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虞听着这位江少主言语间温文有礼,进退有度,不由心间狂跳。
这位江少主从头到脚,果然没有一点与那小变态相像。到了这一刻,她心中已然确信,江玄和赵奉仙,确是两人无异。
赵奉仙掳她来此,目的有二。
一是从西门闻香手中骗取禁术秘典,二是引江玄来黑水城,设计诛杀。
现在她知晓了他的通盘计划,应该怎么做?
原先她答应帮他从西门闻香手里骗取禁术秘典,是因为他并没有杀人的意思。而当时自己的性命全在对方掌握之中,为了活命,说些小谎,尚在姜虞的道德底线之内。
但是为了活命,助纣为虐,成为杀人帮凶,却不是她良心上能够接受的。
姜虞脑中正乱,忽然听到传讯玉牒里再度传来声音,叶应许的传讯玉牒不知何时转到江玄手里。
“姜二妹妹,我是江思余,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姜虞不敢出声,她怕自己出声又是一声喵。那种沉默中的尴尬,她已经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许是揣度到她孤身一人,难免害怕,又或是认为她听到方才二人间的对话,心生间隙,这位江少主的声音放得更低,更柔:“明日一早,黑水城大城主便会带着销金阁的裁缝亲自上门,为你量体裁衣。这位裁缝,乃是江家埋在黑水城的暗桩,他会施计传递消息给你,你按计行事即可。”
“万事有我,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这句“万事有我”说得温柔又诚恳,姜虞听了,不由心头震动,想起原著中这位江少主被人杀而代之的命运,心里竟然生出一点点不知缘何而起的愧疚。
也就是在这一刻,姜虞下定决心。
这位江少主是个好人,她要救他,绝不能叫他死在小变态手里!
“夜深了,姜二妹妹你好生休息,免得明日被人瞧出端倪。”
江玄切切叮嘱,掐断了传讯玉牒之间的联系。
姜虞叼起传讯玉牒,塞回袖子里藏好,然后就叠着爪子,趴在少女胸口睡了过去。
第二日,她是被几个侍女唤醒的。
“小夫人,该起了,赵判官请您过去共用早膳。”
姜虞一听到“赵判官”三字,顿时浑身一个激灵,掀开被子翻坐起来。
咦?
她和十三郎的身体又换回来了。
几个围在床边的侍女吓了一跳:“小夫人,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样难看,又满头是汗?”
“难道是做了什么噩梦?”
姜虞捂着额头,头疼地“嘶”了一声,急遽的心跳慢慢恢复正常。
何止是噩梦,简直是惊天大噩梦好吗?!
昨天夜里,她迷迷糊糊睡去,睡着睡着,竟做起梦来。
她梦到自己与那位江少主大婚之喜,被众人拥簇着进了喜房,她忐忑地坐在喜榻边缘,正娇羞地等待江少主揭开盖头。
忽然眼前一亮,红盖头被人用秤杆挑起一角,一张明艳张扬的面庞映入她的眼帘。
少年眉眼带笑,嘲声道:“姜二姑娘,别来无恙啊。”
姜虞:怎么好像有点不对,这江少主怎么长得和小变态一样一样的?
少年扬手一挑,红盖头轻轻飘起,落到她身后的喜被上。
少年用秤杆挑起少女的下颌,冷笑道:“我这辈子,最痛恨被人背叛。”
“你知道上一个背叛我的人,现在埋在哪里吗?”
姜虞:……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然后姜虞就给吓醒了。
几个侍女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夫人可要打水梳妆吗?”
姜虞摆了摆手:“要。”
梳妆完毕,为首的侍女引着姜虞来到用饭的花厅。
那发束金冠,额佩金珠抹额,朱衣革带的少年正坐在花厅的漏窗下喝茶。
常言道,饭桌之上,最容易看出一个人的出身教养。这小魔头用饭时,每个动作都行止有度,令人赏心悦目,而且严格遵循“食不言,寝不语”,姜虞上了饭桌,二人就没说过一句话。
就这么默默用完了早饭,刚放下碗筷,忽有一身穿裘衣的汉子风风火火地走入花厅中来。
“奉儿,你快来看看,你看义父为你找来了谁?”
第18章 龙鳞婚契(上)
赵奉仙看到大城主敖宗进来,便站起身来,拱手拜下:“义父。”
敖宗拍了拍少年左肩,朗声大笑:“奉儿无须多礼,快坐快坐。”
“是,义父。”
敖宗自个寻了把椅子,金刀大马地坐下,转头看向姜虞,笑问赵奉仙道:“这位便是三日后你要娶的那位姑娘?嗯,奉哥儿,有眼光,不错,不错。”
姜虞也不知道他说的“不错”是哪里不错,她心中有事,未免开口叫人瞧出来,干脆就完全不说话,闭口做锯嘴葫芦,闷头啃了一个包子。
敖宗见了双眼放亮:“嘿,这食量可真不错,吃得多才好生养。”
姜虞:“噗——咳咳!”
赵奉仙奉上一盏茶:“义父所来何事?”
敖宗抬手一拍脑门,接过茶来呷了一口:“瞧我,差点把正事忘了。”
说着招了招手,把花厅外手捧布帛彩缎,躬身而立的一行人唤了进来。
“这几位都是销金阁手艺最好的几位裁衣娘子,义父特意出了趟黑水城为你请来的。”
赵奉仙淡笑道:“义父有心了,难为义父想得这样周到。婚事办得仓促,我的确还未来得及为姜二姑娘准备嫁衣。”
敖宗道:“欸,我特地请来销金阁的裁衣娘子,可不是为了赶制嫁衣这样简单。我们水族龙族一脉有个规矩,与你们人族一脉不同。我们终其一生,不论男女,只会娶一个妻子,嫁一个郎君。新人成婚那日,需着特制的龙凤双袍。”
赵奉仙问:“哦?龙凤双袍。”
敖宗一拍大腿,说道:“没错,就是龙凤双袍,这是我们水族龙族一脉的风俗。龙凤双袍,捻月光为线,以男女双方各自蜕下的鳞片为布,缝制喜袍。待得大婚之日,新人便会穿着龙凤双袍拜天地,拜父母。”
“待得百千年后尘归尘,土归土,再穿上这身龙凤双袍,归于一棺入敛,谓之为:生同袍,死同衣。两心相依,生死不离。”
姜虞听罢,忍不住插嘴道:“可人族身上又没有鳞片,这要怎么弄,总不能拔头发缝衣裳吧?”
敖宗哈哈大笑:“你们没有鳞片,我和烈儿这么多年,几经鳞蜕,可存下不少鳞片,给你们一人缝套麒麟甲都尽够了。”
敖宗说着将手一挥,豪气万干:“女娃儿不要担心,鳞片什么的,义父给你们包了!”
姜虞:……
赵奉仙:……
敖宗说完见两个小辈都沉默不语,神色扭曲,不由奇道:“你们这是怎么了?难道昨晚闹了什么别扭,怎么瞧着不是很欢喜的样子?”
赵奉仙扯了扯嘴角:“义父开心就好。”
敖宗拍手道:“义父我当然开心啦,我可算盼到你娶妻了。先时见你那副不近女色的模样,我差点以为你喜欢男人。唉,想当年,你义父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
赵奉仙断然出声打断:“以麒麟一族的年龄计算,那时义父您尚且是个奶娃娃。好了,奉仙尚有其他事务,这便先行告退了。喜袍一事,就全仰仗义父了。”
敖宗完全没看出这个便宜义子的敷衍,心大地摆了摆手:“去吧。”
小变态干脆利落地丢下姜虞,毫无良心地放她独自面对这位大城主。
这还是姜虞首次与这位传说中的黑水城大城主会面。
黑水城两位城主,兄长为水麒麟,弟弟为火麒麟,兄弟俩的个性与外貌反差着实太大。
火麒麟敖烈峨冠博带,一副文士打扮,可但凡开口,不是喊打就是喊杀,暴躁得很。
而这位大城主敖宗虽然外表粗犷,一把络腮大胡子,常年穿一身很有土匪派头的裘衣,性格却爽朗温和,看起来笑眯眯,瞧着不像一城之主,倒像隔壁家那位热爱闲话家常的老大叔。
但姜虞心里明白,能坐镇一城之人,哪里会是什么傻白甜。看这位城主将那小变态压得死死的模样,就知道这位城主不简单。
那小变态心眼多如蜂窝煤,说变脸就变脸,说下杀手就下杀手,一般人谁玩得过?
虽然二人还未“成亲”,但敖宗看姜虞的眼神已经是准儿媳妇的眼神了。
他笑眯眯地将姜虞带到藏宝库,吩咐人打开盛装鳞片的几个箱子,边走边给姜虞介绍。
“这是一百岁成年之时,我第一次鳞蜕落下的鳞片。”
姜虞拈起一片鳞片细观,随着她手腕转动,落在鳞片上的光线移动,鳞片的颜色也随之变化。本来只是浅浅的银蓝色,但在不同的光线下,又反射出紫色、暗蓝,可谓流光溢彩,五色斑斓。
“这是敖烈百岁成年时所蜕之鳞。”
敖烈原身是火麒麟,鳞片的颜色也是火一样红艳的色彩,并且随着年龄增长,每次蜕下的鳞片颜色都越来越深,到了最近一次鳞蜕,脱落的鳞片已是红枫一样艳丽的火红色。
敖宗见姜虞盯着敖烈的鳞片挪不开眼,便问:“哦,看来女娃儿你是更中意我那傻弟弟的鳞片了?”
姜虞听敖宗话语里好似有点幽怨,赶紧道:“哪里哪里。二城主的鳞片和大城主的鳞片各有千秋,各有各的美丽,只是人族习俗,婚事上惯用红色……”
姜虞正解释着,胸前衣裳忽然透出一点幽蓝的微光,如萤火般一闪一闪,在光线并不明亮的库房中分外惹眼。
姜虞还在奇怪她身上有什么东西会发出光来,便听见敖宗“咦”了一声,道:“你身上怎么会带着龙鳞?”
姜虞终于把衣服底下那个发光的东西勾了出来,垂目看去,发现正是昨日进兰香池洗澡时那条怎么也摘不下的项链。
项链的吊坠是一片形如梧桐叶子,似玉非玉的事物。今日看过许多麒麟鳞片,姜虞再认真细看,突然发现这枚吊坠确实有几分像是鳞片。
敖宗一看到那枚鳞片,立刻面色大变,磕头下拜,颤声道:“麒麟族敖宗拜见龙君,龙君齐天寿地,四海独尊。”
姜虞不敢受这一拜,往边上一让,道:“城主折煞晚辈了,还请快快起来,晚辈实在不是什么龙君。”
说着眸光朝库房门口撇了出去。
昨日江玄说今天会有销金阁的裁缝上门,其中一人是江家暗桩,届时会设法给她传递消息。然而这一路从花厅到库房,她还寻不到机会与销金阁的人独处。
她心里有点儿着急了。
敖宗一拜起身,道:“女娃儿,我这不是拜你,我这是拜你身上佩戴的龙鳞项链。”
姜虞摸了摸触手生温的吊坠:“前辈,这龙鳞有何来历,您能与我说说吗?”
千年之前,不管陆上水下,所有种族皆以龙族为尊。
然而自从那位横空出世的龙君一统四海,并连同人族、妖族等族设下封印大阵,将四海水族尽数封印于四海境内,龙族便在陆上销声匿迹,而人族自此开始崛起。
但因为恐惧龙族一脉的恐怖力量,有一段时间,陆上遗留的龙族遭到惨无人道的虐杀,被迫亡命天涯,四处躲藏。
到了现在,龙族已几近完全灭绝,别说保存得这么完整的龙鳞了,就连残片恐怕也找不出几片来。
敖宗眸光微闪,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只不过是见到一位叫我十分敬仰的前辈遗物,一时失态罢了,倒叫你看了笑话。你身为人族,竟能得到此物,想来也是有机缘。”
敖宗说着,忽然重重一拍姜虞右肩,把她拍得整个人矮了下去。
姜虞放在箱子里的手不由一抖,手指滑过一片边缘锋利的鳞片,白皙的指尖顿时冒出血来。
敖宗嗅到血腥味,面色又是一变,愕然看向姜虞。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双眉紧锁,喃喃道:“不对,你非人族,你是,你是……”
敖宗急迫地抓过姜虞的手,手指头伸过来,抹了点血放到嘴里。
然后他整个人就像宕机了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瞳孔巨震,难以置信地反复道:“人族和龙族,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姜虞有点被吓到了,用力缩回手,道:“前辈我选好了,这箱鳞片很好,就用这一箱吧。”
说着脚下一转,就准备开溜。
这位大城主状态不对,瞧着像要发疯的样子。她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姜虞才偷溜出几步,忽觉身后掌风袭来,敖宗五指成爪,用力抓向她肩头——
“女娃娃,你休走,我还没有弄清楚……”
姜虞脑中忽然忆起昨夜小变态杀人时的身形扭转与步法,当下下意识地将腰一扭,矮身躲过敖宗一抓,退至敖宗身后,脚下转了个方向,打算从另外一个方位转出去。
但敖宗毕竟是大妖,何等敏锐,姜虞步法才变,下一刻他已闪到姜虞身前,挡住她的去路,探手朝姜虞抓去。
姜虞避无可避,眼瞧着就要被敖宗掐住脖子,斜里忽有一枚甜枣疾飞而出,打在敖宗手腕,将他的手打得偏了几分。
姜虞趁机急退了几步,忽然感到一只手撑在她背上,阻住了她的退路。
姜虞回头,看到少年面带微笑,眸中却似有风云色变,汹涌的情绪只一个眨眼,就被他压了下去。
赵奉仙望着敖宗,不卑不亢道:“义父,您失态了。”
敖宗皱了皱眉:“混小子你究竟想做什么?”
赵奉仙避而不答:“义父,您吓到姜二姑娘了,我先带她出去。”
敖宗眸光闪烁,像是有话要说,但他沉吟了会,终是放弃了。
“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我也管不动你。但丑话义父说在前头,你若敢做出什么危害黑水城的事情,我头一个饶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