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殊碗里已经空了,趁其不备从她那边挑了几团米饭过来,心安理得地抢食:“手艺是真的不错。”
厨房的灯亮到凌晨两点。
终于睡下,两人朝同一方向躺着,冯殊一缕一缕地挑起夏知蔷的发丝,缠在指尖把玩。虽困倦至极,夏知蔷仍是回头,半睁着打量了他几眼:“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
她摆明了不信。
冯殊说:“这里隔音什么样谁都不知道。而且,你带了那个来了吗?”他指的小雨伞。
夏知蔷揉揉眼睛,又闭上:“忘了。”她想起叶青说的“早点要孩子”,用尽最后一点精神说道:
“其实,不用也可以的。”
冯殊眯了眯眼,在心里反复确定她的真实意思。
他不想表现得太冒进,唐突,或是自作多情,于是拐了个弯问道:“我今天喝了酒,也还没戒烟。”
夏知蔷的声音几不可闻:“那今天就算了,下次吧……”
随后翻过身睡着了。
冯殊久久无法成眠。
轻轻执起熟睡的夏知蔷的手,冯殊掌心对掌心,将自己的与她贴在一起,比了比,竟是大了一圈,等再细看她小小的手,顿时心生可爱;他又去瞧她的指甲盖——十个稍有弧度的粉色长方形,与自己的形状很像。
有个老人家曾对他说:“指甲长得一样的两人,合在一起总能把日子过好,你就照着这个法子,赶紧给我寻个孙媳妇儿回来吧。”
那时候的冯殊才多大,并不着急成家;如今他有了家庭,也更加贪得无厌,期望能更热闹些才好。
夏知蔷应该也是愿意的。
想到这儿,想到车上夏知蔷安抚一样的吻手动作,冯殊有样学样,也亲了亲她的手背。这时,女人忽然嘤咛一声翻了个身,抽出手,抱住了身边人的腰。
夏知蔷往冯殊怀里钻了钻。
她口中不住地喃喃梦呓,眉毛锁着,手臂也跟着锁紧,脚还蹬了两下,像在追赶什么。冯殊好奇,低下头凑近去听。
她喊:“阿渊……”
第28章
连轴赶工好几天, 昨晚又“加班加点”, 夏知蔷以为这一觉能安安稳稳睡到饱,谁知旧梦来袭, 半个夜晚就这么白白搭了进去。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已经很久没入梦了。
不知第多少次被人从裹得无法呼吸的深潭中拽离水面, 夏知蔷刚呼吸几口, 又被同一个男人摁着肩膀压了下去。
那人神色淡漠, 唯独眼里血红血红的, 像在流着血。他不停地问:“怎么是你?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夏知蔷求饶,呼救, 蹬脚挥手,徒劳地挣扎。她又喊他名字,一次一次, 最终亦是无济于事。
她以为自己会像之前每一次那样, 在遮天蔽日的窒息感中大汗淋漓地惊醒。
这回不同。
夏知蔷又一次浮出水面,却没再被重新压回去。有人把她拉上了岸, 他拍着她的背,力道很轻,节奏缓和平稳, 哄睡一样。
这感受是如此真实,干燥的热度自背脊渐渐传遍全身, 夏知蔷好想睁眼看看对方是谁,事与愿违地,梦中的她仍是力不从心, 连回头都办不到。
她临近中午才醒。
冯殊早已不在枕边,更不在家里。爬窗户上往下看,见那辆奔驰没停在原处,夏知蔷牙刷到一半,急匆匆地去问夏胜利。
夏胜利答:“小冯很早就起了,说是有事出去,下午回。”
当时还是清晨六点多,冯殊就下了楼同两个长辈吃早饭。夏胜利以为他是生物钟作祟,没多想,只装作无心地提了一嘴: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啊?”
冯殊盛粥的动作一滞:“这个,得看知知的想法。”
叶青笑了笑:“别怪阿姨多嘴,她那边我昨晚上刚催了催,已经松口了。你们好好准备准备,该戒烟的戒烟,该调理的调理,早要早好。”
她又别有深意地加了句:“有了孩子,一个家才能真正的稳固。”
难怪她那么配合。
冯殊后半程沉默着吃完。
当下,见女儿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夏胜利问:“小冯没跟你打招呼?”
“没……”夏知蔷话说到一半改口,“哦,想起来了,说过的,是我给忘了。”
可能是,关于冯家的事?思及此,夏知蔷贯彻心大做派,识相地没多过问,只发了条微信让人看到回一下。
晚上的婚宴早已安排好,简单吃了午饭,叶青先去酒店张罗化妆了,夏胜利则搬着个大纸箱子,以及几个画筒到客厅,招呼女儿过来。
“你选几张,裱好了我给挂书房里去,以后来客人了让他们都看看。”
这些都是夏知蔷艺考时期画的画。
她于绘画上的天分并不突出,奈何其他方面更拿不出手,夏胜利便断断续续地供女儿学了十来年,权当陶冶情操了。
等升到高二,眼见着夏知蔷的文化课成绩读二本院校都勉强,夏胜利想到她画画的童子功,便在老师的建议下让女儿参加艺考。
夏知蔷顺利考上南大,还留下了这么一堆纸质见证。
箱子和画筒里,水粉和素描都有。来个稍微懂点行的一看便知,这些画的作者色感极佳,形感一般,善色彩不善塑造,不管是水粉静物还是水粉风景,单拿出来在三大美院的考卷里都拔尖儿,素描却差了口气,平庸至极。
无需犹豫,夏知蔷随手挑了两副水粉静物。搁的时间太长,画上的颜料已有细微皲裂,但颜色仍是极好看的,干净明快,笔触间充盈着不可多得的松动空气感,很有画味。
夏胜利左看看右看看,除了一句“我闺女就是画得好”,也夸不出什么别的名堂。他只道:“铅笔画也选一张?各式各样的都得有嘛。”
“跟您说多少遍了,这个叫素描,不是铅笔画。”她在箱子里挑挑拣拣,摇头,“真没拿得出手的,还是算了吧。”
话音落下,某个念头在夏知蔷脑中一闪而过。
——她不是没有好的素描作品,只是,那副画既不是考学时期创作的,现在也不在家里。
它被遗忘在了某个地方。
夏知蔷思来想去,悄悄打了个电话出去:“妈,我得拜托您一件事儿。”
半个小时后,夏知蔷只身来到广云文理学院的老校区。
文理学院前年从专科升为本科,已整体搬迁到了城东新址,这边则留给了继续教育学院。学院规模小,对空间需求量不大,五栋楼里有一栋因为位置偏居于角落,长期空置。
夏知蔷的目的地便是空置中的这栋四层建筑。
和其他几栋经由翻修而焕然一新的楼栋不同,年久失修的它已显出几分破败。在这个低气压的阴天下午,树木掩映之下的陈旧建筑外墙斑驳,窗户破损,寂静空荡,让人很容易就联想到恐怖游戏里的场景,阴森得很。
夏知蔷并不害怕。
高三暑假,她在这栋楼里渡过了大半个明媚愉快、闪着粉色光芒的夏天——如果把七月底某天发生的事情去除的话。
她到的时候,夏妈妈已经等在楼下了。
夏妈妈的现任丈夫,便是这间学校的副院长。
“回来喝你爸喜酒啊?”夏妈妈状似随意地问起。
“嗯。”
“五六十岁的人,事实婚姻转正还要专门摆酒,也不知道在嘚瑟什么……”夏妈妈说完打量了下女儿,又箍了下她的胳膊和腰,“再不能胖了啊,再胖可就丑了,遭嫌弃。”
“知道啦,”夏知蔷撇撇嘴,“您拿到钥匙没?”
夏妈妈将钥匙递给女儿:“你这孩子,好端端地怎么想起来要去那里拿什么画?叶青支使你来的?大喜的日子取遗物,亏她想得到。”
“不是。是我自己要来,取的也是我自己的东西,不是薇薇的。”
不是她的又是谁的?
夏妈妈狐疑地看了眼女儿,到底没多问,只说:“你要找的东西不保证一定在,上面一直空着不假,可是搬新校区那会儿到处人仰马翻乱七八糟的,指不定被谁动过或者拿走了。”
听到这句,夏知蔷心更急了。
夏妈妈手头也有事。没多啰嗦,她从挎包里拿出个红包来,硬塞给女儿:“漂亮话帮我带一句就行,我可没空过去。你走的时候门锁好,钥匙还不还都不要紧,反正这儿马上也要拆了。”
“拆?什么时候的事?”
“年内吧,等通知。要什么一次性拿走,再缓缓可就都没了。”
夏知蔷心里豁出个洞来,不敢多想,只径直上到顶楼。
不知何时起,天上阴云聚在一起,层层堆叠。光线昏暗的楼道里,除了她轻而急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动静。
吱呀——
她打开尽头房间的大门,一阵经年未散的尘土气扑面而来。
因为位置偏僻,此楼修建后一直没得到妥善利用,当过教学用地,存过档案,也曾用做过教职工活动中心。最近一次,这栋楼被学校老师有偿征用,办起了假期培训班。
少男少女热腾腾的青春气,只让楼里热闹了两三个寒暑假,随后空置至今。
夏知蔷所在的便是当时的绘画教室。
她一个美术生,自然不需要来培训班学画画。其实,她当时报的是楼下的围棋班,却因为某些原因只去听了半节课就来了这里。
这是个不到一百平的大开间,朝南开了三扇大窗户,采光不错,很适合当画室。
进来环视一眼,夏知蔷略松了口气——里头还大概保持着七年前的样子,只是各处都积了薄薄一层灰,像是被时光温柔地蒙上了轻纱。
应该没人动过什么。
窗户玻璃破了一小块,带着湿湿的风挤进来,吹散了尘土味,也吹走了这鬼天气捎带的闷热感。绕过横七竖八的木质画架,夏知蔷避开散落一地的废稿纸和铅笔削、颜料渍,在屋子里走了一圈。
她先是停在了靠窗的一个画架前。
夹子上搁着块画板,画板右上角,被人拿黑色水笔写了“薇薇”二字,以作区别辨认。夏知蔷手抚上这个名字,重重摩挲了几下,直到指腹灼痛才停下。
胸口的憋闷感,与暴雨来临前夕的这个下午完全契合,她微微喘着,几乎要站不稳。
又走出几步,夏知蔷停在一块占据了半个墙面的大镜子前。
这间教室最初是按什么用途装修、又为什么会配有一面不落地的镜子,已无人知晓。
镜面上粘东西不易掉落,老师便将其划分为一定数量的小区域,一个学员占一个,当天课完,若是有评上优的作品,便会被贴到对应的位置。
夏知蔷最后一次离开教室时,镜子上贴满了画稿。如今随着风雨侵袭时间流逝,有不少已掉落在了地上,起了皱,沾了灰。
属于夏知蔷的那一块在镜子右下角,现下也是空的。
那里,本该贴了一张素描的大卫石膏像,它便是她今天特地来一趟要找的目标。
夏知蔷一直画不好素描,能拿到南大艺考合格证,全靠色彩科目的高分平衡了下。哪怕在新手堆里装菜鸟,她的素描拢共也只在最后那节课上了一次墙。
最让夏知蔷心虚难堪的是,这张饱受老师表扬的“大卫”,并不是她一个人独立完成的……
时间的针脚被人拨动,有什么搁置在内心深处已久的东西悄然冒头,她站定不动,愣愣地看向眼前这一小块属于自己的镜面。
夏知蔷没看自己的脸。
不由自主地抬手,她利用上面附着的灰尘,用食指指尖写了几个字出来。
“你还在吗?”
怎么可能还在。
夏知蔷胡乱擦掉了这句愚蠢又多余的问话。
风变大了些,吹到人身上已带着凉意,以及一点雨水来临前的泥土气。又有一张画稿被吹落,随即,很远的某处传来轰隆隆的滚雷声。
要变天了。
无暇回忆太多,一心只想找到那张大卫的夏知蔷,弯腰在镜子周围的地上寻了一圈,一无所获。她又去其他地方翻找,静物台上,立柜里,画板夹层……全都没有。
不信邪,夏知蔷开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寻找的动作。等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落下来,终于落空的她先是机械又僵硬地拿湿巾反复擦拭双手,随后出神地看着那面镜子。
就要被拆掉了啊。
雨幕遮天蔽日,随着呼啸而至的风变着方向,外头的天色也跟着忽明忽暗,诡谲无常。
夏知蔷的手机震了几下。
是冯殊。
她终于在浑浑噩噩的妄念中惊醒回神。
“你去哪儿了?招呼不打一声,也不回我消息。”夏知蔷语带埋怨。
“散散心。”
“心情不好?是不是还是为着昨天——”
“人在哪儿?”冯殊打断她的问话,语气是一成不变的平淡,藏住喜怒,“爸说,你也在外面。雨太大了,我把你顺回去。”
夏知蔷报了个大概地址。
对方顿了几秒,再开口,语调已隐隐有些变化,发紧,发干:“去那边做什么?”
她答说取点东西,便准备详细给人指路,谁知,冯殊已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不得已,夏知蔷只得发了个定位到微信上,随后捏着手机等人打第二次电话来。
这里鲜少有人造访,又位于老校区最边缘的地带,她不信他一个外地人,能一次性找到。
差不多同一时间,季临渊开车行驶在广云市区某主干道上。
黑白颠倒,跨越洲际,舟车劳顿之下的男人神色稍显倦怠,下巴上也冒出了些许青茬儿,不显狼狈,反而更添了几分阳刚之气。
红灯时,他习惯性拿出手机,绕过几百条未回复的消息,点开了一家甜品工作室的微博。
夏知蔷的更新频率,远远低于季临渊的刷新频率。
可他没有别的途径去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