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妙沁把手里的帕子掐得更紧了。
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了,从荀锐口中吐出“元檀郡主”这四个字,像是从他舌尖上滚了一圈儿,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魏静远并未察觉到魏妙沁的异样,他只当这人初来京城,连元檀郡主是谁都不知晓。于是他抬手指了指魏妙沁,同荀锐道:“这便是元檀郡主了。”
荀锐这下更是大大方方,毫不遮掩地打量起了魏妙沁。
魏妙沁背脊上直窜起一股凉意。
荀锐的目光太露骨了。
他明明躺在那里,连动也动不得,身边是一头撞死的马儿的尸首,周围一圈儿又围满了人。但他却丝毫不落下风,反倒给魏妙沁以不紧不慢、胜券在握的感觉。
魏妙沁站在他的跟前,倒好像两人掉了个个儿一般。
她才是动也动不得的那个人,只能这样叫他打量。
刹那间,魏妙沁都有些糊涂了。
荀锐这人,难道自幼便是心思复杂之辈?如今才刚被接到京城,便已经这般胆大气盛了?
魏妙沁努力回忆上一世这时他的模样,但记忆却有些模糊了。毕竟那时的荀锐,纵有一副好皮囊。可她天之骄女,又怎会时时去注意这样一个人?
“多谢郡主。”那厢荀锐再度出声,他还盯着魏妙沁,顿了下,又低声道:“郡主生得真是极白,像上好的瓷器,极漂亮。”
他说话时,声音里多有气音。
听在别人耳朵里,那就是他这一下摔得狠了,说起话来,气都是虚的。
但魏妙沁不这样觉得,荀锐上来就这般说话的,言语间又是夸她生得白,甚是轻佻。魏妙沁顿时有种说不出的,被轻薄的感觉。可这人偏又轻薄得隐晦,旁人恐怕都未听出来其中一二。
魏静远闻言,眉头微微一拧。
荀锐已经缓缓地又接了一句话:“正当是应了那句话,相由心生。郡主心善,请了大夫救我。果然郡主模样生得也是极好的。”
魏静远听见这句话,眉头才舒展开了。
魏静远哼笑一声:“倒也算你这小子识趣,元檀自是最心善不过!”他顿了下,道:“你既还有力气说话,想来摔得也不算狠。”
魏妙沁这会子无所适从极了,便干脆与一边的仆从道:“还不去瞧一瞧那撞死的马,查明是怎么一回事,好端端的,怎会一头撞上树?”
马倌连声应了,挤开人群,在那马儿的尸首旁蹲下来,忍着恐惧和恶心,对那匹马仔细查探起来。
荀锐还在看魏妙沁,他似乎对那匹马究竟为何而发狂全然不感兴趣。
旁人则并不知他在看谁,只以为他被摔的那一下,劲儿还没缓过来,这下目光都微微涣散了,刚才说那些话,恐怕都是强撑着说的。
只有魏妙沁心下微恼。
明明上一世,荀锐也不曾这样过。到了现在,他怎么就非要盯着她瞧?
现下他表现得也太奇怪了些。
他就不担心那马儿撞树,是有人故意要害他吗?
不,等等。
想到这里,魏妙沁脑中突然有什么记忆被勾了出来。她猛地转头,朝荀锐看了一眼,眼底飞快地掠过了一丝惊愕。
她想起来了!
宋家人怒斥荀锐冷血狠辣的时候,曾经提到过这样一条。他们说他为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只因家中行二的兄长与他打了一架,之后他便不惜以自身受伤为代价,驱使兄长的爱马,一头撞死在树上。事后更以此嫁祸兄长谋害他性命……
这说的不就是……不就是今日这桩事吗?
荀锐之所以浑然不在意,是因为他知道,根本就没人要害他?
这匹马的死,不过乃是他一手操纵为之?
魏妙沁怔怔地看着荀锐。
荀锐却冲她不轻不重地勾了嘴角,那点笑意若隐若现。
她先前与荀锐来往甚少,多是从旁人口中听取有关他的消息。也是到了今日,魏妙沁才真正见识到,荀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才那马儿的惨状,她光是回想一下,都觉得心里瘆得慌。
若换作旁人,谁又狠得下心下这样的手?就这样面无表情、头也不回地,将身下的马儿撞死。
至少自幼长在蜜罐子里的魏妙沁是不敢想象的。
魏妙沁抿了下唇,再感受到荀锐探来的目光,心下更觉得恼怒,甚至那么一瞬间,都想张口说,他恐怕不需要大夫了。
偏这时闫焰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了:“元檀!大夫来了!”
众人忙分出一条路来,先让闫焰领着大夫与药童到了近前。
魏妙沁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气闷地闭上了嘴。
大夫是杜氏为她请来的,医术自然不会差,那大夫跪伏在荀锐的身旁,细心询问,又细心查探了一番他身上的伤。
魏静远忙转过身来,双手遮住了魏妙沁的双眼,道:“元檀瞧不得,瞧不得!”
闫焰也走到了魏妙沁的身边来,道:“元檀胆子怎么这样大?这样也敢围过来瞧?快去坐下歇着,血腥味儿闻得多了,你又得头疼了。”
说罢,闫焰便伸手去扶魏妙沁。
他们自幼一并长大,不过扶一下,自然算不得什么失体统的事。
只是刚扶上魏妙沁的胳膊,闫焰便感觉到如芒在背。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种感觉却又立即消失不见了。
闫焰也并未放在心上。
魏妙沁生得好看,性情好,出身也高,又极得皇上的宠爱。京中喜欢她的人,实在如过江之鲫。
兴许是哪个爱慕元檀的人……
闫焰一边扶住了魏妙沁的胳膊,一边道:“杜夫人还当是你头疼又犯晕症了,倒是急坏了,好一番劝说,她才没有跟上来。”
被闫焰这么一打岔,魏妙沁心上顿时一松,没了刚才那种感觉了。
魏妙沁忍不住笑道:“若是嫂嫂上来了,只怕头一个先晕的就是她,到了那时候,大夫就得瞧两个人了。”
她由闫焰扶着越走越远,背后那道目光自然也越来越远了。
回到桌岸边,魏妙沁一下子就恢复了神色自如的样子。
其余贵女倒是忙不迭围了上来,先是问了她可有被吓着,又纷纷拿出香囊等物,说是里头放的香料能安神静气,献给郡主云云……
等到说完了这些,方才有人道:“那位宋六公子摔得可厉害?”
魏妙沁抿了下唇,还是答道:“不大严重。”
那人松了口气道:“若是出了人命,往后都不敢赛马了。”
旁边又有人点头,附和道:“若是真出了事,也着实可惜。方才那位宋六公子,一马当先返回场中,实在英姿过人!”
说话的姑娘只夸了这样一句,便抬头瞧了瞧不远处站着的闫焰,然后忙闭了嘴。
谁都知晓静王之子与闫将军的二子,都最为厌憎宋家的人。
魏妙沁出声道:“今日出了这样的事,一会儿还玩吗?”
闫焰笑道:“自是听元檀的。”
魏妙沁对春日宴自然没了兴趣,她摇了摇头,连那邢家公子都懒得见了,左右上辈子又不是没见过。
“早些回府罢,也免得我嫂嫂担心。”
闫焰点头:“好,我这便送你下山。”
魏妙沁脑子里乱糟糟的。
她朝荀锐那方向瞧了一眼,大夫才一直起腰,就见宋二与宋大在拉扯中,走近了去。
宋二嚷嚷起来:“宋惩直!你给我起来!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敢故意害死我的马……你还装什么?刚才不是连话都能说了吗?还装什么病!”
他的嚷嚷声,魏妙沁在这头都听见了。
魏妙沁的脸色当即就不太好看了。
这宋二怎么这样烦呢?他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她都快烦死这人了。
“怎么了?不高兴了?”闫焰问。
宋二的吵嚷声,还真吵得魏妙沁头都有些疼了。
魏妙沁沉下脸,一指宋二的方向:“叫他闭了嘴。”
闫焰也跟着沉下脸,道:“从婉,扶着郡主。”说罢,他便大步走向了宋二。
宋二被众人围在中间,又羞又怒。他自觉荀锐害死了他的马,又害他这样丢脸,更别说先前还害他摔了一跤……宋大教训他一通之后,他反倒更憋着火了,这下伸手就要去扯荀锐。
只是还不等他的手挨近,闫焰从后头揪住他的领子,将人生生拖到了旁边,然后把他的脸按在了那滩子马血里。
“既然这样爱你那匹马,便抱着你那匹马哭去!”闫焰冷声道:“嚷嚷什么?吵得元檀头都疼了!”
宋二先是气得“啊啊”大叫,又赶紧把血从嘴里呸了出来。
这会儿听见“元檀”二字,倒是消停了些。只是他坐在那里,形容狼狈极了,宋二也知道这会儿自己是个什么形象。心里登时更愤怒不已,才一会儿功夫,脑子里就已经编排好,等回了府,要怎么弄死荀锐了。
他既听见了“元檀”二字,荀锐也一样听见了。
荀锐掀了掀眼皮,朝远方看去。
他的嘴角又不着痕迹地勾了勾,配着那张阴沉沉的面容,倒有点叫人害怕。
她从来都是这样。
出身高贵,却与那些贵女又大不相同。
京城里,十个人里头,总有九个承过她随手为之的情。
荀锐连看也不看那宋二一眼。
他只艰难地抬起手来,捂了捂胸口。
里头似是有一把火在烧,把肺腑都烧透了。藏了数年的情意,忍不住,一朝就要破开胸腔而出了。
作者有话要说: 荀锐:赛完马再撞树,也好叫妙妙瞧一眼我的骑射功夫有多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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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建康帝后
那常家公子顶不住事儿,魏静远瞧不过眼,便留在了那里一并善后。闫焰骑马,一路护送着魏妙沁的马车下了山。等回到了常家庄子上,杜氏已经急坏了,于是一行人也不作停留,直接返程了。
马车在南安侯府门口一停,杜氏与从婉扶着魏妙沁走了下去,便见南安侯与南安侯夫人一并迎了上来。
南安侯夫人孟氏一把将魏妙沁搂入了怀中:“头还疼着,怎么就走了那么远?我听你嫂子派回来的人说,今儿山上还撞死了个人!可吓着娘的妙妙了?”
南安侯模样威严,他轻咳一声,道:“先进门再说,站着不是更头晕?”
“是是是,正是!”孟氏应着声,搂着魏妙沁便往里走。孟氏生得一张圆脸,老了更显得眉眼慈和。这会儿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满眼都写着心疼。
南安侯魏俨与孟筠年少结为夫妻,十分恩爱,偌大后院里,只有个当年皇上赐下来的女人王氏。王氏身子骨弱,她给南安侯诞下了长子魏俊德后,便常年闭门养病。
而孟氏膝下,则只有魏妙沁和魏信然两姐弟。
南安侯府中女眷少,自然免去了不少争斗,父母的疼宠便都一水儿毫无保留地放到了魏妙沁姐弟的身上。魏妙沁从小到大过的日子,实在可谓轻松快活。
魏妙沁依偎在孟氏怀中,笑道:“哪里撞死了人?底下的人净乱传话。只是撞死了一匹马,哪里吓得倒我?”
孟氏皱眉道:“这常家着实不像话,弄个什么春日宴,还闹出这样的变故来。”
魏妙沁没有顺着孟氏的话往下说,而是笑着道:“方才回来的马车上,还觉得头疼呢,现下见了母亲,倒一下好了。母亲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孟氏当即便喜笑颜开起来,道:“是妙妙这张嘴甜的道理!”
南安侯并不是个能言的,孟氏与魏妙沁说起话来,他一句也插不上。
魏妙沁又身累又心累,只与孟氏说了几句话,便由从婉扶着回院里歇息了。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日清晨。
魏妙沁睡得并不大安稳,梦里塞满了上辈子的各种场景。等她醒来,才发觉枕巾都湿透了。
丫鬟香彤伺候着她起了身,院子里伺候的小丫头去打了水来。待沐浴后,换了身干净衣裳,魏妙沁就到了前厅去陪着孟氏一块儿用饭。
父亲南安侯如今在朝中有个闲职,今日正是上朝的日子,天还未亮便早早走了。
府上长子魏俊德与幼子魏信然,都要去书院,因而也不见踪影。
杜氏见她胃口不大好,便使了干净的勺子,给她盛了一勺酸杏腌渍的果酱:“尝一尝,开开胃。”
这是杜氏亲手做的,依着她娘家人送来的独一无二的方子做的。魏妙沁应了声,用勺子舀起,一口咽下。吃到这样熟悉的口味,魏妙沁倒是慢慢放松了下来,心底的焦躁都被抚平了。
荀锐这人都叫她完全忘到了脑后去。
等用了饭没一会儿功夫,宫里就来人了。
那嬷嬷满面笑容,道:“皇后娘娘今个儿起了身,连早膳都没用。就等着说,等郡主起了,来接郡主进宫一并用膳呢。”
孟氏惶恐道:“倒是不凑巧,方才妙妙已经陪着我用过了。”
嬷嬷面上笑容不减:“无妨。接郡主进宫陪着娘娘随意用些点心,也是好的。”
说罢,那嬷嬷转头看向了魏妙沁,又道:“皇上去上朝前,都还吩咐了御膳房备下奶窝,等郡主去尝呢。”
这样一早来人,请魏妙沁进宫去,是常有的事。
魏妙沁当然不会推拒,她点头应了,当即便跟着嬷嬷出了南安侯府。
宫里派了马车来,马车内什么都备齐了,自然都无需魏妙沁操心。她在马车里依偎着小憩一会儿,不多时就到了皇宫。
皇后居住在坤宁宫,早膳摆在了坤宁宫东暖阁。
魏妙沁一踏进门,一眼就瞧见了坐在桌旁的皇后。皇后并不是个美人,她的五官只能算是生得端正,不过做了许多年的皇后,她着一身枣红色缕金通袖凤袍,自然威仪加身。加上保养得当,如今瞧上去,也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
魏妙沁低下头,躬身正要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