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竹养了几日,恢复了一些体力,绑着抹额坐在床上。
高月言如今也是王妃了,往来宾客知道她和陆清竹私交甚好,也不打扰,坐了一阵便出去了。
屋子里只有陆清竹带着孩子,周围清净下来,高月言便忍不住抱了孩子逗了逗。
然而敏贤小郡主堪堪出生三日,睁着眼到处瞟了瞟,便又很快睡着了。
陆清竹让乳母把孩子抱下去,高月言依依不舍的说:“想到一个这么可爱孩子从你肚子里出来,还真是不可思议。”
陆清竹笑:“这么喜欢孩子,那你便也赶紧生一个!”
高月言脸上飞快掠过两抹红晕,不自在的移开视线,陆清竹瞧她这样,忍俊不禁,小声问:“王爷对你可好?”
盛兰舟如今是顺安王,陆清竹便改口称他王爷了。
高月言头都快垂到胸口,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挺好的……”
陆清竹无端松了一口气,脸上有释然欣慰的笑:“那就好!”
人总不能因为一时沉沦,将自己陷入绝境,天光撕裂夜幕,透露一丝温暖。
盛兰舟不便进屋来看陆清竹,等她再一次见他,是在小郡主的满月酒上。
盛兰舟一如既往地温文尔雅,见了陆清竹没有丝毫异常,只是客气的朝她拱手:“娘娘。”
陆清竹回了一礼,微微一笑:“王爷客气。”
那边陆清竹娘家的亲戚到了,她去接待客人,盛兰舟识趣的让开,让她先行。
周遭的客人忙着相互寒暄说笑,盛兰舟抬起头,往那抹纤细的身影看过去,复杂的情绪从眸中一闪而过。
陆清竹孕期瘦了些,出了月子倒还养回来几分,比从前还圆润些,眼角眉梢都带着盈盈的笑意,那是沉浸在平和宁静幸福中,才有的样子。
皎皎如玉,灼灼生辉。
盛兰舟近乎贪婪的多看她几眼,将那丝汹涌澎湃的情绪压回去。
他从未如此清晰热烈的爱过一个人,即使那人与他再无任何牵连。
年少的动心,总来得猝不及防,哪怕历经磨难,身份各异,也不曾淡忘一分。
但他谨记自己与她的身份,恪守礼节,循规蹈矩,不敢将自己的心意外露半分。
时间一久,那曾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已经融入五脏六腑,甩不了,忘不掉,深入骨髓,直至死亡。
盛兰洵才从一众纨绔子弟的吹嘘中脱身出来,碰巧看见他哥站在角落里出神,看着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盛兰洵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看到一抹红色的身影从拐角处消失,心中震惊难以言喻。
盛兰洵咽了咽口水,直接挡在了盛兰舟面前:“大哥,你在看什么呢?”
盛兰舟眸光闪了闪,瞬间便恢复了淡漠冷静的模样,看着盛兰洵微微皱眉:“你怎么在这里?”
盛兰洵一阵无语,想起刚才看到的一幕,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压低了声音问:“大哥,你还忘不了陆二小姐吗?”
盛兰舟脸色一变,随即瞪着他,沉声说:“胡说什么,她现在是九王妃了。”
盛兰洵叹了声气,拍拍兄长的肩膀:“大哥,你也知道她是九王妃了,如今你娶了大嫂,不能再乱来了!”
盛兰舟眸如深潭,并无波澜起伏,他说:“我何曾乱来过?”
盛兰洵哑然,是啊!他大哥是多克制的人,从不曾对任何人吐露过自己的心事,若不是他当初无意间猜到,也不会知道盛兰舟竟藏着这样的心思。
所爱之人隔山隔海,哪怕他如此深爱那个人,也只是默默守护,从未做出任何反感,对她不利的事。
他用自己的方式,坚定不移的爱着那个人。
即便如此,他也是正人君子,哪怕不能对妻子真心相对,他却始终温柔的呵护高月言,给予她应得的一切。
盛兰洵觉得自己多操心了,盛兰舟抬脚往前走,丢下一句:“与其担心我,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啊?”听着兄长这话,盛兰洵正迷茫着,忽见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从人群而来。
盛兰洵看着来人,倒吸一口冷气,想也不想拔腿就跑。
☆、番外(四)
然而,才走几步,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盛兰洵!”
盛兰洵脚步一顿,硬着头皮回过头,见封珏一身锦衣缓缓而来,挤出笑容:“殿下,你怎么在这里?”
封珏这一年,身量拔高了不少,原本只高盛兰洵一点的,如今已经冒出半个头,他居高临下的看着盛兰洵,眼中情绪复杂,半晌,才低声说:“我来是和你辞行的,我要南下一段时间,归期不定。”
盛兰洵怔了怔,忍不住问:“什么时候走?要去多久啊?”
封珏道:“明日出发,少则两月,多则半载。”
“这么久?”盛兰洵错愕不已,发现自己表情许是太过夸张,引来封珏深沉却又极为克制的注视,又立马收敛了。
封珏喉间动了动,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昨日后宫传出喜讯,贵妃娘娘怀了身孕,父皇很快就要添子嗣了。”
贵妃是从前的太子侧妃,新皇登基身份自然水涨船高,如今又传出了怀孕的消息,正是万众瞩目。
盛兰洵笑容僵住,打量着封珏的神色,他表情沉静,看不出喜怒,勉强说了一声:“恭喜……”
头顶有日光投下,初春时刻尚有几分寒冷,封珏的面容隐没在光影里,看起来忽明忽暗,生出几分难言的苍凉。
盛兰洵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封珏望过去,四目相对,盛兰洵忙不迭的移开了视线。
封珏苦笑,低声说:“兰洵,你何故要这么疏远我呢?”
盛兰洵心一跳,还在想着该怎么回话,封珏已经开口:“我向来把你当知己,只是不曾料到我们也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可兰洵,我后悔投生在帝王家,后悔被皇室规矩所羁绊,但我活了十八年,从来不后悔认识你!”
盛兰洵原本躲避着封珏的注视,听见他这话,却惊讶的抬眸望过去。
封珏高了他半个头,明明年龄还要小一岁,却偏偏稳重的像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盛兰洵自幼和封珏长大,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皇室子弟心性向来早熟,更何况封珏是皇长孙,被所有人寄予厚望,一步一步的按照规划好的前程走着。
一旦稍有差池,行差踏错,他这个皇长孙就会被人诟病,不够沉稳睿智,与皇位大统标准相去甚远。
所以封珏慢慢的收揽了少年心性,十来岁的年纪,旁人还在打架斗蛐蛐,皇长孙已经起早贪黑,学习处理政务。
但盛兰洵看到,封珏在自己面前,从来不会袒露自己辛苦的那一面,而是尽量像个符合身份的少年,与他在一起。
盛兰洵心里五味杂陈,莫名心疼起封珏,如今皇上有了子嗣,他这个长子,再无从前绝无仅有的光环,还因龙阳之好惹来无数非议和白眼。
从云海跌落泥潭,他应该很难受吧?
“殿下,我……”盛兰洵喉间发紧,想要安慰几句,却又无话可说,他怕自己说多了,会让封珏厌烦。
封珏的目光亮了又暗,最终归于平静,淡淡笑了笑:“明日一早离京,我就不多留了,先回宫去了,你保重!”
说罢,也不管盛兰洵是什么表情,抬脚绕过他往前走了。
盛兰洵看着封珏单薄的背影,才惊觉他似乎清瘦了不少,但他依旧挺直了脊背,不在意外界各色的目光。
盛兰洵自认为自己过的潇洒,到头来还不如封珏洒脱,他从不曾畏惧流言蜚语,倒是自己,困顿其中难以自拔。
过了垂花门的转角,封珏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盛兰洵这一瞬间,才觉得心里莫名堵上点什么,压抑的喘不过气来。
次日,卯时刚过半刻,封珏踏着混沌的天光出了皇城。
天未大亮,白雾笼罩着静谧的京城,封珏跨上马,望着灰暗的苍穹里隐藏的重重阁楼宫阙,眸中暗光浮动。
有侍卫前来提醒:“殿下还有事吗?时辰不早了,该出发了!”
“无事!”封珏收回视线,勒着缰绳调转方向:“走吧!”
封珏一夹马腹,忽听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焦急的喊声:“殿下!殿下,等我啊!”
封珏脸色微变,震惊的回过头,见盛兰洵一身青色长袍,挎着一个大大的包袱,骑马奔腾而来。
他露出大大的笑容,一脸庆幸的说道:“还好赶上了,殿下你动作可真快!”
按捺住心底汹涌的波涛,封珏尽量维持住面上冷静,问他:“你怎么来了?”
盛兰洵拍拍身前的包袱,打马到封珏跟前,笑容满面:“殿下不是要出远门吗,我陪你一起去,一路上有个照应!”
“你……”才说了一个字,封珏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下哑口无言的人变成他了。
他尚且沉浸在震惊和惊喜中无法回神,倒是盛兰洵扬鞭骑马超过他往前跑了。
“殿下你愣着干什么,赶紧出发啊!”
封珏看着他的背影沉默良久,蓦地笑了,那笑容前所未有的欣喜轻松,他骑马追了上去。
天边光芒乍泄,一缕金光穿透云雾照耀天地,雾蒙蒙的官道霎时间在眼前开阔,寒冬褪去,春日悄然来临。
*
陆清竹知道陆长筠要上顾家提亲的消息,是在准备离京去封地前几日。
封景澜已经和皇上提出去封地的想法,虽然皇上言辞恳切的挽留,封景澜还是没有迟疑。
他铁了心要离京,皇上自然拦不住,赏赐一马车的东西,让他带上。
下人把那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从马上搬到库房,陆清竹看了看清淡,讶然不已:“怎么这么多?”
封景澜正在逗弄摇篮里的宝贝女儿,小娃娃睁着黑亮的眼睛盯着他看,听到陆清竹问话,封景澜动作顿了顿,脸上笑容淡了些,平静道:“补偿吧……”
陆清竹一愣:“补偿?什么补偿?”
封景澜目光闪了闪,想起十五六岁的光景,当今天子还是太子时,对自己表里不一的态度。
最亲近的人,越是会悄无声息的动伸出魔掌,他这十年波折,多是由那位皇兄造成的。
不过纵有苦难,也都熬过来了,他和皇上心知肚明,只是兄弟渐生隔阂,俩再无幼时的情深了。
来日去了蜀地,山高皇帝远,他的手也伸不过去了。
封景澜把兰若郡主抱在怀里,轻轻一笑:“没什么。皇兄赏的,拿着便是了!”
陆清竹点头,去日已定,正打算找个时间,回趟陆家和陆长筠说一声,没想到他提前找上门来了。
支支吾吾的看着陆清竹,欲言又止,陆清竹疑惑道:“大哥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那个……”陆长筠脸上泛起淡淡的红,二十来岁的少年,看起来有几分羞涩。
陆清竹心神一动,笑着凑过去:“大哥,可是要给我娶嫂子了?”
陆长筠没想到陆清竹一语道破,脸更红了,硬着头皮点点头:“是,正在商量提亲的事宜了。”
“那真是太好了!”陆清竹眉头舒展,由衷的感到高兴,陆长筠明年就弱冠,是该成亲了:“是哪家小姐啊?”
陆长筠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是顾家……”
陆清竹挑眉,倒没有多少意外,欢欢喜喜的笑起来:“大哥和顾小姐,真是郎才女貌呢。”
顾惜茗是个英姿飒爽,敢爱敢恨的姑娘,虽出身名门,却无普通世家小姐的矜贵柔弱,像是灼灼耀眼的夜明珠,陆长筠倾心也是情理之中。
先前陆清竹总担心陆长筠不松口,毕竟顾惜茗虽然直言不讳的表达过自己的心意,但她大哥脸皮薄,读书人含蓄内敛,总猜不准他心里想什么。
好在陆长筠想通了,没有辜负这得来不易的姻缘。
只是陆长筠这边商量婚事,陆清竹就没法走了,去封地的计划暂且搁置。
没几日,陆长筠的婚期订了下来,在五月初,还有几个月时间。
封地和陆长筠的婚事,自然是大哥更重要。
陆清竹想着等陆长筠大婚过后再离京,这几个月里,便东奔西走的帮大哥张罗婚事。
两人是同胞兄妹,自幼关系亲密,陆清竹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陆长筠在大婚前,又升了礼部郎中,也算少年得志。
陆长筠的大婚自然受尽瞩目,热闹非凡。
陆清竹在一旁看着,既欢喜又欣慰,大概是心情太过激动,一回王府便觉得身心俱疲。
封景澜见她有气无力,没有什么精神,皱了皱眉,抬手去摸她的额头:“怎么了,阿竹,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休息会儿就好了。”
半岁多的兰若已经会独自坐了,一个人在床上乖巧的玩着布老虎,陆清竹逗了她一会儿,累得直打呵欠。
陆清竹让乳母把郡主抱下去,准备躺下睡会儿,封景澜却不放心她,唤人去请太医来。
陆清竹无奈一笑:“我没事,你请什么太医呢?”
封景澜凑过去,亲亲她的额头,温声说:“当把个平安脉吧!”
陆清竹莞尔,无可奈何的应了。
太医姗姗来迟,陆清竹在榻上都险些睡着了,伸出白皙的手腕去。
太医凝神把脉,仿佛入定了似的,陆清竹原本瞌睡连天的,乍一见太医严肃的模样,赶紧端坐着集中精神。
封景澜眉头紧锁,同样也是心中忐忑,问太医:“王妃怎么了?是有什么病症吗?”
太医一把年纪了,反应要慢些,封景澜问完话一阵,这才起身,恭敬的朝封景澜和陆清竹拱手,脸上有了笑容:“娘娘并非有什么病症,是有喜了,已一月余。”
陆清竹和封景澜皆是一愣:“有喜了?”
封景澜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去封地的时间又要无限期搁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