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开口,依然是那听不出喜怒的和声慢语。
“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绿毛龟委委屈屈地说道:“错在太倒霉。”
少年指尖轻敲手背:“你如何倒霉了?”
绿毛龟心神一慑,嗫嚅道:“我早已提醒过你,何必等到你那位未婚妻筑基再举行结侣大典。你现如今在江家如履薄冰,合该越早借助冬藏仙府的势力巩固地位才是。我苦劝多次你非是不听,这回好了吧,斜路里冒出一位叶师兄,将你那位未婚妻迷得神魂颠倒。”
“这顶绿帽子戴在头上,可开心否?”
少年闻言并未动怒,反而笑道:“我江思余,还没有沦落到要靠女人的份上。”
“姜二年岁尚轻,易为奸人蛊惑,也属常情。该是我的,终归都会是我的。”
绿毛龟不可置否:“你果真如此自信,何必拿我出气,你看你给我整的这一身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快把你这棋阵给老龟我撤咯,快快。”
姿仪翩翩的少年公子端然不动,微微笑道:“这局‘十厄势’,旦落一子,杀门立现,你且小心着些。”
绿毛龟气得仰到,指名带姓道:“江玄,你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老子他娘倒了八辈子的霉,认了你这么一个契主!
绿毛龟哼哼唧唧,嘀嘀咕咕:“不过是只神机傀儡,又不是正主,还这么嚣张,哼。”
此间一路向东,八百里。
通向黑水城的大道上,一顶八人抬的华丽步辇正摇摇晃晃地向湖岸边驰去,速度之快,不亚于仙门弟子平日里骑乘的灵兽。
黑水城是仙门地界与魔道地界的交界之地,城中鱼龙混杂,仙门、佛宗、魔道、散修,各色势力交汇,鱼龙混杂。
这里,是仙门地界的关隘,也是进入魔道地界,极乐净土的第一站。
巍峨的黑色城墙环绕着这座古老的湖中之城,城门外的渡口附近舟船如织,往来不休。
一旦入了城,便见青石大道四通八达,沿街两侧,商铺林立,热闹非凡。
城中有摆摊算命的道士,有坐在酒竂中独斟独酌的剑修、有从酒竂二楼探身出来,搔首弄姿的鱼妖、还有巧舌如簧,死人也能说活的黑市掮客……
八个高大健壮,修为堪比凝丹期体修的行尸肩扛步辇入了城,足下不停,仍自沿着大道奔走,着实吸引了不少有心之人的目光。
正在坐在窗边梳头的鱼妖定睛看了一会,忽然认出这步辇是何人座驾,惊得连梳子都掉了。
“呀,是赵公子。”
十八水府判官赵奉仙,性情阴鸷,喜怒无常,手段残忍,唯有一点好处——出手阔绰。
鱼妖这边才喊完,街上已有不少掮客散修闻风而至,一路跟到了城主府外头。
城主府自然是进不去的,然而论探听消息,这些人哪个不是个中好手。不出一炷香,消息便自个儿插着双翅从城主府里飞了出来,传遍了整个黑水城——
这位赵判官要娶妻啦。
新娘子是强抢回来的,出身仙门大宗安贫乐道门辖下四大仙府之一,正正经经的冬藏仙府嫡传弟子。
自有仙魔之分起,正邪之间便有如水火,势不两立。
哦豁,这下有好戏瞧了。
第6章 兰香池共浴
姜虞现在才发现她“娘”教的扶乩之术是真的上头。
自请了十三郎的妖魂附体之后,姜虞虽然脑子里还保留着“我是人我是人我真的是人”,这样的意识,然而行为举止却不由自主地变得喵里喵气起来。
比如,手脚着地,四肢齐爬,把手当爪爪舔,揣着手蹲坐在步辇的角落里,目光炯炯、一瞬不瞬、小心翼翼地盯着座上的少年郎。
她也不干嘛,就睁着一双圆圆的杏眼,小眼神儿滴溜溜地转来转去。
赵奉仙喝酒,她就盯着他拿酒杯的手看。
赵奉仙把十三郎抱到怀里,她就盯着对方的胸膛看。
赵奉仙卧榻假寐,她就盯着少年郎一头鸦羽似的长发看。
按理说她被赵奉仙所掳,但凡有点脑子,应该找机会逃走才是。
可被灵猫妖魂附身的她,脑子里却一点逃的念头都没有,反而充满好奇,看哪儿都觉得新鲜。
她自个儿看来看去,那赵奉仙也不理她,看到后来她觉得累了,就脸朝下,四肢匍匐,趴在步辇里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香甜无比,不知过了多久,姜虞才在一片浓郁的九里花香中醒转过来。
睁开眼,入目便是一顶摇曳的大红锦帐,织金绣花,帐子四角坠着喇叭花似的小金玲,精工细做的红色流苏。
姜虞伸手扯了扯帘帐,流苏轻晃,金玲清响,门外立刻传入轻声人语。
“屋里有声音了,可是赵判官那位小夫人醒了?”
另一个娇憨的女声疑惑道:“小夫人?赵判官已经娶过正头娘子了吗?”
“这倒未曾听闻呢,”又一人嘻嘻笑道,“不过呀,我听说赵判官所炼功法奇峻诡僻,若要修得金身,在金丹大成之前需得保持童子之身才行呢……”
“哎呀,这可是真的吗?若是如此,赵判官岂非还是……?”
此女语声微扬,八卦之心溢于言表。
“对呀,赵判官还是……嘻嘻,所以他应当还未娶亲,便是娶了亲,也还未尝过床笫之欢,燕雀之好呢。”
姜虞:……
啧啧,听听这虎狼之词。
她双手环胸,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听八卦。
横竖她这会儿八成已经到了那小魔头的地盘上,凭她那点小心思和弱鸡修为,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地逃出去。
她才不相信那个小魔头掳她过来是看上她这张脸,或者他有什么给人戴绿帽子的怪癖。
毕竟那个花容月貌的海棠花妖,这小魔头也是眼都不带眨地就给捏爆了。
且先看看他到底要搞什么夭蛾子再说。
姜虞听了会墙角,忽然发现屋外的姐妹茶话会好像越聊越偏了。
“……如此说来,这小夫人便是和赵判官成了亲,也得守好多年活寡呢。”
“我娘说男人鼻子生得高挺,那事上就强。”
“我曾见过赵判官戴半面面具的模样,从侧面看,赵判官的鼻子生得极为英挺。”
“所以……这天天只能看不能吃的……”
众女说罢齐声叹气:“这位小夫人可真是太惨了。”
姜虞越听,脸越红,末了,热血涌到耳根子底下,感觉实在不能再听下去了,正想出声打断,忽然感觉被窝里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从她光.裸的小腿上蹭了过去。
她一丁点儿心理防备也没有,吓得一下子缩了腿,翻身一滚,直接从床上摔了下去。
“哎呦——”
姜虞摔坐在地,双手撑在身后,眼睁睁看着被子底下鼓起一个小丘。
那小丘往床沿边蹿了过来,在被子里慢吞吞地拱啊拱。
忽然,被角一动,一颗圆滚滚,毛绒绒的小脑袋从被子里冒了出来。
“喵呜~喵呜喵呜~”
姜虞眼睛一亮,欣喜道:“十三郎!”
她怎么能把这只九尾灵猫忘了呢!
众婢女听见屋内呼喊,忙收了声,推开屋门跑了进来。
谁知进到屋里,却发现那银甲紫裙的少女正坐在床边的踏脚上,正抱着一只九尾灵猫逗得不亦乐乎。
据说这位冬藏仙府的女弟子是赵奉仙亲手抱进城主府,塞进这间客房的被窝里的。这些侍女虽被拨到此处伺候,但之前还未见过正主真容。
现下见了,都觉得这少女生得妩媚娇俏,雪肤玉骨,想必过得几年,再长开一些,必然是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难怪能引得赵判官动了心思,将人抢了回来。
美人美则美矣,就是这味儿……
好像有一点点不太美妙。
姜虞撸猫撸得正是开心,忽然见一个粉衣婢女以手轻掩口鼻,像是为了避免嗅到什么臭味,莲步轻移,走近前来,犹犹豫豫地请示道:“敢问小夫人可要……沐浴更衣?”
姜虞笑容一僵,旋即微微低头,在身上嗅了一下。
这一嗅,她的脸色顿时就有些不太好了。
原身等人困于荒山野观数日,被迫与魔道妖人周旋,整日里风餐露宿,怕是仙女也要馊了。
再加上那赵奉仙逼她和诸葛绮红打架,二女在水洼地里滚了一身雨水,这身上的味道哪里还能好得到哪去?
再看看十三郎,也是灰扑扑的一只,一身黄白相间的皮毛蔫搭搭的,狼狈得很。
姜虞前前世,家中虽然说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是衣食无忧的小富之家;前世更是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几时这般不堪过?
姜虞想着,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便道:“自然是要,这被褥恐怕也要换一换。”
几个侍女面上露出和善的笑意,两个走上前来更换被褥,另外三个引着姜虞朝外走。
“小夫人请随吾等前来。”
出了屋门,便见朗朗青天之下,粉墙黛瓦,碧树繁花,九里香灼灼盛放,花香沁人心脾,真是个幽静雅致的所在。
三个婢女拥簇着姜虞,转上右手边的抄手游廊。
姜虞问道:“此处是何地方?”
一个侍女答道:“此乃黑水城城主府。”
姜虞又问:“赵奉仙那个小魔头呢?”
三个侍女闻言眼神交汇,面上皆流露出一副“你懂我也懂”的,欲笑不笑的神色。
其中一人答道:“赵判官找大城主叙话去了,怕是午后才会回九里院。小夫人莫要心急,待赵判官回来,自会来看望小夫人的。”
姜虞心道,那恐怖分子最好是不要想起她来,不然她还得花心思应付他那副喜怒无常的怪脾气,说不定他还要跟她抢十三郎,想想就怪头疼的。
铲屎官的喵主子,那是说转让就能转让的吗?
十三郎这么贴心的小宝贝,她才不会让给别人。
这般想着,忽然听到几个侍女说道:“小夫人,兰香池到了。”
姜虞抬眸一瞧,只见眼前一排竹扉挡住去路,正当着几人的,是一架青竹搭成的月洞门,门上挂着一块木匾,匾上铁画银钩:兰香池。
竹扉之后,绿树成荫,繁花掩映,隐约传来汩汩的流水之声。
几个侍女打开竹扉,引着姜虞走过繁花相夹的青石小道,来到一处水雾氤氲的温泉池旁。
原来这便是兰香池。
眼前的温泉池子,由三个大小错落、形状各异的池子组合而成,池边堆砌着磨得光可鉴人的黑白二色石子,池畔遍植兰草,微风轻拂,兰草摇曳,兰香扑鼻。
一个侍女道:“这是赵判官两年前从十八水府内移来的灵泉,于修行大有裨益,除了赵判官自己,可还不曾有第二人用过呢。”
此话不说还好,说了姜虞便皱起眉头。
什么?
这是那个小魔头的专用洗澡池?
噫~
姜虞心里嫌弃得不行,问道:“这里有三个温泉池,赵奉仙平常惯用哪一个?”
三个侍女面面相觑,都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们也没随身伺候赵判官沐浴更衣过,她们也不知道啊。
为首的侍女心思灵巧,察言观色间,看出姜虞不愿与赵判官共用一池的心思,便上前道:“赵判官平日沐浴,惯用最大的这个温泉池,小夫人如果介怀,可移步到这两个小点的池子。”
姜虞点头,转头看几个侍女还毕恭毕敬地站在她身后,一副“我来帮您宽衣解带”的模样,便挥了挥手。
“我不要你们侍候,你们帮我准备好换洗衣裳和沐浴所需的物什便可。”
几个侍女也算是见惯了大人物,哪个大人物身上没点怪癖?远的不说,就说她们家那两位城主,那可是万紫千红中夺目无比的两朵大奇葩。
因此三个侍女也不觉奇怪,低头领命,正待离去,忽然又听姜虞说道:“再给我拿个大木盆,要这么大。”
姜虞比划了一下大小,道:“我还要灵宠专用的伤药、纱布和皂角。”
她解下十三郎脖子上那个脏兮兮的项圈,交到为首的侍女手中:“再给我找一个新的项圈,大小参照这个,我要金铃铛做吊坠。”
为首的侍女面露踌躇:“小夫人可是要为灵宠洗澡?这……在兰香池里,怕是有些不妥吧。”
姜虞挑眉道:“有何不妥,你都只管告诉赵奉仙,我一人承担,连累不着你们。”
这赵魔头逼她和诸葛绮红斗法,为了自保还迫不得已在同门面前使出仙门禁术,即便将来能回到冬藏仙府,也必然逃脱不了严惩。
她可是被坑惨了,借他的浴缸给十三郎洗澡又怎么了?
三个侍女闻言不敢再言反对,自去备了东西进来,就退守到竹扉外头。
姜虞撸起袖子,把大木盆搬到最小的灵泉池子旁,用葫芦瓢舀水盛满木盆,坐在池边,抱着十三郎,以手舀水,打湿十三郎身上的皮毛,避开它受伤的后腿,将它好好洗了一遍,然后再用干净的澡巾包住它,擦到七八成干,换过一条澡巾,把它团团包裹起来,放入空了的木盆中。
期间十三郎只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她,偶尔软软糯糯地喵上两声,实在是乖顺得很。
便是换药的时候感觉疼痛,也只是挣了挣后腿,就把头埋进柔软的澡巾里,硬生生忍住了。
姜虞越瞧越是怜惜,以手轻抚十三郎毛茸茸的脑袋,小声嘀咕道:“十三郎,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那个小魔头休想把你抢走。”
待给十三郎洗完澡,换过药,姜虞才自解衣裳,脱到只剩小衣亵裤时,忽然发现脖颈上贴身戴了一条项链,吊坠是一片银色的叶状事物,材质似银非银,在阳光下五彩流光。
姜虞研究了半天,发现这条项链脱不下来,只好作罢,脱光衣裳滑入另外一个温泉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