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整个案件确实存在一些难以自洽的逻辑,证明案件并不如各方所说的那么简单。梅诗咏为什么会突然消失?车祸司机为什么要突然发难?梅诗咏是否真的跟范淮的案子有关系?这些都显得很奇怪。
贺决云那边已经将案件相关的线索全部整合在一起,打包发到她的邮箱里。
贺决云说:“我让宋纾加紧办一下手续,明天去医院问问。”
穹苍指了指自己。
贺决云道:“如果你能说话就带你去,如果不能就算了。”杵边上当吉祥物啊?
穹苍第一次被这么直白地嫌弃,感觉还挺新鲜。
不过,医院的药还是很有效的,又一天早上醒来,穹苍发现自己能出声了。
虽然声音沙哑低沉,声带牵动的时候还有点发疼,但起码恢复了一定的功能。只是她脖子上的伤,不仅没有消退,还从红色转成了暗红色,看上去跟中了九阴白骨爪一样,灯光一暗就能直接去鬼屋再就业。
贺决云见她确实行动无碍,耐不住她请求,同意带她出门。
因为要见人,穹苍让护士给自己脖子上缠了一圈绷带,准备等到了街上再买条丝巾。
贺决云看着那圈绷带却觉得煞是碍眼,不知道是哪里惹到他了,跟着穹苍走了一段路,始终无法忽视,就说道:“你等一下!”
穹苍不明所以。
贺决云从兜里摸出一支笔,抬起穹苍的下巴叫她后仰,在她的绷带上面唰唰写了一句话。
穹苍根据脖子上的触感,初步判断他应该写了四个字。写完之后,这人还讲究地调整了一下字的笔锋。
是个精致的男人。
穹苍感到皮肤一阵发痒,忍着没咳。周围路过的护士看他们的眼神渐渐变态。
穹苍懂,毕竟她也不知道世界上怎么还有这么幼稚的人。
片刻后,贺决云终于停笔,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很满意地点头道:“走吧。很社会主义。”
穹苍觉得他最后那个眼神的意味十分特殊,形容词也是如此的别致,忍不住掏出手机照了一下。
天呐——
贺决云居然写了——
违法必究。
穹苍:“……”
你特么可真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好青年。
第89章 愤慨
穹苍顶着这四个字,有种被正道光芒普照的错觉。她决定就这么在外面多晃荡晃荡,让大家都欣赏一下这位沙雕人士的神来一笔。
贺决云半点不带心虚,先去三夭拿了相关的文件和设备,然后一路直驱目的地。
D大附属医院是一家老牌知名医院,休息日的时间非常繁忙。大厅处人来人往,空气发闷,前台负责指引的护士正被一群人围着脱不开身。
这栋多年前建设的楼房已经有了老旧的痕迹,水泥墙上弥漫着一些黄斑,地板缝隙也显得不那么干净,尤其是空气中弥漫着的浓烈药味,让人略感不适。
贺决云让穹苍先在附近等一会儿,自己过去找人打听。穹苍就在休息区找了张蓝色的连排座椅,在靠墙的位置坐下。
她姿势坐得板正,腰腹挺拔,视线微微抬高,落在墙上正在播放动画片的电视屏幕上。那一瞬不瞬的瞳孔,让人误以为她对这节目看得入神。然而这不代表她察觉不到边上的女生正在悄悄地打量她。
那女生的视线起先很收敛,悄悄往她脖子上瞥去。
大概是因为穹苍的表情太过正气,她也莫名感觉被社会主义的光环所笼罩,于是胆子逐渐大了起来,到后来甚至变得赤裸裸。
穹苍难以忽视,扭过头顺着望过去。
女生得到回应,仿佛受到鼓励,立马挪动一个座位靠近,朝她搭话道:“小姐姐,你脖子上的这个……圈?还挺有设计感的。上面这个字真好看。”
穹苍笑了一下。
女生追问道:“哪里买的呀?多少钱?”
穹苍说:“一家专门研究人体结构,深度了解生命与科学的涵义,员工多数经验丰富,对客户进行专业性需求定制的机构。”
“哇——”女生不明觉厉,问道,“是哪家公司啊?”
穹苍淡淡吐出:“hospital。”
女生:“……?”
对不起,打扰了。
贺决云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神似分手过后的场景,焉了吧唧的女生背对着穹苍独自神伤,后者岿然不动,静赏儿童节目。
多么令人感怀流泪的两个人?
贺决云说:“你干什么?你欺负人家了?”
穹苍道:“你胡说什么?我对人向来绅士。”
贺决云忍笑道:“行,绅士。走吧,咱们去二楼。”
三夭已经提前联系过医院,向他们拿到了田兆华牵涉医疗事故的那起手术中,共同参与的几名医护人员名单,去二楼就是要找当初跟田兆华一起进手术室的一名护士。
贺决云找到目标的时候,那名护士刚刚领着新人配完药,站在楼梯门口等待他们。
她见到二人面孔,有略微的惊讶,尤其是在穹苍脸上多停留了两秒,大约想不到他们两人会是三夭派来负责采访的工作人员。不过因为已经在医院工作过数十年,她的表情很快控制住,恢复得无波无澜。
贺决云指了指胸口的设备,表示自己在录音录像。护士点头,示意清楚。三人找了个相对僻静的杂物间进行交谈。
贺决云掏出一本本子,他还是习惯性会用笔记录一些关键性的信息:“你还记得田医生吗?”
“当然记得了,事情闹那么大,谁记不得啊?”护士布满细纹的眼尾爬上一丝困惑,“不过都那么长时间过去了,你们现在来,是想打听什么?”
贺决云:“当初那起医疗事故。柳忱,是吧?是他指控田兆华医生,在医治他侄子的过程当中,疏忽大意,导致他侄子术后出现了严重的跛脚。”
护士摇头,很是无奈地叹道:“手术出现意外是很正常的事,术前我们已经把风险跟家属说清楚了,是家属自己表示理解,然后签的字。世界上再优秀的外科医生也没有办法保证百分百的成功。何况,当时那位病人的情况已经很危急,受伤到就医的途中耽误了太长时间,医生的目标是保住他的命,最后只是跛脚,已经很不错了。病人如果非要拿医生当神仙看,那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所以,你认为田兆华在手术过程中并没有出现过失。”贺决云翻到前面一页,看着上面的记录,问道,“柳忱当时说,他是在偷听医护谈话中得知这件事情的,能放出这种风声的,肯定是当时参与手术的人员。你知道是谁吗?”
护士坚定反驳道:“反正不是我。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来的。医院因为这两件事,对田医生召开过无数次鉴定会议,既然连他们最后都认定这不是一起医疗事故,我认为你们应该相信权威。”
贺决云抬起头,说:“当然。我们并不是质疑,只是在整合各方意见,不做个人判断。”
护士点点头,冷静了些:“不好意思,我们每天处理这些事情,实在是太敏感了。”
贺决云:“理解。”
站在后方的穹苍突然问:“医生之间的竞争大吗?”
护士愣了下,然后点头道:“当然大,哪个行业竞争不大啊?评职称啊,抢深造机会啊,刷履历啊,有时候连病人都要抢。哪里都一样吧。”
贺决云:“那有没有可能,是别的医生在引导柳忱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也不好说。”护士可惜道,“不过那段时间,田医生确实是评副高的大热人选。真的是就差一点。”
二人随后又问了她几个问题,但因为时隔太久,一些过于细节的东西,她已经记不大清楚。反正在她的印象里,田兆华是个对待病人很不错的医生,这种不错,是指实际意义上的不错。
譬如尽量给病人开便宜的药;面对各种从乡下来,连普通话都说不好的长辈也表现得十分有耐心;做手术时会尽量选择留疤少防撕裂的缝合方法,哪怕技术难度会提高很多;面对经济条件有限的病人,会告诉他们一些医用标准外的廉价用药等等。
田兆华这人比较心软,恰恰导致他工作可能会踩到红线,其实他的某些行为是要承担风险的。纵然他给出的用药建议没错,可人性一旦受到考验,对方不会记得他的好心。
护士多说了一句:“现在做医生护士的,说话都要小心,运气不好,遇上一些不讲道理的病人,就会很麻烦。所以田医生真的是个好医生,这样的医生现在已经很难遇见了,毕竟农夫与蛇的故事发生得太多了,大家都得学会保护自己。”
穹苍深以为然,唏嘘道:“做老师也差不多。有时候你不知道,你花费心力教出来得意门生,会不会是一个伪装起来的变态杀人犯。所以冷漠,是在这个社会生存最安全的姿态。”
贺决云:“……”为什么你们的人生经历都那么丰富?
他都想给穹苍发一个消极弹窗警告了。
穹苍一个急转,又拔高道:“所以不忘初心的人,才尤为值得尊重。世界上如果没有那么多的凡人,又怎么能衬托得出,勇者的伟大。”
贺决云歪头:“你是在说你……自己?”
穹苍在欣赏自我的同时,也会不吝于欣赏他人:“我想这里面也包括你,否则我不会跟你做朋友的。”
贺决云受宠若惊:“谢谢啊。”
穹苍笑了下,再次面向护士,拉回话题:“我了解你的意思了,田医生是个好人,不存在医疗事故,对吧?”
“我是说一句如果啊,只是如果!”护士在二人的插科打诨下,精神出现松动,终究是把憋了许久的话都说出来,“就算田医生在手术过程当中,出现过那么小小的意外,可他的外科技术真的很厉害,他最后把人救下了,把结果控制在一个良好的范围之内。换另外一个人上台,或许都做不到他这种水准,他应该被要求偿命吗?”
贺决云敏感地挑起眉毛,瞥她一眼。
穹苍真的对这问题认真思考了一遍:“从我局外人的角度来讲,我应该跟你持有一样的观点。但是,从病人的角度来讲,鲜少有人能够坦然接受自己成为那个小概率。”
这个问题其实很多人都会做同样的选择,可是,公众对弱势群体又是天然有偏向性的,在面对类似争议的时候,常常会做出相反的举动。
护士说着愤慨起来:“他做过那么多好事,救过那么多人的命,只是犯了一次错,就好像罪无可恕一样。大家对有能力的人为什么总是特别苛刻?如果他们能把对自己的宽容,分一点点到别人的身上去,田医生也许就不会遇到这种事情了!”
显然田兆华的死亡是让她十几年都难以释怀的事情。
贺决云潦草地在本子上写下几行字,笔尖在末尾处顿了顿。
护士惊觉自己说得太多了,又不知道该如何找补,抿着唇角立在原处,想找理由离开。
穹苍主动说:“你先去忙吧。有什么问题需要补充,我们再来找你。”
护士疲惫点了下头,脚步匆匆离开。
第90章 柳忱
二人看着护士的长影在昏暗的走道中摇曳渐远,跟着离开杂物间。
日光照不进狭长的走廊,就算有清洁工每天及时打扫,空气里还是有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
贺决云从小就不喜欢医院,他不适地吸了吸鼻子,放缓脚步,翻动手中的册子。
刚才他并没有记下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从护士最后的几句陈述来看,田兆光死前或许真的不是那么“清白”,起码在柳忱侄子的那场手术里,他也许的确出现过某个细小的意外。
那个意外,最终被他专业的技术及时补救,控制住了,在医疗范围内应该属于正常的风险。可是,在被柳忱得知之后,他的这个小错误被放大,被追究,被过分苛责。
柳忱或许的确是在医院的某个地方意外听到了这件事情,他以外行人的角度坚持认为自己是对的,不接受专业人士的解释。医院对田兆华的维护,在他眼中属于同阵营人群之间的偏袒,双方滞塞的沟通,激化了他的情绪,导致他最后做出了偏激的举动。
目前来看是这样。
贺决云收起本子,说:“看来田兆华的口碑不错,就算过了十几年,身上沾着那些丑闻,还是有人愿意为他说话。”
穹苍说:“真正熟悉互相的人,应该不容易被外界的评论所影响。反而是一些半熟不熟的人,在对方出事之后,跳得最欢快。”
贺决云:“这倒是。”
有人迎面过来,贺决云止了声音,等人远去才继续道:“不过,还没问梅诗咏的事,你就让她走了。”
穹苍笑道:“你听她语气就知道,她是支持田兆华的,差不多算是半个粉丝。那么她的观点肯定会是:仙人跳。问了也没什么必要,不如找第二个人证吧。有吗?”
贺决云指了指楼上,示意继续往上采访。
今天还有一位跟田兆华同科室的医生在值班,那位医生现在已经很少坐班了,基本都在各处开会,今天他们运气好,来了居然正好凑上。
贺决云过去的时候,房间里面还坐着个病人。中年男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正不冷不热地跟对方讲解。
二人站在门口安静等候,等这位病人诊断完,上前摸出证件道:“打扰一下,五分钟。”
医生已经被知会过,平静地跟挤在门口的病人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先出去等,起身过去关上房门,返身回来。
“坐。”他顺手拖了两张圆凳到二人面前,让他们自便。扯平白大褂,在对面坐下。
贺决云说:“今天来,主要是想问一问田兆华的事。”
医生扶了扶眼镜:“田医生人挺好的,之前在我们院里很受重视。长相五官端正,做人性格大方,平时又很好说话,跟护士病患的关系都不错。”
贺决云不着痕迹地审视他:“那场有医疗事故纠纷的手术,你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