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是……”
闲聊声终止于罗队长出现的时候。
他难得穿得齐齐整整,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笔挺地站在兵士面前,一脸严肃。
罗队长扫视大家一眼,嘱咐说:“这次月考会有把总以上的巡视官,各位考核的时候千万心无旁骛,如果表现太差,被巡视官捉住,按军律严格处罚!都听见没有!”
“是!”
一声锣响,从李坐营帐子的方向传来。
罗队长抬头看了一眼冒出来的薄日,说:“各自列队,第二声锣响监考官就位,第三声锣响,巡视官出巡。”
令下,士兵们按照各自的小队站好,十二人一组,共四组。
第一小队里,陆宁通背着军旗,站在最前面,简玉纱站在最后面。
不远处,秦队长阔步走来,和罗队长相视点头,便替代了罗队长的位置,审视着戊班的兵士们。
他的视线,最终落到了简玉纱身上。
秦队长微微抬起了眉头,狐疑地看了一眼陆宁通和旗帜,又扫向简玉纱,像是在问——什么情况?
简玉纱昂着下巴——就这么个情况。
秦队长围着兵士们走了一圈儿,认了认四个小队的指挥长,最后站在简玉纱身边低语:“跟我过来。”
简玉纱出列,随同秦队长走到槐树下。
秦队长拧着眉头,问道:“你打算让陆宁通指挥小队月考?”
简玉纱比秦队长还疑惑:“有何不可?”
秦队长:“……”
简直没一点可的!
秦放扯了扯嘴角,绷着脸说:“袁烨也将参与巡视。”
简玉纱眉心微动,淡声道:“哦。”
秦放:“……”
简玉纱问道:“袁队长不该是监考官吗?为何参与巡视?不过,他参与巡视,好像和我们戊班也没有重要关系。”
秦放:“!”
皇帝不急太监急。
秦放无语片刻,语重心长说:“幼官舍人营总共招收四千人,每一批里出挑的仅仅几十个人而已,袁烨身为一司一队甲班队长,是亲自来挑人的。凭你的能力,以后必定要去一司一队甲班。你将月考指挥长的身份交给陆宁通,倘或你们过不了月考……闵恩衍,你这是在自毁前途!”
简玉纱凝视着秦放,正色道:“请秦队长像信任我一样,去信任陆宁通。他很适合做指挥者,而且我也不会离开戊班,也绝对不会去一司一队甲班。”
秦放真想拂袖而去,陆宁通在营卫里不学无术,赌钱倒是上心,这样的人能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变成优秀的指挥者?
他到底是忍住了,只沉着脸说:“有些道理说不通的,等你吃了苦头就知道了,入列吧。”
简玉纱点头:“的确,有些道理是说不通的。”
秦放:“……”
他怎么有种反被兵士教训的错觉?
简玉纱入列的时候绕到队伍前面往后面走,正好和陆宁通打了个照面,二人相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陆宁通越发挺直脊背,风姿不逊一司兵士。
第三声锣响,巡查官的队伍来到了戊班,袁烨穿着红色的窄袖短打,外罩轻甲,头戴红缨铁盔,脚踩长靴,作为巡查小队的领头人,扫视着戊班。
负责戊班后勤的副管队,同后营内勤兵士们,送上小队所用兵器,简玉纱所在小队用的狼筅、藤牌等新鲜攻防武器,引起了巡查官们的注意。
秦队长走到巡视官面前,拿出简玉纱提交的报备书信,略解释了两句,说:“黄把总已经亲自审批过,戊班第一小队用的武器符合营内规定。”
巡视官们仔细问询各式各样的武器,独独袁烨盯着一丈长的狼筅岿然不动。
这一批狼筅还是用新竹子制成的,叶子全部保留,顶部没有削尖锐,但杀伤力也不小,袁烨多次见识过狼筅的威力,他也可以预料,戊班月考的结果。
只是他委实想不通,“闵恩衍”怎么会精通这些。
便是简玉纱倾囊相授,他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融会贯通。
或许闵恩衍只懂得皮毛。
袁烨眯了眯眼。
他倒要看看,“闵恩衍”有月考里能拿出几分本事。
秦放同其他的巡视官们解释完,又走到袁烨跟前,说:“今天你见不着闵恩衍指挥了。”
袁烨讶然道:“什么?”
秦放说:“旗在陆宁通手上。你看‘闵恩衍’站的位置,他只打算做个清闲的压阵兵。”
袁烨沉着嘴角,日头渐渐升起,阳光炽热明亮,他的眼神却晦暗不明。
吉时,鼓手擂鼓。
秦放交代完月考注意事项,考核正式开始。
两队以沙场内一条白线为界,相互列阵进攻,哪边队伍后面直插的旗帜飘扬到最后,便是胜利的一方。
四支队伍的指挥者上场抽签,陆宁通正好抽中了正管队。
他们两支队伍第一场比试。
秦放吹哨,两队持兵列阵,开始相互进攻。
考核之时,沙场异常的安静,只有风声和兵士们移动的脚步声。
陆宁通站在最前面,紧张得掌心冒冷汗,他胸口大起大伏,下意识便想搜寻简玉纱的身影,顿然想起,作为指挥者,他不能回头。
没关系,“他”就在他身后。
一直陪着他。
陆宁通全神贯注地盯着正管队,屏气了杂念,发动了进攻。
他们昨晚分析过,戊班队伍都很弱,不需要变换复杂的阵型,保持鸳鸯阵基本的阵型,强势进攻就能取得胜利。
陆宁通高举旗帜,有节奏地挥动,指挥着兵士们不慌不忙地压过去,敌方队伍轻视鸳鸯阵,奋力上前进攻,陆宁通身后长长的狼筅搅住了敌方的两个先锋,将他们拖进我方阵营,藤牌手扯下他们的腰带,对方一对先锋早早出局。
第一次进攻下来,第一小队的鸳鸯阵还保持着完整有序的阵型,兵士们也都越来越振奋,血脉贲张,高声呐喊,士气十足。
正管队没料到眨眼功夫失去先锋,后面的兵士们也都丧了士气,第二回 合下来,已是溃不成军。
陆宁通趁热打铁,大举进攻,将敌方队伍一网打尽。
第一小队的兵士们为了多扯几条敌方兵士的腰带,实实在在动了粗,正管队手下兵士,以及他本人,都被掀倒在地,压制得无法动弹,胳膊几乎脱臼,尖叫不止。
场面一度混乱不堪,但第一小队的勇猛,大家有目共睹。
最终,陆宁通狠狠折断了对方的旗帜,高举着我方旗帜,声嘶力竭:“赢了,我们赢了!”
秦放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才吹响了口哨,宣布了第一回 合的成绩:“第一小队,获胜!”
另外两支队伍也完成了比试,邓壮壮的队伍获胜,但陆宁通带领的队伍作战能力实在过强,邓壮壮队伍的兵士们甚至萌生了退意。
第二场比试的时候,陆宁通又轻轻松松碾压了敌方,获得了胜利。
戊班月考,第一小队全队通过!
巡视官们站成一排,不住点头,有人朝左右赞道:“这阵型严丝合缝,武器选取得当,兵士配合极好,指挥者也镇定沉稳,竟埋没在戊班了!”
旁的巡视官连连符合:“的确埋没了。这指挥长十分出彩,也不知怎么会分在戊班了。”
未曾言语的袁烨,这时候才说话了:“诸位,该去巡视余下小队了。”
巡视官们才想起来,他们在戊班待的时间可太久了!
巡视官们走后,戊班的气氛也就轻松了许多。
秦放心情复杂,竟不知是喜还是尴尬,他走到陆宁通跟前,重重地拍了拍陆宁通的肩膀,道:“很不错,你很不错。”
陆宁通满头大汗,脸上脏兮兮的,愣愣地看着秦放,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还能被秦放夸奖!
陆宁通红着眼圈笑了,他扭头看向了同样一鼻子的简玉纱,扬起灿烂的笑容。
——看,我做到了。
简玉纱顶着灰扑扑的脸,朝陆宁通鼓掌。
陆宁通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
若是他爹娘能进营卫亲眼看见这一刻该有多好。
第五十七章
胜利带来的是喜悦。
兵士们经历过激情澎湃的初考, 午时休息的时候,精疲力尽地围坐在槐树下。
脸上笑意都融融的。
陆宁通用袖子给自己扇风,又给端坐的简玉纱扇风。
简玉纱抓住陆宁通的手腕, 说:“省省劲儿,下午还要和四队的队伍再比试一场。”
月考之后就要开始深度考核,上午的一场是从班内筛选一支队伍,下午的一场,是从整个四队里筛选一支队伍。
五个班五支队伍, 眼下戊班最强有力的对手, 便是秦放亲自带出来的兵士。
简玉纱纵使能力再高超,也只是她自己无敌手。
秦放精心培养的一支小队,是经过入营之后的长久训练, 一点点积累下来的实力,基础坚实。
陆宁通担心短短半个多月的训练,难以取胜。
他脸色凝重,有些心不在焉。
简玉纱捶了一下他的肩膀,笑说:“别怕,还没到怕的时候。”
陆宁通眉头不展, 挨着简玉纱坐,凑的很近, 问道:“什么时候才是怕的时候?”
简玉纱脸色微有异样,道:“四司一队甲班的周常力,他才是你的对手。秦队长再厉害,兵士资质如此, 你的能力完全不比他们差。周常力这个人我交过手,颇有心机,我担心他下套, 你临场反应不及他快。”
陆宁通琢磨着,低声道:“和四司甲班的比试还要半个月呢,要不……我托人去打听打听他们的战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简玉纱轻蹙眉头。
陆宁通连忙道:“虎哥,你要觉得这方法下作,我就不托人去打听了,你别恼我。”
简玉纱瞧着陆宁通笑着,弹他脑门儿,道:“现在跟我说话怎么紧张兮兮的?动不动就让我别恼你。”
陆宁通暗暗愣了一下,脸颊微红,他现在在“他”面前,真像他爹对他娘的样子。
陆宁通松了松领口,喝口水,才说:“虎哥,你是觉得这方法不下作?”
简玉纱正色道:“行兵打仗,情报乃重中之重,有什么下作的?我刚说了,他心眼多,放出来的消息未必是真的,我怕你上他的当。对战中形势一复杂,你经验不足,更加手忙脚乱,到时候很容易被人一举击溃。”
陆宁通若有所思。
简玉纱说:“先别想太多,把下午的考核过了再说。”
日头渐盛,幸而有风,帐子里早热得像蒸笼,唯有槐树下阴凉。
兵士们为了节省时间,都懒得回帐子,背靠槐树,拿衣服往脑袋上一兜,闭眼就睡了。
简玉纱与陆宁通也比肩睡了。
睡着睡着,陆宁通的脑袋,就靠到了简玉纱肩膀上。
远处,暗中的几个锦衣卫将这一幕画了下来。
“闵恩衍”依旧没有脑袋,但陆宁通的长相却画下来了。
午时过后,画像呈进了皇宫。
项天璟本在批阅奏折,见何绍带了画像过来,住了笔,欣然接过画像。
不过看了一眼,脸上笑意淡了,容色渐渐蒙上一层冰霜。
画里,简玉纱与陆宁通亲密无间,且画旁有批注二人部分对话,陆宁通亲热地叫简玉纱作“虎哥”。
何绍低头,未敢言语。
项天璟指着画中人的鼻子,问道:“他是谁?”
何绍报上了陆宁通的家世。
项天璟拧眉道:“他爹只是区区牧马所千户?”
何绍点头道:“是。”
项天璟净白的指头,轻轻点在桌面,一下接一下,笃笃地敲打在御前伺候的宫人心头。
夫人交友果真是随性,营中明明有袁烨与彭行谦这等人,她却只与陆宁通交好。
心仁又不谄媚。
他该高兴才对。
项天璟提起工笔,补全了简玉纱的脸。
忽然当下心情又不美了。
没有亲眼瞧见二人亲昵,倒还能劝得住自己,亲眼在画上看见简玉纱和陆宁通亲密非常,竟有种强烈的撕毁画像的冲动。
项天璟丢了笔,情绪令人捉摸不透,问何绍:“简明光一案的卷宗可全调来了?”
何绍从袖中抽出薄薄卷宗呈上,道:“臣下去大理寺调出来的,因是先帝在时的大案,大理寺略说了几句闲话。”
何绍亲调卷宗,显然不只是为了看看案件始末而已,大理寺的人已有察觉,便多提了两句,先帝定下的案子,哪怕是冤案,也不宜翻案。
尤其项天璟登基时日尚短,虽是正常顺位,却仍有对其脑疾不满之臣,背后又有太后与外戚操控,稍有不慎,便麻烦缠身。
且天子所为,一笔一笔都是要录进史书,留给后人评说。
何绍私认为,项天璟沾上这些麻烦事并非明智之举。
项天璟倒没理会何绍旁敲侧击的话,只是低头阅览卷宗。
几年前,风光一时的简家,就是因为这一纸卷宗而式微。
如若简氏依旧风光,简玉纱决计不会嫁给闵恩衍这种怂包。
明珠蒙尘,怕是任何人都会恨得牙痒。
项天璟阅完整个卷宗,一眼便看出了可疑之处。
当年贪污军饷之案,发生在简明光驻守淮安府之时。
简明光曾经挪用了一笔军饷,军饷去向不明,后来离任回京,他因惶恐,又将军饷补上。
但这依旧是挪用军饷,遭人揭发后,简明光便削爵为平民。
卷宗上,简明光的解释是,当地发生了天灾,因朝廷拨款未批,淮安府知府朝他借款救民,他爱民心切,便将刚到手的军饷借了出去,二人约定,待朝廷拨款一到,便用赈灾款将军饷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