“我用剑,长生剑。”
二人一问一答间,白玉京突然意识到,或许在这古道的相遇,并不是一场如他想象般的那么美好的巧合。
因为这个名叫沈琪的女子在这几句话的交谈之际,已经看了好几眼他的长剑,那双眸光略暗的杏瞳中所掠动的光影绝不是单纯的好奇。
剑鞘古旧,剑柄上的缎带看起来也有些脏污。
但这柄剑上,却有着慑人的血气。
沈琪又看了一眼那柄长剑,然后把视线转回前方,她此次其实是要去追杀一个人,七个人里还剩四个人,而四个人中,数她正在追的这个人轻功最好。
对方拼了命的逃,她却在慢悠悠地追。因为她一点也不急,路上的时间她大都用来打听消息,恰巧听闻长生剑白玉京会在近日路过此处,沈琪便在这处古道边等了整整七日。
在见到白玉京的第一眼,她便确定了,这个人,就是自己要等的人。
古道漫长,身边的人长衫已湿透。
白玉京没有用内功去烘干衣衫,因为即使烘干了还是会湿,不若就这般直白的享受秋季的凉爽。
“沈姑娘独身一人,准备去哪里?”
他不喜欢有些沉闷的气氛,因此主动问道。
但是对方却闻言蓦地止住了马匹,他下意识地跟着拉住缰绳,却听得对方清亮的声音在雨中柔柔地传入耳中:“我本来是想到另一个地方的,但看起来这里也不错。”
古道旁有一处翠竹林,竹林里隐约传来溪水潺潺之声。
白玉京看了一眼,笑道:“确实是一处美景。”
红衣女子颔首道:“对,尤其适合做一件事。”
他心里已经有了某种预感,握紧了手中长剑,询问道:“何事?”
“比剑!”
多情环对葛停香而言只是一个战利品,但剑客的剑对于白玉京而言却是不可或缺的同伴,沈琪明白,若想得到长生剑,只能与他比剑!
第5章 朋友
“比剑!”
这俩个字掷地有声的落下之时,白玉京俊美如铸的面庞上难得露出了明显的表情波动,他讶异地反问道:“沈姑娘要同在下比剑?”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李白的这首诗是白玉京名字与剑的出处,他的人生也仿佛如同这首诗般,过的恣意风流,神仙般快意。
他是个浪子,也是个剑客。但他只把剑当作武器,而不是信仰。
但是无数对剑怀着信仰的剑客都败在了他的剑下。
这不是一种讽刺,而是一种事实。一种天赋高于意志的事实。
白玉京仔细的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子,她撑着一柄红色的纸伞,但那伞柄却似剑柄一般泛着金属的光泽。
伞剑,是比一般长剑更难驾驭的剑。因为伞剑没有剑锷。
没有剑锷的剑,出招时便多了被削到手的风险。但多了三分险处,便多了三分益处,伞剑轻灵,没有剑锷,突刺与变招时便更加游刃有余。
江湖中人有个一致的认知,用奇门兵器的,大都是个中高手。
这个道理用到眼前的女子身上似乎也是符合的,但是白玉京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下那柄纸伞,语气犹有犹疑:“这柄伞剑,似乎并未见过太多血腥?”
虽是疑问的音调,但心下却已经是肯定的陈述了。
沈琪抬手合上纸伞,然后从马上一跃而下,细雨绵绵,压不住飞扬的裙角,她抬手拂开额前的碎发,双眸微眯,看着白玉京。
他好似在看一个有些意思的江湖后辈,眼神带着兴味和赞赏,却没有听到邀战时的肃然与认真。
“剑法的高低难道是由杀人数目决定的吗?”
“不是。”
看着满脸认真仰视着自己的女子,白玉京叹了口气,从马上跃下,他不惯会做高高在上的姿态,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语似乎伤了这个女子的自尊心,因此平视对方,诚心诚意道:“剑法的高低自然不是由杀人数目的决定的。”
“既然如此,那便同我比剑。”沈琪认真道:“但若你输了,便要把长生剑送与我!”
白玉京叹了口气,他已经意识到,言语交流打消不了这个女子的念头,就如同曾经每一个来挑战他的少年剑客一般。
能与他们这类人交流的,只有剑。
*
竹林窸窣,细雨绵绵。
两匹骏马被拴在古道旁的竹子上,它们都是颇具灵性的马,因此即使知道这竹子拦不住它们,却也老老实实地呆在缰绳的范围内。
枣红色的马看着褐色的马,褐色的马也看着枣红色的马,四个乌溜溜的眼珠转动着,似乎是在对这个同样优秀的同类涌出无限的好奇之情。
突然,枣红色的马不安地晃了晃马鬃,褐色的马也同样不安地抖了抖马鞍。
竹林内,一群叽喳的翠鸟腾然飞出!
白玉京长身玉立在竹林中央的空地间,一旁溪水蜿蜒潺潺,他浑身濡湿,鸦羽般的长发贴在脑后,双眸被雨水冲刷出璀璨的亮光,他的左手握着剑身,右手已经搭在了剑柄之上。
他的双眸已经褪出去之前的兴味,变得认真无比。
因为正前方,三丈远的女子,已经拔出了她的剑。
她的头发也已经被细雨浇灌出乌黑亮润的光泽,额前的碎发柔顺的贴在颊边,漆黑的眼眉定定的看着他,那双眼晦暗,深沉,却没有杀气,她的唇角甚至还在挂着亲切的笑意。
但她的手已经抽出了剑,长剑无锷,剑柄上红色的缎带艳丽如血,剑身却狭长清亮如一道水波粼粼的虹光。
沈琪拔剑的时候,通常就是杀人的时候。她的拔剑术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她喜欢那种当势与心达到一种莫名的空明之境时,剑随着无极的迅捷如闪电般刺出,当剑回鞘之时,鲜血才后知后觉的从空中溅落的感觉。
那种极致的静与动瞬间转换时所带来的美感,是许多剑客苦觅不得的境界。
但她面对白玉京时,却只是寻常地拔出了剑,她的右手握着剑,但这剑若是换成一支竹竿,一根擀面杖,却也似乎没有任何违和之处。
在那一瞬间,灼目的红影消失了,绵绵的细雨消失了,白玉京的眼中只剩下那柄狭长的细剑,他握着剑,不语。
剑乃凶器,非圣人而不用。人之圣也,在于心矣,谓之心剑。
沈琪练的,是心剑。
竹林树叶簌簌的声音又开始响起,突然传来一声马匹嘶鸣之声。这嘶鸣之声仿若一个信号般,一道如月华流水般的光影在这雨幕之中悠然绽放!
长剑从剑鞘彻底拔出时,那三丈的距离已经不足一尺远,白玉京几乎已经能看到女子眼睑上微颤的睫毛,她没有动,瞳孔甚至在银芒印入时连一丝收缩也无。
因为一柄剑在银芒未刺痛眼瞳时便挡住了他的长生剑。
狭长的细剑颇具柔韧性,在剑身抵着剑尖略划过弧度,随即以柔和却迅捷的招式将白玉京的剑招挡回,与此同时,一股磅礴如浩瀚云海的劲道从剑身相触的地方传来。
白衣飒然的男子突然如同竹林中飘散的竹叶一般向后旋身而去,破旧的靴子在铺着竹叶的柔软地面上连连后撤,待到白玉京身姿定住之时二人之间已经有了一条长达十丈之远的露出苍黄土壤的长道。
沈琪收回了剑,她长剑出鞘时动作是慢悠悠的,回鞘时的动作倒是很快。
白玉京苦笑着抬手擦了擦唇角的鲜血,吐息片刻按捺下紊乱的内息,方道:“前辈为何要来寻在下的乐子?”
两人交手不过一招,但四周的竹林却已经残了大半的枝叶,这些叶子都是被刚才剑势激荡而出的深厚内力所溅落的,由此可见那一击的威力。
在很多时候,剑法其实是可以忽略内力的差异的。
但是六十年的内力对三十年的内力,整整差了一倍之多……
一身白衣的男子索性席地而坐,他收剑回鞘,明亮的双眸中带着几丝无奈:“若前辈想要在下的剑,直言便是,何必如此戏弄与我?”
沈琪愣了一下,打开纸伞搭在头顶,迈步靠近白玉京,待到两人距离贴近时,她微垂眼睑,看向男子漆黑湿润的长发,然后把伞前倾了一下,蹲下身子,杏色的瞳眸淡淡的对上一双明亮无奈的双眼。
她知道,单轮剑法,白玉京不逊色于她,两人若单纯论剑,势必会有一人死去,剑这种东西,使用到了极致,便很难确定是剑带着人动,还是人在挥剑了。
她只想要剑,不想杀人,也不想被人杀。所以她直接动用了内力,用内力压制,一招制敌。
但沈琪没料到白玉京竟是这种反应。
“你叫我什么?”
白玉京看了一眼倾泻在地上的红色长衫,长衫随着蹲伏的动作落在地上,红色已经染上了潮湿的泥污,他一身白衣沾上泥土的效果显然比对方更加惨不忍睹,但白玉京眼眸却泛出一丝快活的笑意。
他微笑着抬起头,看着红衣女子笑容微淡的面庞,没有一个女人喜欢被冠上一个老气的称呼,他眼前这位内力少说也有一甲子的‘前辈’显然也是如此。
他抬手挥了挥手中的长生剑,薄唇扯出恣意的弧度:“前辈,我的剑,归你了。”
沈琪怔了一下,抬手接过长生剑,对方居然真的就在自己握住剑鞘后便收回了手,然后丝毫不顾衣衫的整洁,大喇喇地躺在竹叶铺就的地面上躺下,因为这个动作,他的上身又离开了雨伞遮挡的范围。
她所见过的剑客,都是把剑视作生命,视作信仰,视作伙伴。
可这个人,就这么随意的把他的生命、信仰、伙伴,交给了自己?
沈琪抿了抿唇,上前一步转身蹲在了他的身侧,白玉京只看到漫天的细雨与苍蓝天空被一抹艳红遮掩。
身边的女子声音幽幽:“其实……我才20岁。”
20岁的女子在古代虽然已经算是大龄女青年,但再怎么着也称不上一声‘前辈’。
沈琪默默的思考着这个人物模版创立时所设置的骨龄……唔,就是20岁,没错。
她只要用这个模版一天,便是永远的二十岁。
二十岁,却已经有了江湖一流高手都难以匹敌的深厚内力,想来便是有所奇遇。
白玉京心里暗暗思量,终于改口道:“沈姑娘为什么想要我的剑?”
“因为你的剑很有名。”沈琪打量着手中长剑,指尖察觉到几丝异常,她握过的剑不少,当下便意识到了异常所在:“你的剑柄是中空的?”
“闲来无事时设置的机关而已。”白玉京一派云淡风轻的答道。
……视野中的红色突然抖动了一下,白玉京侧过脸颊,看到女子撑在竹叶上纤白的手,然后他抬起眼帘,看到她被垂发遮掩的脸颊,这张苍白而美丽的面容上本有一双颇有魅力与邪气的暗沉杏眸,可如今,这双杏眸却弯成了两轮小小的月牙。
她的胸膛在颤动,清脆动人的声音里夹杂着难以忽略的笑意:“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原来你用的是这样的剑,怪不得你被称作‘长生剑’。”
他的剑,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自保。这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一个热爱生命的人,又怎么会成为一个剑客?可他不仅成了一个剑客,还成了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剑客。
为剑道坦然赴死的信念是一种力量,为生命挥动长剑的决心难道就只能被称作懦弱吗?白玉京用自己证实了这种决心的强大。
一个美丽的女人真心实意的笑起来时,是颇具感染力的。
白玉京的脸上不知何时也已经泛上了灿烂的笑意:“剑不是我的信仰,它只是我的剑,仅仅是剑而已。你的剑对你而言是什么呢?”
“晴时遮阳,阴时遮雨。偶尔用来杀人。”
女子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十分好笑,说到最后,又忍不住噗哧一笑,她微垂下视线,满含笑意的双眸与白玉京对视,在对方的眼神中找到了相同的情感。
这一刻起,他们已成了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白玉京和女主都只是把剑当作工具来用的那种人……
古龙笔下的剑客很多,但却各有各的特色,突然想到,若是西门吹雪对女主说一句‘你的剑,不诚。’
那么女主的内心估计会是非常蒙蔽的……
第6章 无题
长街,客栈。
朝阳遍洒,穿透窗棱。搭在衣架上的火红色的衣衫晕出橙黄的光晕,一只纤白细嫩的女子的手突然伸出,指尖轻巧地一拽,这橙黄的光晕便蓦地消失了。
白玉京打开房门时,正看到沈琪同样推门而出,他们二人的房间比肩相邻,因为他们是一同来客栈的。
他们到达客栈时已是暮色西垂,彼时他们已经快活的聊了一路,沈琪左手持伞,右手持着长生剑,看着双手空落落的白玉京,在黄昏的黯淡中突然眨眼笑道:“我准备在这个镇子呆一段时间,你呢?”
白玉京道:“凑巧,我也是。”
沈琪问:“你准备呆多久?”
他反问道:“你呢?”
沈琪没有回答。
早晨的客栈本该是有些冷清的,但这家名为‘状元楼’的客栈却在晨光未尽时便已经满座,人群相间,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沈琪此时便在二楼撑着栏杆看着下方的热闹景象,她仍穿着那一身红衫,伞仍在手心随意地搭着,但长生剑却不在她的手中,白玉京走上前去,刚想开口,却听她道:“三个月。”
他讶异地挑眉,旋即回神,明白原来她竟是在回答昨晚未回答的问题。
“为什么是三个月?”
为什么是三个月?沈琪问自己,然后她垂下眸子,目光看着自己的右手,这是一只纤白细嫩,没有一丝瑕疵的手,好似轻轻一捏就能在这只手上留下刺目的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