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克利对她的快言快语感到很难为情,可是他又忍不住有些高兴,多莉丝现在对他的态度可轻松多了。他握着手上细腻的茶杯,打定主意以后也要收几套,任她把玩。
“如果我的出丑能让您感到轻松的话!多莉丝小姐,我愿意做一个小丑。”
他的话让多莉丝脸上骤然火热。
1900看着这二人的交锋,暗自觉得好笑。两人分明都有着自己的心思,却又在见面时,将那些打算都跑到了九霄云外。
恰好这时,门又被敲响了。
“看来,热茶也知道有人已经等不及了,终于送到了。”1900再次起身,朝门口走去。
多莉丝的耳朵痒痒的,她低下了头,听着兄长打开了门,接过了茶盘,和佣人道谢后,端着茶盘走来。霍克利立刻站起了身,迎面走了上去,接过了茶盘上颤抖着的茶壶。
两位男士很有默契地合作倒好了茶,将一碟一碟的茶点放在了桌子上。
窗外的风凛冽地吹过,玻璃窗发出了阵阵哀鸣,多莉丝担忧地看向了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中,云层时不时地在闪电的照耀下散发着奇异的光。
三人沉默地喝着红茶、这还是他们三人第一次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共同享用着茶点。没有争吵、没有对立。
1900率先解决完面前的茶点,决定给他们一些单独说话的空间。他当然不赞成霍克利对多莉丝的亲近,也反对多莉丝轻易地交付真心,更何况,就连他一个外人,也能看出,他们之间的矛盾可不止一个海洋之心——这样的死物。
1900站起了身,边整理衣服边说道:“我去楼下转一转,说不定在这里也能碰到熟人。”多莉丝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安抚地点了点头,只好咬着下唇,也点头应下了。
霍克利早就等着他这句话了,客客气气地和他道别。
1900离开后,霍克利和多莉丝面面相觑,想要说的话太多,可是一时间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客厅里一片安静,只有壁炉里即将熄灭的柴火发出了噼啪的声响。
窗外,狂风卷席着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在玻璃窗上敲打着,几乎就要将彩色的玻璃击碎。
第25章
“我知道了。”霍克利决定打破这一室的沉默。
多莉丝握着杯子的手一顿,抬起了头,看着他。
霍克利深呼吸了一口气,夺起一杯红茶,一饮而尽。他的手有些颤抖,多莉丝看着他手上的青筋,迟迟没有移开视线。
霍克利终于下定了决心,低声道:“我知道了……你的身份。多莉丝——我能这样称呼你吗?”
多莉丝微弱地点了点头。
话又到了嘴边,霍克利还是无法爽快地说出来,他咬着舌尖,猛地站起了身,吓了多莉丝一跳。他在她疑惑的目光中,走到了多莉丝的面前,缓缓蹲下身。
多莉丝的手紧紧抓着扶手椅旁的拐杖。
霍克利单膝跪坐了下来,他抬起了头,看着多莉丝。这样的动作让她觉得并没有那么强的压迫力。他轻声地说:“你和我的母亲,应该是同族——我的意思是,人鱼族,对吗?”
多莉丝的眼睛骤然睁大,忘记了呼吸。
“你我心知肚明,多莉丝。哪怕之前我们之间存在那么多误会,可是这一点,我相信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
多莉丝点了点头,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在梦中见过的那一幕,哭闹着的男孩跌跌撞撞地逃离了保姆的怀抱,从旋转楼梯下跑了下来,地毯的毛过长,让他并不算结实的腿轻易就被绊倒了,他从楼梯上滚落了下去,恰恰好对上了人鱼绝望而又惊恐的眼神。
“你那时候,害怕吗?”多莉丝的声音很小,小到霍克利怀疑是不是幻听了。
“什么?”
“你那时候害怕吗?霍克利先生,在你看见她的鱼尾的时候……”
霍克利呼吸一滞,他的手紧紧捏着扶手,眼睛里泛起了血丝。
“不,我不害怕。”霍克利摇摇头,“她不是别人,她是我的母亲。”
“你的父亲呢?他知道,她是人鱼吗?”
霍克利露出了一个令人费解的神情,沉思片刻后,他说:“那一晚,他的心脏被她狠狠地刺中了,失去了意识。我看着她的身体逐渐消散,从下到上,她想要抱住我,可是她的手臂逐渐也消失在了空气里,我想要亲吻她的脸,却什么也碰不到……多莉丝,那样的事情我从来不敢再次回忆。”
他失去了力气,坐在了地毯上,就好像一个走失的孩子,在偌大的世界里茫然地哭着,他的脸上并没有眼泪,可是多莉丝分明感受到了,他的灵魂在哭泣。
“她离开了,什么都没有留下来,哪怕是床头零落的头发,我都找不到了。就好像,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鱼。”
多莉丝的眼眶里也溢满了泪水,她不知道是在为族人的遭遇而感到同情、还是在为面前这个男人的痛苦而感到心疼,又或者是,她也在害怕着自己有一天,也会无声无息地消散,就连回忆都留不下来。
霍克利咽下了眼泪,尽力维持着体面,声音沙哑:“我并不清楚,他是否已经知道了母亲的身份。那天以后,她不见了,而他——我也从来没有见他有异常的行为,他在病床上恢复健康以后,一如往常地生活,宴会、酒局、舞会,就好像生命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她一样。”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音调不可控地转了一个弯。多莉丝的手微微颤动,身体忍不住向后缩。
“也许只有我还在想她。”霍克利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完了这句话,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去了。
多莉丝不知道该说什么,凌乱地点了点头。
人鱼是一种执拗而专情的生物,一旦承认爱上了一个人,就不会再把视线投向其他人。而恋人的忠诚,则是她们在岸上时唯一的养分。
她们依附着这样的爱而生存着,收敛了残忍的食人天性。
她们可以容忍很多东西,贫穷,伤痛,轻视,唯独不能容忍爱人的背叛。
似乎这样的悲剧早就已经写好了结局,男人的甜言蜜语也许在当时来看并非谎言,可是人类善变,他们无法保证永远的忠贞,哪怕婚礼的誓言多么斩钉截铁。
在诱惑来临时,虚伪的面具被艳/鬼扯下,她们呵气如兰,将曾经幸福的幻影如同烟雾般吹散。
多莉丝没有自信能抵抗天性,在挑衅和背叛面前收回真心,果断地报复。
因此,她在察觉到自己对霍克利的特殊感情时,哪怕那样的感情浓烈到让她几乎不顾一切,她也竭力地躲避——天性是不容试探的。
多莉丝低下了头,可是她的视线被霍克利轻易地捕捉到了。
霍克利黑色的眼睛里似乎聚集着风暴,随时会将她的犹豫和伤感席卷进去。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没有再为自己过多的辩解,也没有如同之前那样,冲动地一股脑将所有的感情发泄出来。
这样的安静让多莉丝既动容,又松了一口气。
窗外的雨彻底倾泻而下,风却慢慢停了。霍克利僵硬地起身,长久的蹲坐姿势让他脚都发麻,仿佛踩在了软绵绵的针毡之上,他走到了窗边,推开了彩色的玻璃窗。
冰凉而清新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吹凉了两人昏沉沉的脑袋。
霍克利靠在窗台上,任凭雨水滴溅在脸上。头顶又传来了一阵电闪雷鸣,照亮了他的半张脸。多莉丝看着他的侧影,打了一个哆嗦。
霍克利换了一只支撑着的脚掌,感受到细细密密的麻和痛从脚掌传到了大腿根。他想到了什么,问到:“人鱼的腿……这伤究竟有多严重?我稀薄的记忆里,似乎从未看到母亲站起来过。”
你的痛究竟有多深?
“我们喝下了毒药,强行将鱼尾化成了双腿,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多莉丝的话语轻描淡写,“也许比你脚麻时的痛感更强一些吧。”
霍克利摇了摇头,显然不相信。
“这样的痛苦不值一提,霍克利先生。”
更容易击败一只人鱼的往往不是身体的残缺,而是因此饱受的冷眼。
“我们天生拥有绝妙的声音,我很想唱给你听……否则你不会相信我的话。”
“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的。”
“您这是花言巧语!先生。”
多莉丝低低地嗤笑着,心里却隐隐祈祷他的话是真心的。
霍克利却没有笑,他回忆起了小时候,那时他也不能直立行走,并未觉得和母亲有什么不同。而在老霍克利忙于工作的时候,他的第一个玩具就是她的轮椅。
他手脚并用地趴在了她的脚上,并未察觉她痛苦的皱眉,他咿咿呀呀着爬到了她的膝盖上。她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小也很温柔,现在想来,虽然沙哑却并不刺耳。
就像是眼前这个年轻的人鱼小姐一样。
也许正是因为潜记忆里曾经有过的经历,他在面对多莉丝异于常人的“缺陷”时,虽然没有立马联想到记忆中模糊的影子,下意识只觉得心疼。
多莉丝看着霍克利又缓缓走来,坐到了她的身边,靠近的体温驱散了空气中的冰凉。
她的眼底也泛起了热气。
第26章
“霍克利先生……”
“叫我卡尔。”霍克利打断了她的话。多莉丝一直维持着疏离的态度,这让他有些急躁,“我以为,我们已经不是陌生人了,多莉丝。”
他们分享了彼此最大的秘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几乎是亲密了。可是多莉丝提防的态度仍然没有变,霍克利皱起了眉头,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多莉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霍克利先生,虽然我不太懂人类的礼节,可是丹尼告诉过我,只有家人、爱人和最亲密的朋友能互相称呼教名。”
“可你并不是教徒……对吗?”
多莉丝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霍克利先生,我已经听您讲述了您母亲的故事,可是您还不明白吗?”
霍克利皱起了眉头。
多莉丝别开了眼,低声道:“您也认为,您母亲那样的悲剧……不会再发生了吗?”霍克利瞪大了眼睛,看向了她的侧脸,却怎么也看不透。
“人鱼对于忠诚的执念,远远超出您的想象。”多莉丝缓缓地说。
“霍克利先生,我曾经说,我不喜欢您。”见霍克利露出了无措的表情后,多莉丝苦笑,“我那时骗了你,先生。”
霍克利的嘴控制不住地张开了,他的样子简直滑稽可笑。
狂喜席卷上了心头,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一瞬间脑子里空白了。窗外的风雨喧嚣着,雷鸣阵阵,那轰隆隆的雷声就好像在他的耳旁炸开,他的心跳声加快了,和雷鸣的频率完全一致。
霍克利的脑子就好像沉溺在水里一样,缺氧般地刺痛。
他恍惚地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多莉丝的话是那个意思吗?他又一次自作多情了吗?
多莉丝捂住了脸,微弱的声音从指缝中传来。
“我喜欢过您,先生。”
“喜欢……过?”霍克利狂喜的表情一滞,畸形的笑容凝结在脸上,说不出的滑稽,“多莉丝,请——不要对我这么残忍。”喜欢过是什么意思?
多莉丝的表情藏在了手掌中,她隐隐听到远处海浪的声音,就好像一个慈爱的母亲在鼓励她说出真心话。
“霍克利先生,我不确定,我对您的好感是否来源于一半相同的血脉。”
“这难道很重要吗?多莉丝,无论是因为什么,这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这是爱吗?还是说,这仅仅是天然的好感罢了?毕竟这个世界上已经再也没有第二只人鱼,先生,我不能通过对比,再搞清楚它究竟是……不是爱情?”
霍克利哭笑不得,这位人鱼小姐初识情滋味,却对这样的感情陌生极了。
霍克利又蹲下了身子,跪坐在她的面前,压低了声音,将心里话只悄悄地说给这一个人听:“多莉丝,我每次看到你,其他人在我眼中都会失去颜色,只有你牢牢地占据了我的视线的最中心。你也是这样吗?”
多莉丝的手僵住了。
霍克利得到了鼓励,嘴角带上了笑容:“你的一言一行,都牵动着我的情绪,你一笑,我的心里也晴空万里;你的眉头皱起,我的心里也堵得难受。我在你的面前,总是很难控制住自己的理智。心脏立刻就要跳出来,告诉你它的诚挚。我的嘴总是自发地说出那些热切的话——这些话放在平时,就算是饱读莎士比亚,我也无法说出口。”
多莉丝指缝间露出的脸变得通红。
“我在你的面前,总是失去了原则,所有的东西我都愿意抛弃。”霍克利自嘲地笑着,“我是一个资本家,在别人口中,我甚至是一个吸血鬼。我并不否认这一点,为了达到我的目的,我可以不顾道德准则。可是——”
“一切的道德、利益和权力,我都可以放弃,我可以把时间所有的珍宝捧在你的面前。只要你点头,答应这一颗卑微的、期盼的心。”
多莉丝的泪水已经溢满了眼眶,从指缝间流出。她毫不怀疑眼前人此时的真心,可是就像那一个个曾经的悲剧一样,他能保证坚守着这个誓言,直到死去吗?
退缩和背叛对于人类来说,只不过是未来一瞬间就会出现的想法。
可是到了那一天,人鱼失去的不仅仅是一双腿、一把好嗓音和爱人,而是完完整整的灵魂。
“可是……”
多莉丝的话还没说出口,霍克利宽大的手掌颤抖着拭去了她脸颊上的泪水。无论是多么养尊处优,男人的手掌总是相较之下格外粗糙。多莉丝的脸刹那间变得通红,泪水几乎就要在她滚烫的脸颊上蒸发了。
两人之间的温度不可控制地越来越高,多莉丝想要推开他,心里却有两个声音各执一词,迟迟做不下决定。霍克利的嘴唇颤抖着,她并没有严词拒绝他的靠近,这反而让他也紧张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