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瑾微微颔首,“吕大人。”
左相摸了摸胡子,道,“战侯今日没来?”
提起父亲,战瑾的神色严肃了几分,语气中也带了一丝尊敬,道,“父亲不大舒服,便叫我替他来了。”
左相闻言,一顿,苦笑着摇摇头,“不愧是战侯。”
又与战瑾说了几句,便没揪着他继续说了,战胥没亲自来,反倒派了战世子来,态度表达得很明显了。吕渐之多年的老狐狸,怎么会不明白,索性不去做这些白用功了。
左相又望向前方,眯起眼,锐利的目光落在陆铮身上,低声与战瑾道,“那位便是陆太守了?实在年轻,实在年轻啊……”
他喟然道,战瑾却不由得盯着,陆铮身边那带着帷帽的女子,只露出一双姣好的美目,却令他有一丝隐隐的熟悉感。
直到陆铮的视线看过来,两人的目光装在一处,战瑾才惊觉自己的失态,他方才竟盯着陆铮之妻,且心底还生出一股亲切之感。
战瑾微微与陆铮颔首,收回视线,垂眼看向桌案上的酒盏。
陆铮心生不喜,面上却瞧不出端倪,将自己桌案上的樱桃酥酪,递与知知,“尝尝,应当合你口味。”
知知低头,舀了一勺,掀起面纱,送进嘴里,冰沙和果肉给酥酪增添了几分口感,樱桃的甜与酥酪的奶味结合得异常相得益彰。
知知尝了,抿着唇,仰脸对陆铮道,“夫君,很好吃。”
见知知吃得眯起了眼,陆铮露出淡笑,“周王室宫中,庖厨的本事花样,的确是兖州庖厨难及的。”
他语气淡淡,知知也只当他随口一说,并未明白他隐晦的言下之意。
舞池中的舞姬跳得婀娜多姿,原本道貌岸然的士族们和周王室官员们,也渐渐失去了分寸,娇软在怀,温香暖玉,连宫宴中的气氛,仿佛都旖旎了起来。
连身子骨弱不禁风的少帝,怀中都靠着位貌美女子,乃他新纳的容美人。
宫宴上渐渐污浊起来,陆铮本以为,周王室再荒唐,也不至于如此,哪晓得,竟是他高看了周王室及士族。宫外是几欲冻死的母子,宫内却是醉生梦死的群臣贵族。
陆铮面上露出嗤笑神色,在一众乱象中起身,扶着知知,沉声道,“我先送你出去,宴上污浊,别脏了你的眼。”
知知“嗯”了一句,乖乖跟着出去,起身的那一瞬,忽的瞥见战世子盯着自己,心下一惊,朝陆铮身后躲了一下。
陆铮抓住她的手腕,狠厉的目光朝战瑾看过去。
“夫君,算了,我们出去吧。”
知知拽了拽陆铮的袖子,陆铮怕吓到他,神色微微缓和几分,心下懊恼自己竟将知知带来这腌臜之地。
坐上马车后,知知掀开了帘子,朝内看向陆铮,轻声道,“夫君回去吧,否则陛下问起,便不好了。”
陆铮自是要走,知知可以离席,但他太显眼,不能一走了之。但他没急着走,抬手捧起知知的脸颊,望着她那双莹润双瞳,里面映着漫天的飞雪,望着他的时候,满满都是柔情,是这天下间,能令他放下所有心防的唯一地方。
陆铮心中蓦地涌上一股柔软,方才被宫宴之中的污浊,激起的愤慨,也渐渐散去了,他低下头,鼻子碰了碰知知的鼻尖,轻轻蹭了蹭,心中骤然柔软下来。
“你在这里等我,估计也快散宴了。”
知知“嗯”了句,目送男人远去。男人高大的身形,在风雪中逆行,朝着那昼夜明亮的奢华宫宇走去。
……
陆铮朝回走,经过一座偏殿时,一句“陆太守”,喊住了他。
陆铮回头,吕渐之摸着胡子,笑着朝他道,“里边闷得很,出来透口气,竟碰上了陆大人,看来老臣与陆大人有缘。”
陆铮微微颔首,“吕相。”
说罢,并不想与他多聊,提步欲走之际,忽的听见后边传来一句,“陆大人留步。”
陆铮停下脚步,吕渐之则抬手,道,“可否进屋详聊?”
偏殿内亦燃着炭火,十分温暖,宫人开着窗户透气。能瞧见外边越来越大的风雪,飞檐上积了厚厚的雪。
吕渐之端起茶盏,小小啜了一口,才开口,道,“早闻陆大人英武不凡,乃当世英杰,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陆大人事迹,陛下亦有所耳闻,曾当朝叹称,’朝中武将,除薛老爷子外,竟无一人能与陆大人一敌’,只可惜一直不得一见,心中十分遗憾。”
面对这样的吹捧,陆铮的态度淡淡的,看不出半分受宠若惊或是得意之色,只轻描淡写回了句,“吕相谬赞。”
吕渐之却极欣赏他这态度,捋着胡子道,“陆大人是聪明人,我便也不绕弯子,有话直说了。如今局势,陆大人心中应当也明白,士族狼子野心,陈氏战氏两家虎视眈眈,各州各自为政,皇室式微,天子虽登宝位,四海之内,各州却只认士族,眼中并无天子。”
“陛下愿以公主许之,寻一有志之士,以正九州,拱卫周王室!”
“公主下降,是陛下的诚意,只要娶了公主,当了驸马,陆大人便是皇亲国戚,是陛下的妹夫,是陛下最信重之人。事成之后,陛下愿以异姓王之位为酬,权势、财富、名声、美色……但凡陆大人想要的,陛下都一应允诺。本朝,还从未有过异姓王……”
“陆大人,你会是第一位异姓王,与周王室共享万民供奉,入太庙。你的后代,身上留着周王室的血,亦能袭承你的爵位,千秋万代,与周王室一直延续下去……”
吕渐之年迈的声音,带着鼓动的情绪,一句高过一句,蕴含着深深的来自权力的诱惑。
下降公主,以异姓王之位许之,的的确确如吕渐之所言,少帝,或者说周王室,拿出很有诚意的报酬。
吕渐之也说得底气十足,本来即便战胥今日到了,在他心中,最合适的人选,依旧是陆铮。
战胥据北地数十年,青州、幽州、冀州甚至远东,这么大的一块地盘,战胥绝不可能倒戈助阵周王室。
至于陈氏父子,吕渐之从未将希望寄托于陈氏一族,陈寅看似是士族中脾性最好,实则野心与战胥不相上下。
唯独陆铮,身后并无强大的世家,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全靠自己。这样的人,定然也有野心,但比起见过大世面的战胥和陈氏,在吕渐之心里,出身寻常甚至低贱的陆铮,更容易被他所许诺的异姓王之位诱惑。
能娶公主,便是天底下多少男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更何况,还可以当异姓王,这无异于改换门庭,对于出身普通的陆铮,这绝对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吕渐之说罢,面上不显,心中却信心十足,等着陆铮点头。
陆铮站起身,抬手整理了一下袖口的腕绳,一圈一圈,缓缓将其绕好,单手将劲装的袖口系紧,仿佛漫不经心地道,“吕大人,陆铮只是一介寻常武夫,无意尚公主,更无意当什么异姓王。”
吕渐之万万没想到,陆铮竟然这样轻描淡写一口回绝,在他的设想中,最差的情况,便是陆铮不松口,要换去更多的利益。
他猛地起身,情绪有些激动,强忍心中震惊,道,“陆大人,异姓王之尊,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土皇帝虽舒服,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如有一日,战氏或陈氏执柄天下,陆大人难道能偏居一隅麽?”
“陆大人,三思啊!”
陆铮微微颔首,“日后之事,日后再说。”
顿了顿,墨黑的深眸中,仿佛带着一丝沉沉的亮,犹如撕开黑暗夜幕的一柄利剑,看得吕渐之不由得心下为之一惊。
就听陆铮道,“更何况,焉知那时,是战氏陈氏要我陆铮的地盘,还是我陆铮逼得他们俯首称臣。吕相,先走一步,殿外严寒,吕相多坐会儿吧。”
说罢,长腿迈开步子,朝暗沉沉的宫宇之外走去。
吕渐之的目光,下意识追随着陆铮的背影,见他迈着沉稳的步子,一步步踏入庭院,宽阔高大的背影,有别于少帝和周王室中的任何一个宗室,给人一种威严之感,风雪撼动不了分毫。
外边的雪渐渐下得更大了。
轻飘飘的雪,压在宫宇上的红瓦,不知为何,竟显出一股沉甸甸的感觉,仿佛……仿佛大厦将倾之感。
吕渐之直直望着漫天的飞雪。
良久。
宫宇内传来一身老者无奈的叹息声,力挽狂澜,从来都是他们的幻想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一章的时候,忽然感觉,男人有权有势容易变坏是真的嘞
看看我们陆直男
做千户的时候,只有我女鹅跑去说,我嫁给你吧!
到现在,又是士族娘子,又是公主的,面对的诱惑真的太多啦!
所以,我们陆直男还是很不错的!
第67章 陆侯
到了宫内宵禁的时辰, 宫宴便散场了,士族和官员们陆陆续续,说笑着从宫宇中缓步而出。
陆铮径直顾自己走着, 不知何时,身侧走近了一人,正是战瑾。
战瑾是替父来赴宴的,从始至终都表现得极为淡然,很少开口, 也不似旁的士族那样浪荡风流, 清清冷冷的坐在那里,倒显得有些孤傲。
陆铮没想过,战瑾会来与自己同行, 心下厌恶他方才在宴上的冒犯之举,微微蹙眉。
战瑾主动开口,“方才战某并非有意冒犯,还望陆大人见谅。”
陆铮面上还是冷冷的,沉声道,“世子下回还是注意些, 世子大概还不知道我的性子,我这人,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护短得很。我的东西,我的人,旁人最好不要肖想。”
战瑾明白陆铮这是误会自己, 觊觎其妻美色了,一时倒也不好开口解释,谁让自己方才跟中邪一样, 直直盯着人家妻子。张张嘴,想解释,想了想,还是作罢了。
陆铮脚下步子加快,很快将战瑾及那些士族甩在身后,脚下积雪越发的厚了,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陆铮忍不住想起还在马车上等自己的知知,心头蓦地一软,神色也渐缓。
各家马车出了皇宫,因为去的方向大体都是一样的,不免又要同行。
马车外静谧得很,除了车辙压过积雪的声音,就只剩下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
陈家马车上
陈钊闭目,微微靠在马车车壁上,做假寐状,他的衣襟散着,露出一片麦色的胸口,红晕斑驳,是方才在宫宴上,随手揽进怀中的舞女留下的吻痕,还残留着一丝女子的体香,浪荡风流姿态,令同一辆马车上的江如珊面上不由得发红。
陈钊无疑是有魅力的,出身士族,本人也不是个废物,且谁都晓得,陈氏也有问鼎天下的可能。陈钊是陈寅最看重的儿子,也无怪乎,无论是在陈氏的据地还是在外,都有那么多女子投怀送抱。
只可惜,陈钊是个风流浪荡子,睡的女人再多,也不见他动心的。
江如珊悄悄打量着闭目假寐的陈钊,忽的,陈钊蓦地睁眼,一双带着钩子似的凤眼将江如珊的眼神抓了个正着。
他憎恶皱眉,“你在看什么,出家人也这么不知廉耻?”
陈钊对于父亲听信一个道姑的话,觉得十分荒唐,今日也是,虽没荒唐到带人赴宴,但竟也带进了宫里,说要让她看看周王室的运势。
那么个病歪歪的少帝,还运势?
江如珊被他轻蔑羞辱的话,说得面上一白,方才因陈钊的皮相而生出的一丝旖旎心思,也随之烟消云散。她白着脸,不敢开口,怕犯了这位陈二郎君的忌讳。
陈钊却仿佛来了兴致,坐直了身子,手瞧着桌案,“父亲让你瞧瞧周王室和各士族的运势,你看出什么了?说来听听。”
江如珊强忍心中惧意,“二公子压根不信我,又何必要听我说?”
陈钊懒散,“不说,信不信我把你丢下马车。你以为父亲信你,我就不敢动你,要不要试试?”
江如珊脸色一白,妥协了,道,“少帝体弱,活不了几年,至多三年。”
陈钊点头,“继续。”
“各士族均不足为惧,能与陈氏一争的,”江如珊说到这里,语气一顿,忽的开口,“只有陆家。”
陈钊本漫不经心听着,听到这里,倒是抬起头,唇边露出一抹嗤笑,“陆家?不是战胥,是陆家?”
江如珊点点头,肯定道,“是陆家!我……我刚到射阳时,曾见过兖州陆家那位郎君一面,他周身有紫气。陈氏要问鼎天下,首先要除的,便是陆家。”
“是么?”陈钊沉沉一笑,眯着眼,直直盯着江如珊的眼,仿佛在审视她一样。
江如珊被这锋利的眼神看得,搭在膝盖上的手,手心湿漉漉的,全是冷汗,连后背都下意识绷直了。
半晌,陈钊勾着唇角一笑,掀起车帘,望着那辆不远处的属于陆家的马车,面上笑意渐渐沉了下去,眸中露出杀意。
“父亲问起,就这么说吧。”
江如珊猛地松了口气,明白自己算是过了陈钊这一关了。
不怪她这样畏惧陈钊,在她前世的记忆中,最后称帝的,是陈寅。原本太子应当是陈寅长子,但陈钊愣是灭了长兄一家,篡了帝位,其手段之狠毒,令天下所有读书人都笔伐口诛。不曾想,陈钊半点不怯,直接砍了一波读书人的脑袋,硬生生将民愤压了下去。
江如珊知道陈钊是最后的赢家,当然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惹怒了陈钊。
至于陆铮,他与江知知绑在一起,江如珊只盼着,陈钊能灭了陆铮及陆家。
想到陆铮,江如珊不可避免的想起自己前世今生,最厌恶也最嫉恨的人,江知知。
她心中的恶意压都压不住了,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将视线落在面前的陈钊身上,陈钊爱色,又厌恶陆铮,倘若能让他对江知知有了兴致,那……
江如珊放在膝上的手蜷起又松口,缓缓开口,“二公子,听闻陆铮之妻貌美,二公子方才在宴上,可瞧见她的模样了?”
陈钊挑眉,“陆铮之妻?”
江如珊见他感兴趣,当即压下心中狂喜,道,“陆铮之妻江氏,在兖州是出了名的美人。那日我初至射阳时,亦亲眼目睹其容貌,的确与传闻中所言一般,如白玉无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