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刑——南山鹿
时间:2020-09-06 09:16:03

  “有话就直说吧。”冯殊仍闭着眼, 也不知是如何察觉到的。
  她忙说没有。
  夏知蔷开不惯新车,这段心事重重的回家路, 比平时多花了一倍时间才抵达。
  到家,她问他想不想吃拌饭:“我现在就去蒸米?猪油渣找到了,配新鲜米饭, 肯定比昨天的好吃。”
  冯殊已经踏上了去二楼的台阶。
  回过头,男人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眼里阴郁冰冷,下了一万年的雪。
  “不用。”
  夏知蔷在后头追了两步,冯殊停下来,她便也停住,踟蹰不前。
  他第二次问她有什么话要说。
  支吾几秒,夏知蔷刚要开口,冯殊又像是不想听了,立即转身上楼。
  她再上去,他已经进了浴室。
  夏知蔷候在门外,踱来,踱去,指甲啃完又去撕嘴皮,一些话在心里翻来覆去演练了几十上百遍,硬逼着自己往外吐。
  里面水声淅沥,外头脚步细碎,一门之隔,是同样焦灼的人心。
  门豁然打开。
  冯殊仍穿着回家时的那身衣服,衬衫微皱,通身干燥,只在脸颊四周挂着未干透的水滴;他面庞青白,唇上也是浅的,唯一一点血色尽数聚集在眼底,化作红丝,向着漆黑的瞳孔蔓延。
  夏知蔷不安极了,伸手就想拉男人的指尖。冯殊避开,颓唐地闭了闭眼,嗓音像生了场重感冒:
  “那些话,你现在可以说了。”
  等人开口的间隙,冯殊斜倚在门框上,掏出烟盒抖了抖,没控制住力度,掉了两根在地上。他视若无睹,重新抽出一支兀自点上,深吸,又吐出,任由缭绕轻雾将快要失控的面容模糊。
  烟草味袭来,夏知蔷逃避一样地将话题转到当下:“不是商量好了,要戒掉的么?”
  “戒不了。”
  “那还怎么要宝宝……”
  冯殊嘲弄地笑了一声,唇角弧度冷静克制,眉间是抹不平的沟壑。
  “夏知蔷,”他很少连名带姓地叫她,“我真的是看不懂你。”
  看不懂,所以实实在在地盯了她好几秒钟,这穿透力惊人的锐利眼神,激得夏知蔷头皮发麻。
  “到现在还在提什么生孩子,是嫌错得不够远吗?”
  夏知蔷愕然:“什么错了,哪里错了?”
  “所有的一切都错了,”冯殊耐心尽失,“我们的婚姻,本身就是个错误。”
  她被这句话吓到了,眼眶微微发热,烫得差点掉眼泪:“好好的,怎么说这些?我们怎么会是错误?”
  冯殊夹着烟的指头越挤越紧,直绞得香烟都变了形。他食指尖有一小块泛红,是刚才在楼梯间里烟头灼伤的痕迹。
  他自己,就是个错误的结晶。
  他的母亲不爱他的父亲,哪怕强行结合,哪怕生下了他,哪怕互相折磨十几年、彼此熟悉到吵架都找不到新的词汇,最后也只落得分道扬镳的惨烈下场。
  成年人可以选择花上一辈子,为自己的执拗和不甘心买单,但没有权利让孩子替自己背上错误带来的枷锁。
  夏知蔷靠过来。她本想触碰冯殊的指尖,又不敢,只好拉他袖子:“你是不是听见了什么传言,表姨和你说什么了?还是谁?”
  冯殊抬手,手掌罩住她颊侧,指腹在细腻光洁,还有点毛绒质感的皮肤上摩挲流连:“知知,你嫁给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夏知蔷答不上来。
  她心里早有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却被困在千头万绪里怎么都出不来。
  冯殊兀自接话:“我猜猜。是因为我当时要出国,工作也忙,不会叨扰到你,以及,我刚好符合你父亲理想中的择婿条件?对吗?”
  “不是——”夏知蔷想反驳,等嘴一张,又发现没办法解释。
  最初,她还真是这么想的。
  她不无辜。
  “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夏知蔷没有哪一刻,像今天这般渴望掏空自己的内心,“就算是当时,也不止是因为你猜的这些,不然我——”
  冯殊的手指滑到她翕动中的唇,摁住:“还有个可能,你匆匆忙忙和我结婚,只是为了逃避另一个人带来的伤害。”
  这话一出,他明显感觉,夏知蔷的唇失了温度。
  “这才是最重要的那个理由,对不对?”
  季家家大业大,女方亦然,哪怕这场婚事过于短命,盛大的婚礼在圈子里仍旧有迹可循。冯殊忍不住去查了——好巧不巧,婚礼日期就在夏知蔷去医院找他提结婚的前两天。
  他厌烦这样斤斤计较寻根问底的自己,没有尊严,没有底线,怨气满身,失了分寸。
  夏知蔷拼命摇头,能讲的唯有一句苍白的“不是这样”。
  那又是怎样呢?
  所有的事实都在印证着一个结论——她匆忙结婚就是为了逃避,逃避爱而不得的苦楚,逃避被当众舍弃的难堪,逃避一场失败透顶的明恋。
  而冯殊就是那个在恰当时间出现,条件合适的冤大头。
  她罪证满身,她百口莫辩。
  笨拙狼狈的眼泪奔涌而出,几小时前才被冲刷过的脸颊皮肤再一次被浸润,皴裂的刺痛感,扎得夏知蔷浑身都疼。
  冯殊的手在停留在她脸上,泪水顺着指缝流下,蜿蜒如小河。
  她开始呜咽,还焦急地跺着脚,语句支离破碎:“冯殊,你不要信那些人说的话,你信我好不好?我是追着他跑了几年,但不是你想的那种原因,也没有那样的关系。我知道自己笨,有时候做错了事情都没察觉,你不高兴了可以直接告诉我啊,我会改的,我全都改……”
  “错的是我,”冯殊不再隐瞒,“在你的好哥哥出现在我家时,我就不该陪你演戏,在他一而再再而三挑衅、在你们俩私下有来有往时,我也不该忍着纵着,而最不该的,是我不该在刚才经过那个楼梯间,听到不该听的话。”
  最近发生的一切串在一起,夏知蔷恍然地睁大眼睛:“你早知道了?你听到了?”
  说完这两句,她像是受到冲击,愣愣的,只知道流泪。
  冯殊的唇突然贴上她湿/漉/漉的眼。
  羽毛一样轻盈的吻,密集地落下,他舔舐着夏知蔷的泪水,将它尽数吸吮,品尝着她也许跟自己有一点关系的痛楚。
  某年开始,他开始对苦痛上瘾。
  咖啡酸涩,酒辛辣,烟的味道也并没有特别好,但这些轻微的不适感最能刺激神经,让冯殊生出活着的实感。
  他才刚刚适应在生活里掺上一点,叫夏知蔷的甜。
  “别哭,没人在怪你,别哭。”冯殊说话时,唇瓣似有若无地扫在女人扑簌扑簌的睫毛上,他呼出的热气灼得对方泪流不止。
  他曾无数次在深夜听到母亲压抑的哭泣,也见过父亲独坐着抽一整晚闷烟。
  不爱这种事情,怪不了谁。
  夏知蔷无措地摇着头:“结婚以后我真的没有对不起你过。以前的那些已经发生,没办法改变,怪我蠢,那时候被人牵着鼻子走,可是人人都有过去的。你、你不也有吗?为什么就我不可以?”
  冯殊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过去:“我没有什么过去。”
  “好,没有,你没有,就算有我也不在乎了,我可以不在乎的……”
  “知知,”他打断他,“跟我在一起,你真的快乐吗?”
  抽噎着的夏知蔷,话都说不完整:“快乐,快乐!跟你在一起,高兴,舒服,轻松,我就想天天见到你,你不回家,我就想去医院找你,见到了才开心。”
  他像听笑话,纠正她:“光最近,我们已经冷战过好几次了,并没有见面就开心。”
  “你不是真的想对我生气,我知道的,你这么温柔,对我这么好,一直很好。除了爸爸妈妈,还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她早看穿了他的纵容,她有恃无恐依仗着的,是他看似没来由的喜欢,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对她好”。
  只剩最后一丝期望,冯殊的指尖沿着脖子线条往下一划,挑开了夏知蔷的衣领——女人的锁骨上空空荡荡,不知何时,那枚被白金链子串着的婚戒已不见了踪影。
  夏知蔷似乎才发现戒指丢了,手在脖子上胡乱摸索,脸瞬间变白。
  冯殊一颗心全然冷了下来。
  他早警告过她,再弄丢,可就找不回来了,她一犯再犯,状似无心,也的确是无心。
  “决心早晚都要下,你说不出来的那些,我来替你说,”男人面沉如水,再没有犹豫,“知知,我们离婚吧。”
  嗡的一声,什么东西骤然在夏知蔷的脑中炸裂开来。
  有那么几秒,她甚至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也是模糊的,她抱住冯殊的腰,竟感觉不到他的体温。
  五感尽失,天崩地裂。
  夏知蔷已经口不择言了:“我保证把戒指找回来,一定能找回来的,”她踮脚,毫无章法地亲着冯殊的下巴,喉结,锁骨,手攀在人肩上,逼得他弯腰,“冯殊,我们不离婚好不好?哪怕你没那么喜欢我,哪怕你会讨厌我,我都可以接受,只要不离婚!”
  一直没舍得离开的手,滑下,裹住了她纤细的脖颈。皮肉下,甲状软骨附近的动脉正在有规律地搏动着。
  冯殊默数脉搏,想借此让自己冷静。
  冷静不了。
  “你不愿意离婚,就因为我对你好,是吗?”冯殊的手上用了点力,夏知蔷开始觉得呼吸不畅,嘴长大,吸取着稀薄的空气,“那如果我像这样对你,喜欢吗?乐意吗?”
  五指再次收紧,冯殊的眼神,罕见地闪过一丝阴鸷。
  直到极限快到了,他箍在她脖子上的手这才抵着锁骨向下,移到了柔软所在,于尖端处重重地,磋磨了几圈,带来的麻痒和痛感,暧/昧又充满恶意。
  “这样呢?还喜欢吗?”
  夏知蔷忍不住颤了颤,音色带喘:“你——”
  冷眼旁观着她被操控的敏感和情/动,冯殊面色沉沉,将作恶的指尖挪开,精确地,在她心脏所在的位置上狠狠一戳:
  “夏知蔷,你到底有没有心?”
  *
  楼下的关门声响起又落下,望不到头的寂静在屋内席卷蔓延,裹得夏知蔷无法动弹。
  她以为他会摔门的。
  冯殊就是这样,就连怒气都是克制内敛的,修养和温柔刻在骨子里。或者只因为,真正的告别根本不需要大张旗鼓。
  思考力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剥夺,夏知蔷楞楞跌坐在楼梯台阶上,头靠着栏杆,眼睛是空的。
  猛地想到这人会不会醉着酒把车开走了,她连蹦几级台阶往楼下跑,匆忙在客厅里找了一圈,果然没见车钥匙。
  她又从窗户往楼下看。
  谢天谢地,那辆车还在。
  其实不止车还在,若是细瞧,会发现黑暗中有人将手从主驾伸出来,指尖点燃的烟在明明灭灭地闪着红色的光。
  夏知蔷颓然地坐回台阶上。
  电话显然是打不通的。
  她回家时欲言又止半天,只是打算和冯殊谈谈旧事,关于自己的,关于薇薇的,还有,不得不提的季临渊——在流言先传过来之前。
  如果冯殊听完可以接受,那他们就继续,如果不行……
  就是因为这个假设,夏知蔷才那么犹豫。
  现在假设成真,她不知道再说还有什么意义,可仍是抖着手指打了一大段消息过去,通篇前言不搭后语,逻辑也是乱的,冯殊那么聪明,应该能看得懂。
  看得懂,和能接受是两码事。哪怕讲明白了前因后果,夏知蔷后来被推着拉着做的很多事,放任何人身上,都是污点。
  污点就污点吧,下次,不一定有这个勇气。
  夏知蔷抖抖索索地点了发送。
  那边秒回:【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像个没头苍蝇一样给人打了几十个电话,持续发送着徒劳无功的文字,她没有地方使力,开始六神无主地找戒指。
  楼上,楼下,厕所,厨房,每一个想到想不到的地方都翻遍了,没有。
  一夜折腾。
  等夏知蔷再睁眼,外面天色渐白,她躺在床上,被子盖得好好的。
  昨天,自己不是靠在楼梯栏杆上睡着的么?
  浑浑噩噩地笑了笑,她想,八成是记忆错乱,或是梦游了。
  胡乱收拾了下,夏知蔷往酒店赶——万一戒指丢在那儿了呢?虽然知道这种想法很逃避,可她笃定,只要找到戒指,就还有救。
  到酒店时已是清晨。
  弄明白宾客丢的是婚戒,客房部的值班经理立即找喊了人帮着一起找。等楼梯间上上下下都寻遍,没有任何发现。
  经理很为难:“餐饮部同事还没上班,宴会厅我们这边也进不去,要不,您再等等?十点多应该就可以了。”
  不敢去楼上找父亲和叶青,怕被看出端倪,夏知蔷在空旷的大厅独自等待。
  有人精神抖擞地从电梯里出了来。
  只扫了一眼陷在角落沙发中的女人,季临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想要的效果完美达成,他的血液本该兴奋得沸腾,却在看清夏知蔷的状况后,凝固心头,酸胀至极。
  夏知蔷情绪太差了,脸色白得像纸,惶惑,茫然,整个人如风中之叶,颤巍巍地,仿佛一吹就能飞走。
  她愣怔着,都没发现他走了过来。
  季临渊在人面前站了会儿,自上而下地看她,旋即蹲下身来。
  “跟我走?”他去抓她的手。
  夏知蔷没有反抗。
  季临渊心里一喜,当即就要把人拉起来,在一瞬间连要带她去哪儿都想好了。谁知,夏知蔷突然起身,发了疯一样地打他,踹他;她失控的手甩在男人脖子旁边,接近脸的地方,啪得一声响,不是耳光,胜似耳光。
  季临渊来不及发怒,只想抱住她让她冷静,夏知蔷嫌恶地将人一把推开:
  “你他妈的别碰我!你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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