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当时我们大家都有讨论过。”
毕竟是同行,在手术台边站多了,难免会遇到类似的情况。
他对那场手术的叙述,跟护士所言的相差无几——相信鉴定会的结果,对田兆华的悲剧表以同情。
这位已经上了年纪的医生,明显比之前的护士要老道许多。他开口的语气,脸上的表情,都在适当的情绪之间切换,同时又表现得十分沉稳,让人看不出太多的东西。就算是穹苍,也找不到可以套话的契机。
贺决云察觉到身边的人换了一种姿势,翘起腿,姿态变得懒散,于是他换了一个话题。
“那你知道田兆华跟梅诗咏之间的关系吗?”
医生低声:“梅诗咏?”
贺决云:“就是那个怀孕后控诉田兆华性侵的女人。”
“哦,她呀。她来过我们医院,但她不是我负责的病人,所以我对她也不是很了解。”医生视线下移,望着不远处的桌角,仔细回忆道,“那女生表面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平时很喜欢围着田医生转,偶尔还会给他送吃的。我以为这只是普通的病人为了感谢医生的表示而已,毕竟田医生很早就结婚了嘛。唉,最后他们两个人出现这种事情,我是真的没想到。”
贺决云问:“田医生平时在医院很受欢迎吧?”
“是啊,长得帅,事业有成,脾气又好。就异性缘来说,我都挺羡慕他的。”医生嘴角牵了牵,玩笑过后又认真道,“但是他一般会跟病人保持距离,我们医院私底下也不大赞同医生跟病人走得太近。何况大家平时工作那么忙,哪有那么多时间?”
“也就是说,是梅诗咏先追求的他?”
医生淡笑了声,回答得滴水不漏:“我怎么知道他们私底下是追求还是感谢?不过这位病人对田医生还是挺有好感的。”
“那田兆华有给出过回应吗?你知道他们两个是什么时候开始建立起男女关系的吗?”
“我哪有时间关注他们呀?”医生端过一旁的保温杯,拧开后悠悠喝了一口,不慌不忙道,“田医生是个蛮注重影响的人,医院里的人都知道他已经结婚了,我几次在医院里看见他们两人站在一起,都只是简单聊个天,没什么端倪。再后来那个女生就根本不来医院了,性侵这个指控,是突然爆出来的,我们同事都吓了一跳。”
他的眼镜被杯子里的热气蒸得白蒙蒙一片,挡住了背后的视线。
穹苍问:“田医生跟他夫人的关系怎么样?”
医生闻声不由朝她的方向偏了下头,大概是觉得她的声音很奇怪。
“你要问怎么样嘛,我也不好说。”医生摘下眼镜,用衣角小心擦拭,“田夫人自己也有工作的,很少过来探班。我跟田医生工作那么长时间,大概也就见过他夫人一两次吧,听说两人是家长介绍,相亲认识的。”
他重新戴上眼镜,低头无奈叹了一声,说:“其实做我们做一行,加班加点赠台手术是很正常的事,平时时间不那么自由,对别人的家里事也知道不是很清楚。田医生的口碑一向挺好,出事前,我们都以为他的家庭关系很和谐,可是现在你问我,我就不敢下定论了。”
贺决云颔首,眼神乱飘,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穹苍一眼。穹苍的眼神平静如水,半垂着眼皮,也朝他看了过来。
二人视线在空中勾了一下,没能接收到彼此的信息,又各自带着困惑移开。
反正就目前接触到的两位证人的口供来看,田兆华的形象就是一个蒙受不白之冤的老好人,跟田芮说得相差无几。
如果是真的,贺决云都要为他垂首叹一声可惜。
医生抬起手表示意道:“我今天还加了十几个病人的号,你们看……”
贺决云回过神来:“打扰了,谢谢配合。您接着忙吧。”
“应该的。”医生起身相送,“就是不知道,田医生都已经去世那么多年了,三夭现在开始重新调查,是不是因为田医生的事故有别的隐情?”
贺决云放缓脚步说:“没什么,是三夭打算针对社会热点做个专题。田兆华医生的案子当时结得不清不楚,家属希望我们能给个结果。”
医生了然道:“原来如此。”
·
从医院出来之后,已经临近中午。两人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会儿,听到腹腔内一阵响动,决定先从街边的炒粉店里随便选一家解决自己的午饭。
穹苍开始怀念起三夭的时间调节功能。因为在她眼里,阻碍她满足自己好奇心的,譬如吃饭、睡觉、赶路、上厕所等,都是对生命的浪费。
贺决云认为这孩子对自己有很深刻的误解:“我看你吃东西的时候挺享受的啊。”
穹苍忧愁叹道:“逆来顺受罢了。”
贺决云:“……”你这人到底还要不要脸?
大概是他嫌弃的表情没掩饰住,穹苍斜睨着他,伸手在虚空意思性地点了一下:“申请静音。”
贺决云撇撇嘴,不与她计较,径直走进前面的店铺。
叫他闭嘴,他懂。表述还挺委婉。
两人简便地吃了一顿,又驱车去找柳忱。
三夭的信息网络在找人方面是十分强大的,只要对方没有想刻意隐藏自己的踪迹,那么三夭就可以简单地通过账号注册信息联系到目标。宋纾昨天已经跟柳忱交流过。
柳忱在电话中得知他们是【凶案解析】工作室的人,爽快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并将地址留给他们。因为他还要工作,且工作地点会发生流动,只能让贺决云等人预约好时间再去找他。
在跟他短暂的交流中,宋纾记录了一些简单的信息。
柳忱出狱之后,一直在一家装修公司工作。不算正式工,就跟着同村一个相熟的包头混日子,做做木活,平时辛苦一点,养家糊口还是没问题。
贺决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户人家里帮忙装修。
现场响动着各种发动机的噪音,一帮三五大粗的工人散布在各个角落,脸上蒙着扬起的灰,一时间分不清究竟谁是谁。
贺决云高喊了数声,片刻后,才有一人停下手头的工作朝他们走来。
柳忱的脚有点跛,是车祸留下的后遗症。他当时没多少积蓄,根本没好好治,后来坐了牢,休养的也不好,就落下的病根。
“就是你们啊?”柳忱声音带着点社会人的滑调,或许他本人没那个意思,但听起来总有种揶揄或讽刺的味道在里面。
他拍了拍自己的头发。抖出飞扬的沙尘:“大公司的员工现在都要考核长相了?”
穹苍说:“哪里哪里在我的智商面前,我的长相还是上不了台面的。”
贺决云不自觉用上了敬词:“……您谦虚了不是。”
柳忱走到屋外的楼梯间,单脚踏在略高一阶石阶上,姿势不雅地蹲了下去。这个动作能让他舒服一点。
他的手被灰尘染成了黑色,从同样变色了的裤兜里掏出一根香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
白烟袅袅升起,遮挡在三人之间。烟草的浓烈味道迅速在空气里扩散开来。
穹苍等人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就往下退了两极,站在能与他视线平齐的地方,静静等着他开口。
真有了能说话的机会,柳忱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那个田兆华啊……”柳忱脸上的皱纹深深皱起,眼角与唇角都泛着苦意,将他五官的轮廓都模糊了下去。松垮粗糙的皮肤,足以证明他这几年的潦倒。
柳忱缓缓吐出一口白烟,骂道:“他就是一个神经病!”
第91章 意外
穹苍是怎么都没想到,柳忱开口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的。而最大的问题是,不管她怎么分析,柳忱说这句话时的表情,都不像是单纯的怨恨发泄,而是真诚地如此认为。
怕他们不信,柳忱还重复了一遍:“他真的是个神经病啊!”
他说完敛下眉目,唇齿间吞吐出白烟。
“就因为他,我前妻和我离了,孩子也打掉了。我坐了一年多的牢,出来后连工作都不好找,只能跟着老乡,装孙子一样地混口饭吃。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没个稳定工作。说出去都没脸见人。”柳忱声线低沉,说话的神态比他原本的年纪要老上十多岁,“你说吧,人这一辈子活着有多难?不管你前半辈子有多努力,一次走错路,下半辈子就都没了。尤其那条路还不是你自己走错的,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穹苍若有所思,将手揣进兜里,目光若有所思地在柳忱身上转了一圈。
贺决云说:“他都被你撞死了,你还说他神经病,这不大好吧?比起来,他可是命都没了。”
“什么叫我撞死他的?”柳忱手上的烟灰落了下来,洒在他的裤子上,他浑然未觉,梗着脖子道,“是他自己撞过来的。是他在碰瓷!”
穹苍饶有兴趣地靠近了一点:“哦?”
贺决云瞥她一眼,继续说:“不应该吧?田兆华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吗?他的那场手术,医院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他还在照常上班。他那么年轻,医术过人、前途无量,现在还有很多人愿意为他说话,至于跟你同归于尽吗?”
“这我怎么知道?”柳忱挥舞着手,烟灰簌簌落下,“我撞死他干什么啊?说得现实点,做手术的是我侄子又不是我儿子,他是脚跛了又不是命没了,我跟他之间都隔了一辈关系,至于为了这个去跟田兆华拼命吗?我自己也是有老婆的!我不需要为自己考虑吗?我又不是个疯子!”
柳忱的手被火光烫到了,他顾不上那个,直接把烟头把地上一摁:“我承认我是有超速行驶,因为那段路平时车流量就不大,附近也没有监控,我路过的时候一向开得比较快。但是我开过去之前认真看过了,路口没有车,也没有行人。我鸣了下笛,想冲过最后两秒的红绿灯,结果田兆华就蹿了出来。他在我的视线盲区,‘哐’的一个鬼探头,你说我能躲得过去吗?这也叫我想杀他?我怎么知道他会在上班时间出现在那个鬼地方!”
穹苍两手搭在胸前,斜靠在侧面的墙上。
贺决云见她一直不出声,解释了一句:“鬼探头就是……”
穹苍:“我知道,行人或车辆在视线盲区突然出现,他刚才解释了。”
贺决云没趣:“哦。”
柳忱又从兜里掏出一支烟,颤抖地夹在指尖点了,在火光亮起之后,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缓解自己的情绪。烟草的苦味在他干涩的喉咙里来回盘旋,让他原本就沙哑的声音变得更为粗糙。
“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就被他给缠上了。”柳忱扯起嘴角,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到现在,还有人说我是个疯子,说我因为医闹去撞死他。我呸!我撞死他?我能控制他突然变道冲出来给我撞?你们自己去看当年的监控录像啊,我的行车记录仪拍得清清楚楚,我撞上去的时候我根本都不知道里面坐的人是他!可是根本就没有人信我!我没有钱,我对抗不了医院,社会上没有人肯相信我!”
他提起这事,怒火又被勾起。多年的悲愤在长达十几年的压抑后第一次爆发,点燃了他的理智。他激动骂道:“法院判我一半责任,我坐了一年多的牢,赔得倾家荡产,老婆也跑了。他拿着保险公司的赔偿金,让家里人过得逍遥快活,还把自己臭得要死的名声洗得干干净净。他算计得可真好,就特么不是个东西!”
他粗暴地捶打自己的腿,怨恨自己的不中用:“我特么还残了!残了!残了!”
“我不是很明白。”穹苍单手摸着自己的耳垂,低沉开口道,“他的……动机是什么呢?如果他还活着,他未必赚不到三百万。他有家人,跟你也不算有什么深仇大恨,那为什么要用这种激烈的方式来寻死?总不可能是为了骗保吧?说是陷害,逻辑上说不过去。”
“这我怎么知道?”柳忱站起来,因为坐久了腿有点发麻,一瘸一拐地往下走了一阶,“怎么?你们也不相信我?”
穹苍幽深漆黑的眼睛瞟去,单手按住他的肩膀,不轻不重地向后一推,示意他坐下。
柳忱不满地振臂挥开,一个扭头,对上她的视线,一眼望进她深邃平静的瞳孔。
这人的眼神里没有怀疑或愤怒,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却闪耀着某种好似能洞察一切的光芒。她成竹在胸的气场,仿佛就在告诉他,只有她能帮助她。
柳忱莫名像当头浇了一桶冰水,浑身直竖的毛发都安分下来,即将出口的话语也被堵回了胸腔。
穹苍再次按住他的肩膀,这次柳忱顺从地坐了下去。
贺决云紧绷的肌肉也放松下来。
穹苍问:“你平时经常要走那条路吗?”
柳忱点头:“我们公司要送货的呀,我基本上都是走那条路。一般是早上六点到七点之间经过。那一天,田兆华一直把车停在路口,等我出现了才突然开出来。出现得那么巧合,他肯定是故意的。”
穹苍:“那么以你对田兆华的了解,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柳忱凑近烟嘴,狠狠吸了一口。他大马金刀地坐着,两手搭在膝盖上,细细思考了很久,才犹豫道:“我觉得他是计划好的,他是想洗白。”
他说完抬起头,想从穹苍的脸上看出哂笑或讽刺,毕竟这种猜测太荒诞了。
穹苍只淡淡说了句,连姿势都没变化:“这么刺激的洗白方式啊?”
“我坐牢的每一天我都在想,我真的——”柳忱抓了把自己的头,艰难组织好语言,憋出一段话,说,“我想的太多了,经常做梦,我也不知道我细节记得对不对。那一天,说是超速,三道宽的马路,限速60码,我其实也就开了个80码而已。我开的是货车啊,承重量大,车速刹不下来。田兆华神出鬼没,从前面的路口垂直地冲出来,我反应慢了一点,但真的已经冒了翻车的风险用力踩了刹车。结果打完方向盘后轮胎打滑,冲着驾驶座撞了个正好,后车厢从边上甩出去,又把他的车给拍护栏上了。我……我真的是没话说。”
穹苍说:“也就是说,你当时开小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