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梁域垂在身侧的手瞬间紧绷起来,“你什么意思。”
“威廉的确是一位好医生,可是梁先生利用你和他的关系做文章,让我太太以为自己的手伤并无大碍,其实事实并非如此,我说的对吗?”
贺沉言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梁域的脸色一分一分变得苍白,“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既然梁先生不肯承认,不如我现在让人去请那位医生过来。”
梁域大惊失色:“不用了!”
越闻星眼睫微动,梁域的反驳已经将那些话彻底证实,鲜血淋漓的真相摆在面前,她想去质问梁域,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然而还未开口时,一道声音插进来,替她将满腹心事全部倾吐而出。
“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帮她,说得好听点是让昔日的爱徒再创辉煌,说得不好听一点,你只是把她当成了一个替你作画的玩偶。”
贺沉言的声音低沉而凛冽,仿佛无数道利剑。
一声声一句句,刺进梁域的胸口,“梁先生,你扪心自问,你做的这一切,真的是在为她着想吗?”
梁域语塞。
不同以往的,他居然一句反驳都说不出口。
其实他心里何尝不知道,只是从不肯往这方面去想。
让威廉加重复健的力度、安排紧密而繁琐的工作、用“为她好”的名义来掩盖自己的目的,久而久之,连自己都被欺骗过去。
他逐渐困在这个恶性循环里,忘了一开始纯良的本意。
仅仅只是,想对一个人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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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域最终无话可说。
离开医院的时候,背影孤寂又决然。
他知道,这一回,蚕月不会再听他的了。
贺沉言站在走廊上看了一会,直到肩膀搭上一只手,目睹了全程的季时礼由衷感叹:“精彩啊,贺总刚才护妻的姿势很帅。”
后者瞥他一眼,对他不走心的褒奖嗤之以鼻。
回头,恰好撞上越闻星从窗户里投过来的视线。
“还有个棘手的事。”
贺沉言动作未变,话是对着身边人说的,眼神却落在原处。
季时礼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啧”了一声:“其实这事也好办,她只是心里有道坎过不去,离婚恐怕也是吓唬吓唬你,生病到这个阶段尤其缺乏安全感,你可能得多下点功夫...”
说到这里,季时礼停顿了一下。
贺沉言疑惑:“怎么了?”
后者轻笑一声,嗓音柔和地问:“你太太这几天是不是从没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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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江素心照常过来送饭。
这几天越闻星的心情好像好些了,多多少少能吃点东西,越家父母也很欣慰,每天变着法做好吃的送过来。
临到门口时,江素心看见有护士正在整理床铺,原本放在柜子床头处的果篮和花束,还有一些瓶瓶罐罐都不见了。
她心里一惊,上前询问:“护士,这床的人呢?”
“她今天上午办了手续,已经出院了。”
江素心站在门口,拨通电话。
这边,越闻星放在膝盖上的手机响了两声,她刚接起来,却被一只手将手机抽了过去,按灭通话。
贺沉言把手机放在一边,注意到身边人的目光,这才开口:“二人世界,要屏蔽其他人。”
“......”
越闻星瞪他一眼,头瞥向别处。
贺沉言嘴角微扬,捏她的手玩,语气有点无奈,“你真打算一直不跟我说话?”
她回头,用他放在身边的手机打下一串文字:“离婚就说话。”
他收回手机,将那串字一一删除:“那你还是别说了吧,听我说就行。”
“......”
车程不算短,越闻星迷迷糊糊靠在车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视线里的景色有点熟悉,不同的是,道路两边的梧桐树似乎比许多年前长高了不少。
轿车停在一幢类似于疗养院的建筑门口。
贺沉言带她下了车,走入铁门内,越闻星才想起来这里是哪里。
穿着病号服的男女老少,在院内的草坪上散步,郁郁葱葱的香樟树将院子的大半部分衬得阴凉,树干底下不知道是谁架了个秋千,随着暖风摇摇晃晃。
越闻星走过去,手覆在那饱经沧桑的绳索上摸了摸。
以前,她好像坐在这架秋千上玩过。
“记得吗?”贺沉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十二年前,你站在那扇窗户前对我说过的话。”
她顺着他所指的地方看过去,那面墙立处于疗养院背面,缠绕了满墙的爬墙虎,那扇窗户就在隐藏在绿意中间,红木漆色的窗户打开着,淡蓝色的窗帘半掩住室内的光景。
那时候的香樟树还是一束小苗,枝桠也并未遮天蔽日,抬头,还是可以看见天空中的漫天星光。
十二年前,这里还是一家私立医院。
贺家出事那天,贺乾夫妇带着他们十五岁的儿子,被推进这家医院的手术室。
手术室门前的红灯亮了一整晚,天将破晓时,医生才从里面出来,可等来的并不是好消息,而是一张病危通知单。
不眠的一夜。
整整8个小时,走廊上的天色从灰暗变得明亮。
终究,还是未能将人救回来。
白花花的病房里,十五岁的少年躺在床上,眉目清俊,身上好几处被缠着绷带,不知道是陷在噩梦里还是因为疼痛的关系,他浑身紧绷着。
从满头汗渍里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少年独自躺在病房里好一会,没有人敢去跟他说明父母刚刚过世的消息。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
得知真相的那天,他差点将医院闹了个天翻地覆,所有亲近的人都没有办法,劝说和安慰统统都没有用,最后只能用镇定剂作为辅助药物,让他安静下来。
少年任由自己陷在伤痛的泥潭里。
直到某天,一位父亲曾经熟识好友带着女儿来看他。
那个小姑娘长着一张漂亮的脸蛋,眼睛像葡萄似的,和父亲说话时的神情温软又可爱,一看就得到了父母很多的爱。
他不知道为什么发狂,突然将女孩推出去关在门外,女孩被吓住了,哭了起来。
路过的护士医生都来哄她,可怎么也哄不好。
少年烦躁不已,被哭声闹得无可奈何,他打开门,冷着脸扔给她一盒糖果,声音冷硬的说:“再哭就把你卖了。”
女孩当即收了声,在众人惊讶的眼光中,瘪着嘴,小步小步地挪进房间,在椅子边坐下,喜滋滋的捧着糖果吃起来,不再闹。
大概是因为无聊,她顺手将糖果折成了,下午在幼儿园老师教给她做的小花、青蛙、以及别的什么。
大人在走廊上和人说话,女孩过了吃糖的新鲜劲就想找人陪她说话,小眼睛晃晃悠悠,注意到一直在对面沙发上,沉默坐着的少年。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她问得十分小心翼翼:“哥哥,你在想什么?”
少年沉着脸不说话。
其实他不说,她也能知道一些。
十多岁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女孩时常能听见父母在谈论着什么,就好像大人们此刻在门外说的那些。
看在他给自己糖果吃的份上,女孩推己及人,歪着脑袋想了下,随即跳下椅子,捧着糖果罐走到少年面前。
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一边,奶声奶气地说:“我看电视里有人说过,人去世之后,就会变成星星,在天上一闪一闪的发光。”
少年轻嗤一声,明显不信,“这种话,都是说来骗你这种小鬼的。”
“怎么会!”女孩伸手戳戳他的肩膀,煞有介事地指着窗外的天空,想证明自己说的是对的。
应景似的,那夜的星辰格外的美。
女孩的手在空气里抓了一把,背景是璀璨星辰,从这个方向看,就好像真的在天上抓到了什么,收回手,摊开放在少年面前,“你看。”
视线触及,少年低垂的目光头一次染上亮色。
那细嫩的掌心里,放着两颗用糖纸做成的,金灿灿的星星。
五个尖角在夜色下散发着夺目的光芒。
女孩笑容灿烂,弯着眼角的样子比星光还动人,“没骗你吧,我把星星摘下来了,现在送给你。以后你不开心的时候,它们会陪着你。”
第40章 40颗星
香樟树的枝桠将炎炎烈日遮挡, 属于秋季干燥的暖风拂过肌肤。
越闻星站在秋千旁,细碎的光星星点点洒落肩头,眉眼相貌和当初那个小女孩别无二致, 只是身段气质变得成熟, 五官出落得更加精致漂亮。
耳边喧闹的声音离她仿佛越来越远, 贺沉言和她面对面站着,样貌长相与当初那个浑身戾气的少年重合。
记忆突如其来。
那些话缠绕着她的思绪,厚重的往事如同一记重击,将现状打破。
越闻星微微张了张嘴,还未说话,就看见眼前人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个木制的小盒子。
贺沉言把盒盖揭开,露出里面两颗经年已久的糖纸星星。
他目光郑重, 嗓音似清泉一般流入她心底:“这个盒子我带在身边十二年,某个小姑娘的话, 我也整整记了十二年。”
越闻星的目光有些凝滞,连正在和他赌气的事都忘了。
她记得听沈璃说起过, 贺沉言一直将装了糖纸星星的盒子带在身上,当时她没反应过来,现在亲眼目睹, 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我当时只是想哄你开心, 让你陪我玩, 其实——”
其实没想那么多。
更没想到对你有那么大的意义。
然而,当她的眼神触及到贺沉言的目光, 堵在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像是知道她欲言又止的原因,缓缓勾唇,“了了, 对我而言,那并不是心血来潮的几句话,而是一种关心,一种救赎。”
救赎吗...
越闻星眸光闪烁,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酸涩涩,又带着一丝丝庆幸,她讪讪移开目光,嘴硬道:“我哪有你说的那么高尚,贺总过奖了。”
“贺太太过谦。”贺沉言噙着笑意将她拢进怀里,手臂滑至她身侧,拉过她的左手,堪堪握住。
越闻星挣扎的动作停下来,低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一贯低沉的嗓音从头顶响起,贺沉言看着她的发旋缓缓开口:“我知道你现在很害怕很迷惘,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但不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就像你曾经给予过我的,现在,也让我来回馈给你,好不好?”
沉寂良久。
越闻星低垂的脑袋似乎被时间定格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她抬手飞快揉了下眼,趁贺沉言不注意,挣脱他的怀抱挪至另一侧,声线潮湿:“不好。”
贺沉言想上前安慰,无奈被一只纤瘦细嫩的手抵住胸膛,他被迫站在原地。
“你别过来,转过去。”
越闻星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厚的鼻音。
贺沉言的眼神变得柔软,顺势将她的手握住,手腕使力把人带进怀里,音色沉沉:“你老公怀里有位置,不用就浪费了。”
温热抵达掌心,一同覆盖上来的,还有男人的怀抱。
越闻星仍然是双手包裹住脸的姿势,随着他的安抚,情绪逐渐平稳下来。
那些话像一帖良药,敷在她的患处,手上的伤口好像突然就变得不那么疼了。
那些不堪忍受的现状以及迷惘的未来,也在这看似平常的瞬间,有了归处。
-
落日西沉。
两人的身影被太阳的余晖拉得老长,城市的傍晚仿佛一幅色彩缤纷的油彩画,沿街的商铺点亮织灯,附近走动的人群多了起来,气氛热闹又独特。
越闻星坐在车上,看着熟悉的景色逐渐远离。
不同于来时,她此刻的心仿佛被某种东西填满了,不再是空落落的。
这种感觉很奇妙,也令她心情愉悦。
怔愣间,感觉手上被一道力度捏了下。
她偏头,眼圈仍然浮着淡淡的红色,看向贺沉言。
“复健的事都安排好了,你休息几天,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不想去的话也可以。”
越闻星回过神来,稍稍动了下左手,酸疼感好像减弱了些,她顿了顿:“我再想想。”
“好。”贺沉言都随她,换了个话题问,“那有件事应该不用再想了吧,贺太太从刚才到现在已经对我说了五句话,但我并没有同意离婚。”
她懵了下,想起这一茬。
被噎住。
“怎么这幅表情?”贺沉言好笑地看着她,指腹轻柔地划过她的脸颊。
越闻星结合刚才的事情想了想,最后得出一个定论:“你是故意的。”
贺沉言眼角微扬:“第六句。”
“...你好无聊。”
她的表情一言难尽。
贺沉言:“第七句。”
“......”
算我输。
接下来的时间,越闻星赌气再不肯说半个字,贺沉言低噙着笑意,不厌其烦地为她按摩左手。
他好像真的很开心。
越闻星看着他,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当时在病房里说的那些话。
视线移至窗外,她决定以后要对他好一点。
快到馥郁华庭小区门口时,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憋了很久的人终于开口问:“梁域和威廉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那位医生良心发现,知道你旧伤复发后,来向我‘负荆请罪’。”贺沉言看她一眼,继续道,“不过当时你正在和我闹别扭,我也没心思见他,就在电话里听他说了两句。”
越闻星淡淡点头,虽然手伤复发和他脱离不了关系,但是作为医生他的确也算尽心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