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危“嗯”了一声,唤道:“芳菲……”
芳菲?
姜虞皱了皱眉:这女子是付芳菲?!
就是传言之中,沈危那个自杀身亡的结发妻子?
付芳菲侧过身,将脸埋在男子腹间,双臂环过他的腰身,轻叹道:“爹爹什么时候才能出关呀?我已经整整一年没见着他了。”
姜虞听女子言语,感觉有些不对劲。
付芳菲的父亲早就被怒佛尊者枭首,她的族人也大都惨遭屠戮,怎么她还问沈危这种问题,莫非她记忆错乱了?
沈危轻抚她的长发,柔声答道:“快了,爹很快便能出关了。”
“芳菲,你累了吗?我送你回去安置吧。”
付芳菲听闻此言,忽然翻身坐起,整个人坐到沈危怀里,浑身颤抖,流泪道:“不要,沈郎,我不想一个人待着,你别丢下我,我害怕。”
她抱得好紧,沈危伸手拨弄她的手臂,拨了几下都无法将人从身上弄下来,到了后来,他便失去了推拒的勇气,双臂微颤,像是渴望已久,又似害怕触碰,轻轻地将女人拥入怀中。
“好,我不丢下你。”
付芳菲的脸颊贴着他的肩膀,泪水润湿了他的衣衫。
那泪好烫,似油锅里的热油,煎得沈危的心如坠水深火热之间。
自付东流身死,夫妻二人决裂,付芳菲便疯了。可她即便疯了,心中却还是惧怕着他,憎恨着他,抗拒他的任何靠近和亲昵。
二十五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对自己露出笑颜,也是她第一次主动牵起他的手。
很多年前,付家大小姐给予他的满腔热血和一颗真心,被他视若敝履,被他糟蹋利用;直到失去的那日,沈危才发现心里空了一块,再也补不回来。
女子蜷缩在男人怀中熟睡过去,双手环胸,秀眉紧锁,显得极为不安,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模糊的梦呓。
“沈郎,不要!”
“不要……不要丢下我。”
“小马奴,我……我好喜欢你。”
沈危听到这一句梦中呢喃,忍不住一怔,抬起手遮住双眼,痛苦地垂下头颅,喃喃道:“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我这辈子,到底做了些什么?”
然而这痛苦脆弱的模样只在男人身上停留了一会,等男人重新抬起头来,又恢复成素日里那副冷静淡然的模样。
他的手指穿过女人长长的青丝,低声道:“芳菲,我大劫将至,这一次能不能扛过去,我也不知道。”
“但我不想死,我还有未了之愿没有完成。”
“我答应过你,不会丢下你,这一次一定不会食言。”
姜虞躲在暗中,全程目睹沈危“故作深情”的模样,真是恨不得将胃里的酸水也呕出来。
心中腹诽:您的结发妻子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拜谁所赐?
怎么着,您也是个小王子了?不谈情爱则矣,一谈起来就是要杀家灭族的那种?
沈危自今夜之后,再未将付芳菲送入龙宫,而将她留在靖庐之中,与自己同吃同住,体贴照顾。
要不是姜虞猜出女子的身世,见沈危待她如此,少不得要叹一声真是郎情妾意。
姜虞暗中窥探了数日,终于确定沈危对付芳菲的确有着深厚的感情,可以看得出来,付芳菲对他很重要。
姜虞心生一计,决定趁沈危不备,将付芳菲掳走,好与沈危互换“人质”。
可沈危几乎不离靖庐寸步,姜虞苦等了两日,都没有等到合适的机会,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
正在她犹豫要不要放火烧几座洞府引开沈危之时,忽有弟子来报。
“报——”
“城主,安贫乐道门兴兵来犯,忽然出手,突袭护城大阵!”
“报——”
“三十六悟道靖庐,有十二座突然起了大火,经排查,应是那魔物所放,所用火种,乃是从丹房中盗走的三昧真火。但火势太猛,救火营无法压制,请城主前往救火!”
沈危那一贯清冷脸上罕见地起了一丝波澜,他调来亲卫弟子守住靖庐之后,才匆匆赶赴前方主持大局。
姜虞之前给问雪夫人传信,只说自己性命无忧,一切安好,并未提及她要前往何处,要去做什么,便是不想冬藏仙府卷入其中。
但她没想到问雪夫人居然说动整个安贫乐道门攻打天督城,这其间会遇到多大的阻力,问雪夫人又需要付出什么来交换,姜虞几乎不敢去想。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速战速决,尽快找到江玄,在事态严重恶化之前逃出天督城。
沈危一离开靖庐,姜虞就准备动手,制住靖庐四周的守卫,带走付芳菲。
她从临水的一侧靠近靖庐,放倒守在这面的弟子,正打算翻窗而入,忽然听到屋中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众弟子大惊失色,纷纷破门而入。
只见付芳菲躺在地上,小腹间一个血洞,身下淌了一大滩血,已是进的气多,出的气少。
一个瘦削的少年半跪在女人身旁,露出衣袖的手苍白如雪,皮肤底下鼓起道道狰狞血痕,他用力擒住付芳菲的脖颈,“欻拉”一声扭断了她的脖子。
众弟子惊叫道:“是那魔物!”
一拥而上,刀剑齐出,纷纷向少年斩去。
少年抬起头来,黑玉般的头发朝两边散开,露出一张雪白面庞,眼角两侧浮满黑色魔纹,瞳眸红得好似要滴出血来。
姜虞躲在窗外,隔着人群与少年遥遥对视了一眼,心头大乱。
是江玄……
为什么她没有想到大闹天督城的“魔物”就是江玄?
江玄任何刀剑砍在身上,像是不知道痛一般,一出手,不是扭断脖子,就是掏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脏,或是以手为刃划破对方肚腹,总之手段极为残忍血腥。
姜虞心神大乱,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跳窗而入,一掌,震青山,排江河!
所有的弟子都被拍飞出去,噗通噗通落进湖中,生死不知,整座靖庐瞬间炸毁,分崩离析。
姜虞闪身飞到少年身旁,牵住他的手,抬起手轻抚他的脸:“思余,你看看我,是我。”
少年眸中凶光大盛,在对上少女眉眼的瞬间黯淡下来,染血的双手缓缓垂落下来,恍惚地,不敢置信地唤道:“阿虞?”
姜虞颔首,眸中含泪,微笑道:“思余,我们走。”
言毕挟着少年飞起,正欲踏波而去,水中忽然升起一张巨大的金丝网,网口急收,眼见就要将二人罩在其中,姜虞急催灵力,化出龙身,双爪勾着江玄冲破金丝网,跳回靖庐的残垣上头,伸手如电,拖过付芳菲的“尸体”扣在手中。
她抬起头看向岸边,只见沈危虚悬于湖面之上,望着她微微笑道:“钓了几天的鱼,总算上钩了。”
第139章 带你回家
姜虞变回人身, 身上随之腾起一层七彩流璀的鳞片,化作衣裙,服帖地挂在她身上。
她先是低头瞥了一眼付芳菲满身是血的凄惨形状, 心中不觉胆寒。
到得这一刻之前, 她都以为沈危对这位结发妻子尚留有余情,根本没想到沈危会拿她作饵,引自己和江玄上钩。
不知何时,湖岸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侍卫, 手持弯弓,箭羽森森, 对准了湖心中的猎物。
姜虞这一身分神期的修为,全是继承所得, 要真打起来, 她未必是沈危的对手。
而且天督城中到处都是沈危的人,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 修为再高, 也经不起车轮战的损耗。
江玄入了魔,虽然认出了姜虞,可目下神智仍未清明, 见到沈危,眸中红光大盛, 便要扑上去与沈危拼命。
姜虞双手抱住他腰身, 在他身后轻声唤道:“思余,思余……”
他才慢慢冷静下来。
姜虞抬起头, 冷冷地与沈危对峙, 厌恶地说道:“沈前辈,我敬您一声前辈, 是因为您与我的父亲,还有江伯父乃是结义兄弟。您今日这般对待我和思余,难道不觉得对不起两位义兄的在天之灵吗?”
沈危淡声道:“我只是想请思余帮个小忙,待事成之后,我自然会好好送你们回去。”
他说着,虚空朝前踏了一步,伸出手道:“你先将芳菲放开。”
姜虞冷笑道:“人都死了,你要回一具尸体还有什么用?”
正在此时,忽见地上的“女尸”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猛地躬着身子咳嗽起来。
姜虞大惊。
方才她分明亲眼见到付芳菲死透了,怎么忽然动起来?难道是诈尸?
沈危脸色微变,不再虚与委蛇,如风一般掠过湖面,伸手与姜虞抢夺地上躺着的女人。
姜虞疑心二人合作耍诈,带着江玄朝后疾退,飞身落到湖面上,足尖在湖波上轻轻一点,一层雪白冰霜以少女足下为中心迅速扩散开来,眨眼间,结成一块厚实的冰层。
沈危半跪在地上,将付芳菲抱了起来,低声道:“别怕,别怕……”
付芳菲蜷缩在男人怀中瑟瑟发抖,衣上的血迹也蹭了男人一身,可男人却似浑不在意一般,只用手掌一下一下地抚摩她的头发。
姜虞趁机将半个湖泊都结成冰层,手掌往冰上一拍,灵力贯注其中,冰层碎裂,化为万千冰晶、冰刀,朝岸上激射而去。
冰晶射出之时,岸上的弓箭也脱了弦,“嗡——”的一声,万箭齐发,漫天黑压压的箭雨。
姜虞伸手握住胸前的五蕴鳞甲,五蕴鳞甲受其催动,闪出五彩华光,无数龙鳞突然浮现在二人身周,结成一个密密实实的龙鳞“蚕蛹”,将所有箭矢挡在外头。
三波箭雨过后,姜虞听到岸上传来一声惊叫:“城主!”
然后攻势便停了下来。
姜虞撤开龙鳞盾甲查看形势,便见沈危心口插着一柄匕首,直没到刀柄。
付芳菲没想到自己竟然能一刀刺中沈危,怔愣片刻,忽然仰头放声大笑,边笑边流泪。
沈危用一种近乎于哀伤的眼神睇视着付芳菲的面庞,涩声道:“芳菲,你骗我?”
付芳菲红着眼睛,疯疯癫癫地笑起来:“我也是和你学的。怎么样,沈危,被人欺骗的滋味好受吗?”
沈危伸手,想要去握付芳菲的手,被她狠狠甩开了。
姜虞见此良机,正打算上去补一刀,江玄忽然双手抱头跪倒在地上,身上魔气翻腾,时不时逸出几声痛苦的嘶嚎,瞧着魔化的症状竟是越发严重,神智再度昏聩起来。
姜虞不得已,只能停下脚步,为江玄化解魔气。
付芳菲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抬脚踹倒沈危,跳到冰层上,朝姜虞二人奔来。
她跑到姜虞面前,压低声音说道:“带我一起离开,我知道哪里有密道可以出天督城。”
姜虞心中闪过一丝迟疑,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付芳菲深恨沈危,她不可能帮他!
付家经营天督城数百年,必然留下许多家族秘藏,付芳菲是前任天督城城主的掌上明珠,她对这些东西不说了如指掌,也一定知道不少。
姜虞不再犹豫,趁众侍卫震惊于沈危受伤之时,带着付芳菲和江玄,从西面撕开一条裂口闯了出去。
沈危修为深厚,虽然用真气护住了心脉,但毕竟是心口被插了一刀,他修为再高,身体也是血肉之躯。
因此他只能眼睁睁望着三人逃窜而去,压住伤势,分出一缕阳魄,带领侍卫继续追捕,而本体则留在原地就地治伤。
姜虞带着付芳菲在天督城各处洞府、秘境间兜圈子,分散追捕的兵力。
付芳菲抬头望见前方一座青山势如卧龙,对姜虞道:“到卧龙山去,那里有座坤元洞府,是我爹爹以往闭关所用的秘境。”
姜虞甩开一路侍卫后,带着二人直奔卧龙山而去。
一入山中,果然见到一处灵炁浓郁的洞府,洞府外头长满藤萝灌木,几乎将整座高阔的府门都掩盖了,看样子是这洞府久经荒废,无人打扫才会如此。
付芳菲咬破手指,往府门上画了一道开门符箓,两扇沉重古朴的青铜门应声而开,门内黑洞洞的,陡地卷出一阵龙卷风来,将三人卷了进去。
轰——
府门重新关上,姜虞顿觉周遭陡然一静,像是落入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空间中。
暂时躲开了追兵,姜虞终于能够分出心神来为江玄查看伤势。
姜虞不知江玄为何会入魔,与他说话,他此刻神智皆被心魔所压制,完全给不了什么有效回应。
姜虞没有办法,只能扶着少年坐下,用定身术定住他的身体,合掌捧起他的脸,用额头贴住他的额头,元神强行侵入他的灵台。
少年灵台之中是一片灰暗天地,飞沙走石,姜虞的元神在其中艰难前行,走了许久都没有找到江玄的元神。
就在她找得近乎绝望之时,眼前忽然出现一片雪海冰原。
铅云低垂,硕大的雪粒子扑簌簌地打在脸上,叫人几乎无法睁开眼睛。
姜虞看到一个小女孩背着一个长手长脚的少年,深一脚,浅一脚,顶着风雪,艰难地在雪地里往前走。
几度摔倒,又几度挣扎着爬起来。
到最后实在背不动了,她就找来一株枝杈分散,如雀羽般散开的树枝,解下披风披在上头,把少年挪到树枝上,一边拖着往前走,一边哭道:“玄哥哥,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姜虞看到这情形,猜到那昏迷的少年估计就是江玄的元神,她冲上去,想要唤醒他的元神,可就在她快要冲到二人面前时,面前忽然出现一道透明的屏障阻住了她的去路。
她的声音无法传达到屏障的另一端,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小孩遭遇歹人,又合力反杀了那个阴柔狠毒的太阴宫妖人。
小女孩因此受了重伤,为了自保,出于本能化出半龙之身。
少年背着她走出雪谷,却与一队白衣长剑的西门家弟子狭路相逢。
那些西门家弟子本是为了救人而来,却在看到小女孩从裙下垂落的龙尾之后,面色大变,拔出剑来,刀剑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