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弟子资质参差,平庸之辈早早就被云外散人赶走,只承认是外室弟子。唯有一人,名唤青山子,在云外散人临终时传以衣钵,得了医圣传人的称号。
这个青山子是孤儿,幼时被入山采药的云外散人发现并收养。青山子侍奉师傅如亲父,葬了师傅守孝满后,却并未留在药庐,而是喜好四处游历,医治各地的病患积累经验,常与知名的郎中医者讨论病案医道,经常几年都不回一趟药庐。除了医术之外,他对别的事毫不关心,功名利禄过眼浮云,遇到罕见的病患不给钱他也治,而那些平平无奇的病患他则兴趣缺缺,直接介绍给一些外室弟子,反正是不会浪费他自己的时间。
符若初觉得像孟如川这种自娘胎中带来的奇毒,如果不假,或许能引发青山子的兴趣也说不定。至于求药,如果她编的那套说辞不行,那就用钱财或诚意动人。再不济,也有下策普通的药能用。
陈奉那边拜贴里只隐晦的写北燕质子求药治病,却未言明具体病情。青山子接到了帖子倒也没有推辞。
每一次青山子回药庐,除了拜祭师傅之外,一般都是因为缺钱。
以医圣传人的名号往药庐一坐,放出风声,达官显贵们要治病的就会主动来,他会选择一些富贵人家找见效快的病治上一治,收足诊金,以便支撑下一次外出游历的盘缠和研究医理的经费。如果恰好能来一些罕见的病患,那就更妙了。
符若初这一次去药庐,是支会了摄政王的人,表面上她带着侍从护卫不多,暗中却有摄政王的高手潜伏保护,相当安全。
到了药庐门口,只见早有人排队等着,多以仆从装扮的人为主。或许是听到医圣传人回来的风声,来替主人家投帖子,也可能直接过来碰碰运气问药。
有童子站在门口对答或收帖子,至今尚未有人被放进院子里。
符若初派侍从去门口报上名号,立刻得了回应,被请入院内的诊室,随她进去的只有月香,便是孟如川都让暂时留在院中等候。
被拦在院子外边那些人难免议论纷纷。
有懂事的便说道:“听说那位少年贵人是北燕质子,不知道是看什么隐疾啊。”
答话的仆人衣着光鲜,是来自杭城的显贵世家,轻蔑道:“北燕质子?怪不得,旁的贵人都是差遣仆役便是,他这种不是连夜赶来求医,便是早就于附近蹲守,恐怕病的不轻才如此急切。”
符若初的那些侍从们听惯了南昭人的冷嘲热讽,一个个都充耳不闻泥塑木雕一样。院子里站着的孟如川心里却想,公子初莫非真有什么隐疾?出门的时候说,为他顺便看看伤病,竟然不是随便说说的安抚。
孟如川不免有些担忧,原是想君子一些不去听人隐私,却还是不由自主凝神细细听起诊室之内的对话。
公子初的声音很低,饶是孟如川内力不弱,也只是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大约拼凑出了情况。
原来公子初是为月香的哥哥求药。月香一家祖上是北燕的罪臣,女眷皆为奴婢,而她有个哥哥被牵连受了宫刑,是姜后为他们一家申冤平反。月香这个哥哥因着宫刑,成年后仍不长须发声音尖细,在外行商被人嘲笑没有男子气备受羞辱。这才辗转求药,希望能将嗓音变得粗重一些,作为遮掩。
在南昭人的心目中,北燕就是北边的蛮子,若论礼教文化肯定还是中原腹地更强,若论医术属医圣传人为最。
公子初宠爱侍婢,为其兄长求药也无可厚非。
青山子听后却沉吟道:“寻常医馆想必也能找到有此等功效的药物,何故求到我这里呢?”
符若初答道:“是药三分毒,毁人嗓音的毒药很多,稍有不慎留下隐患对身体不好。素闻医圣传人最喜欢挑战医道难题,您给的药方肯定比普通郎中考虑的更加全面。”
青山子捋了捋山羊胡子:“那叫本人来吧,用药需结合人的自身情况。万一此人有其他急症,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稍有不慎可不是嗓子难过几日,或许此生都无法说话。”
符若初诚恳道:“那人远在北燕经营生意,两国虽然停战,不过北燕来南昭不易,尤其是商户受了不少辖制。三年五载未必能过来,您也不可能一直等在这里。今日能得机缘与您相见,恳求赐方。我将命人将方子捎回北燕,按照您的指点,结合那人的身体状况小心调配药物便是。何况又非什么朝中大员,万一有了其他急症,只能怪他命不好。”
青山子瞪眼道:“那怎么行!我开的方子,治坏了病人,砸的是我的招牌。不行不行!”
符若初没想到这青山子如此难搞,只好喊了孟如川进来,指着他说道:“今日若赐我药方,我将这个身中奇毒的患者交给你看。否则……”
“等等,你说什么?奇毒?”青山子一听顿时来了兴趣,站起来跑到孟如川身边上下打量,啧啧道,“此子面色苍白,气血不足,隐有咳喘却非寻常急症。让我诊诊脉。”
孟如川却将双手收起,略一闪身,让青山子扑空了。
符若初代为解释道:“我这名侍从娘胎之中就中了奇毒,后来也用了不少法子,至今尚未拔除所有毒性。不知您有何高见?”
青山子不耐烦道:“高见?不诊脉哪里来的高见。行了行了,你求的方子我这就写给你,用药禁忌也会叮嘱清楚,万一吃出毛病,别说是从我这里拿的方子就行,反正远在北燕……不过你这侍从一定要给我看看。”
孟如川这才晓得,原来看病问诊的先后顺序这么重要。一开始以为尊卑有别,若是公子初有病求药,主子先去问诊太正常了。没想到公子初还留了这小手段,用他来当饵,面对青山子这种医痴,普通金银钱财人家才不感兴趣。如果是投其所好,说不得免费将伤病都给看好了。
“先写方子。”符若初坚持。
青山子赶紧坐回了书案之前,挥笔疾书,写了整整三页,除了药方还有医嘱,虽然字迹略显潦草,不过该叮嘱的都叮嘱到了。
符若初收了方子,起身让了座位,将孟如川按在刚才她坐过的地方。
孟如川这才配合着伸出了手腕放在药枕上。
青山子一边诊脉,一边喃喃自语:“这脉象,这毒……奇怪,真是奇怪。这位小哥,令慈还在世么?”
“为在下看病,何故问及家母?”孟如川不解。
青山子没回答,只自顾自的说:“这毒性这么霸道,孕妇产子也是大伤元气之事,怕是令慈生了你之后就死了。要换个法子解毒。”
“家母至少三年前还活着,后来失散了。”
青山子难以置信道:“什么?你确信那是你亲娘?那一定要找到她,她如果解开了这种毒,用她的血或能制药解了你的毒。”
孟如川苦笑:“那人,也或许并不是亲娘吧。”
“这就对了。”青山子这才解释道,“这种奇毒名为‘荼蘼’,我师傅手札之中有记载,产自南境越州绝迹多年,没想到再现于世。中此毒的人初时只是体虚力乏没有胃口偶有咳喘而已,甚至女子中毒更显得娇媚且激动之时身散异香。不过中毒后一年半载肯定是死,无解。
这位小哥身上的毒性已经没那么霸道,起了变异,或许正是母传子胎中毒,共生共息,他才能活到现在。这种异变的毒缠绵多年深入血脉,除非找到至亲行换血之术;当然若是修习某些高深内功到大成之境或可逼出所有毒性。否则时常会发作,发作之时六脉如焚咳喘吐血乃至昏厥,若是再受了伤损了元气,怕是撑不了几年。这位小哥尚未及冠吧?”
“未满十九岁。”
“看你家主人待你不错,你最后这两三年好好侍奉便是。”青山子说完感叹了几声。
符若初却问道:“如果他已经没有血亲在,但娶妻生子,以亲子血脉制药解毒呢?是不是还有救?”
青山子眼冒精光,赞道:“你的想法的确是一种思路,母亲中毒将毒性传给孩子是因为孩子孕育在母体之内。而父精母血,说不定他的孩子是健康的……这位小哥娶妻否?没娶就赶紧先找个女人生个孩子,再来找我。走吧,他身上那些普通的外伤内伤,随便找个治跌打的郎中就能看,别浪费我时间了。”
孟如川抿了抿嘴唇,垂首不语。
符若初奉上了一笔丰厚诊资,见那青山子已经沉迷在了一堆医书之中念念有词状若疯癫根本不再搭理旁人,她只好先带人告辞离去。
回宅子的路上,符若初问孟如川:“你也听那医圣传人说了,娶妻生子或能解毒。指望你那音讯渺茫未必是亲生的母亲,多半是没戏了。”
“如果只为了解毒随便找个女人生孩子,我却没有能力承担为人父为人夫的责任,还不如死了算了。”孟如川说完这句,又以传音入密讲道,“公子对在下的武功这么没信心么?待我内功大成照样逼出毒性,便是现在也不耽误为公子做事。”
“我不想见你伤痛的样子。”符若初委婉的回答。
孟如川明知公子初的意思,却只是淡淡回答:“那在下毒发或再受伤之时,您准许在下独自疗伤即可。”
第26章 只救一人
“师傅,收到了一张奇怪的拜帖。”一个小童将一张纯黑色的帖子递到了青山子面前。
一般人写帖子不是白纸,也是花笺,纯黑色的根本看不到墨迹,的确有古怪。
不过青山子看到了这个东西,面色一滞,将房内的仆从都遣退了。
他将笔洗里倒入了一些清水,又放入一点粉末搅匀,再将那张黑色的帖子浸入其内。纸上的黑色竟然逐渐淡去,灰色的纸张上能看到白色的划痕,组成一句话:子时来访,密室相见。落款只是一个“月”字。
青山子想起了很多年前师傅去世之时,握着他的手叮嘱的事。
云外散人说道:“外人都以为我与星月门势同水火,实际上为了钻研医道,我们一直也有往来。有一次我在外医治一名孕妇,那孩子个头过大还脐带绕颈,我断言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住一个,星月门的一个医者却说两个都能保住。她用了剖腹取子之术,还缝合了孕妇的伤口,母子平安。一个月后,那孕妇已经能下地干活了。这是我技不如人,于是答应了他们若来日有所求,我必当竭尽全力应约救治他们星月门指定的一个人。
我在世时等不来他们的请求,或许你将来会遇到。他们将以纯黑色的拜帖送到药庐,你用那个瓶子的药粉放入清水,浸泡帖子就能够看到字迹。记住,只救一人。”
没想到时隔多年,星月门的人真的来求。他们提的密室,在师傅逝世后再没有打开过,便是青山子也只是知道密室那一头的出口在山的另一侧,却从未亲自走过。这原本是师傅留的一条逃跑的后路,到死也没有用上。
当晚,青山子依约等在密室之中,连跟了他许多年的徒弟和药童都没带。
子时刚过,密室之中一扇石门打开,那边走进来两个人,看身量都是女子。一人年长白发苍苍,可年长者却搀扶着一个年轻的行走。
那年轻的女子解开了蒙面的黑巾,面色惨白,容貌竟然与白日里北燕质子的侍从有几分相似。其实细看之下,这女子也已经是三十岁往上数,不过精于保养稍有皱纹,才不显老。
“你们是星月门来求医的?”青山子问了一句,“家师当年留了遗训,只救一人。”
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抱拳道:“当年是家母与云外散人有约,不过后来家母随门主隐遁,在下只得了这联络之法,原以为此生用不到。青山子先生,这位是我的恩公,如今她求到我的头上,我不得不管。”
“是要治疗她么?看起来她是习武之人,不过内息混乱,并非什么疑难杂症。应该是找内功修为高的人,为她理气顺脉才好。”青山子提示了一句。
面色苍白的女子却沉声道:“不是为我看病,而是……求您医治另一人。”
“另一人?是什么症状。”青山子问出口,心中隐隐猜到了答案。
果然那女子回答道:“那位病人今日您可能已经为他诊过脉,是北燕质子的侍从,自胎中带毒的那个年轻男子。”
“莫非你就是他的母亲?先让我为你诊脉。”青山子迫不及待扑上前,想要看看这人是否已经解了毒,解释道,“如果你是其生母,你曾经中毒又痊愈,你的血或能制成解药。”
那女子虽然内伤重,不过身法依然轻灵,躲开了青山子,答道:“我并非其生母,其生母已经亡故。请先生告知,那人还是否有救?”
青山子诚实道:“救他,我并无把握,救你,或可以一试。”
“我命不久矣,不劳先生麻烦。”那女子眼神闪烁继续躲闪。
白发妇人却将她挡住,劝道:“恩公,让青山子给你诊脉。只救一人,又没说不给看,看了之后,到底救谁您选就是。”
婉婷这才停住,伸了手臂出去。
青山子医痴成性,在他面前只有病人,并无男女之别。坦荡的搭了脉,反复诊了,又探视了丹田大穴,奇道:“你的内伤至少是两三年前有的,你曾经内力深厚,如今经脉废了大半,空有招式身法,却将内息压缩在丹田一小团,这是为什么?你服用了一种续命的药,那种药只是提前压榨你的元气短期内提升你的功力,按道理不该如此。据我推测,最快三个月,最迟半年,你将油尽灯枯而死。这么一看,我觉得还是救那个小子更有希望。”
婉婷闻言并不沮丧,反而微微一笑:“这么说来先生是答应了无论多难,也会去救那个人么?”
“那小子既然并非你的亲子,为何你在意他的性命,反而不在意你自己的?”青山子忍不住问了一句。
婉婷说道:“都说医圣一脉,只救病人,并不问病人过往和因由。”
“的确,寻常病案看了病人本身的情况就能下药。但是‘荼蘼’之毒不同,若能寻到直系血亲,或有其他解救之法。我今日也对那小子提过,如果他娶妻生子,他的孩子大概率不会带有这毒性,能以血换血。”
白发妇人却道:“新生幼儿气血不足,若是换血,那孩子怕是就没命了。可孩子的父亲等不到孩子长大,就会毒发。”
“如果是同父异母的手足姐弟或兄弟,可否行换血之术?”婉婷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