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闭上嘴望着他。
等着他生气,失望,不开心或者失落……她猜想应该会有这样的反应,最严重的甚至会跳起来大吼大叫到把黄毛那些人再吼回来。
谢云做好了成为一个渣女,迎接青少年怒火的暴风雨的准备。
然而等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发生,年轻人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她,然后眨眨眼,“哦”了一声。
“知道了,”他点点头,又扫了她一眼,平静地催促,“出去啊,愣着做什么?”
谢云走出去的时候动作还有点僵硬。
今晚的剧情发展真是昏了头似的魔幻,她还以为被小学生质问“你还是个雏吗”然后面不改色地撒谎“老娘身经百战你同老娘收声”这种事只会在网上贴吧吵架的时候发生……
当然不是所有的小学生都像此时此刻身后这位一样气场强大,让人喘不上气。
他们走出洗手间的时候外面混战还在继续,一个小伙子拎着一把椅子砸像另外一个小伙子,椅子“哗啦”一下散架,跟拍电影的道具似的不堪一击。
谢云想转头去望……
脑袋还没转过去便被人用大手固定着脑袋转回正前方,“走你的路,”淡定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别多管闲事。”
两人一前一后,犹如黑夜中的潜行生物般悄无声息,最后双双出现在了酒吧后门的小巷子里。 谢云带着陆鸾往外走了一小段,因为后门很隐蔽,小巷子里空无一人,只能听见他们二人的脚步声。
他走路声音很小,呼吸也很轻……
不知道为什么却每次都能在谢云耳朵里无限放大许多倍。
最后她终于受不住身后那人的无声四处铺张开来的威压,脚下一顿,转过身,她面瘫着脸问:“你什么情况?”
原本跟在她身后低头走路的人完全没被她忽然的动作吓着,就像是早就猜到她迟早会回头一般,懒洋洋地停下了脚下的步伐,他垂头望着她。
“说话。”她催促。
“宝贵珍藏了十几年的初吻被你夺走了,还不让人郁闷一下?”
“……什么?”
谢云愣了下,完全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地……说“郁闷”。
他居然说“郁闷”!
小崽子敢更伤人自尊吗!
“十几年怎么算的,躺在婴儿床上连爬都不会爬的那一年都算进去了?”谢云挑起眉,怒火“噌”地一下就被点燃了,伸出一根手指戳身后人硬邦邦的胸膛,“我让你伸舌头了?我让你伸的吗?!”
“……”
在她近乎于尖叫的质问声中,陆鸾低头看着戳在自己胸口的指尖,用力的那一点尖端微微泛着白。
他伸手一把捉住她的食指。
冰凉的指尖被温热的掌心包裹,谢云的瞳孔也跟着猛地收缩凝固了下,嚣张的质问声戛然而止,她脸上还定格在盛气凌人的模样,眼中的气势却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是一个很矛盾的表情。
谢云用力往回抽自己的手,他跟她玩了一会儿拉锯战,在她再一次发力时忽然顺势松开她,见她踉跄着后退两步,盯着她面颊上的微微红晕,他翘了翘唇角:“开玩笑的。”
“?”
“才不在意你是不是初吻,”他认真地说,“反正亲到你了,我就很开心。”
“……”
我的耳朵啊……
一定是瞎了。
否则怎么能在听见高中生说情话的时候整个麻掉了呢?
谢云面无表情地抬手,摸了下身边锈迹斑斑的楼梯,拧开脸不看面前漂亮的年轻人那乖巧起来让人想要把全世界买下来送到他面前的笑容……
整个人都快出离到外太空去了。
“少放屁,”她盯着楼梯上某处斑驳处,硬着嗓音说,“说什么疯话在这。”
“是真的,”他说,“胸口滚烫得很,流出来的血是诚实的证明,你要不要来摸一摸?”
谢云转过头,看着他还真的用手捏起自己的t恤。
完完全全被血染成了另外一个颜色,也不知道伤口多深到底流了多少血,刚才各种破事儿一起发生她都给忘记了,他还像个没事的人一样站在那,喊她去摸……
摸个屁啊!
一时间,什么旖旎想法都烟消云散,谢云头发都快竖起来,低头有些乱地去摸手机:“还在流血能不能就别疯了,你这得去医院……叫个救护车?”
“不小心被人用玻璃碎片划的,”陆鸾走上来,抬手压了下她的手腕,想了想干脆张开手捉着她的手腕,“不去医院,看见这种伤口他们报警,被学校知道了要挨骂的。”
他声音低低都带着点鼻音,听上去有点乖。
谢云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
“你还怕挨骂,我以为你忘记你还是个学生了。”
“没忘,本来今晚是在学校晚自习的。”
“那你怎么突然又过来?”
话语刚落,谢云便感觉到此时已经走在她身边的年轻人转过头深深望了她一眼。
她好奇地回望他,却见他笑了笑,淡道:“去李子巷的诊所好了,老林很厉害的,内脏碎了都能好好地缝起来。”
谢云见他说得一脸认真,问:“你很喜欢吹牛?”
“你是说吻到你就很开心这件事吗?没吹牛。”
“……小朋友。”
“什么?”
“收声。”
“哦。”
谢云把陆鸾摁在后巷阴影里不让他动,自己去取车。
他执意要跟着她一起去,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拍了一下额头,“在这等着,血都要流干了还犟什么?”
“还有没有不舒服?”他问,“路遥之前说要帮你叫个代驾送你回去。”
他还记得她主动去喝下了料的饮料这茬。
“副驾驶坐着哥一肚子血的高中生,你想吓死代驾吗,”她露出个不耐烦的表情,“我没事,你安静点。”
她又让他安静点。
正如今晚多次让他闭嘴。
陆鸾拿她没什么办法,只能暂时委屈地被她当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再加上伤口其实确实有点痛,干脆往墙边一靠,不说话闭目养神。
谢云去取了自己的车开过来,停在后巷口扶着他上了车,一路开回李子巷。
两人在一家斑驳、墙壁都收水渍泛黄的小平房跟前停下来,然后在谢云震惊的目光中,陆鸾敲开了门,里面过了一会儿有个呵欠连天的大叔拉开门,看了门外的人一眼,仿佛早已对深夜被喊醒这种事习以为常。
借着里面透出来的光,谢云才看见原来这地方是个诊所,脏到看不清楚字的招牌就挂在她的手边,叫“德林西医”。
里面是一个两层的阁楼式,自称姓林的医生便是从楼上生活区披着外套打着呵欠下来。下面是一张简单的医疗床,还有个药柜,墙上挂着几面可能很久未扫过灰尘的锦旗,一个裱框,里面堆积着几张泛黄纸张,谢云伸脑袋去看,发现其中一张大概是什么证书,剩下的大概是介绍信和□□。
林医生扫了一眼陆鸾的伤口,连瞳孔地震都没有,自顾自转身去拿消毒药水,又递给陆鸾一把剪刀,让他自己把t恤剪掉。
后者低下头剪开,谢云才才看见他伤口,很长的一道口子,被血蹭得乱七八糟,皮肉向外翻开,看得人头皮发麻。
她紧张地转头去看林医生,后者却只是扫了一眼后笑着说:“算你走运,这点伤口不用缝针,酒瓶碎片划的吗?”
他打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饭盒,从里面拿出一捆不知道什么年代的医用纱布。
到这里谢云已经十分忍无可忍想要拉着陆鸾起身到正规医院去。
都说医院充满了病菌不太干净,但是她从未到过哪个诊所,光是灰尘这件事就让她找不到地方立足,哪怕只是好好站着。
林医生看出了她的局促,用镊子夹着酒精给陆鸾消毒时,问:“小姐是外面来的人?”
“什么?”
谢云被他问得有点懵,外面,哪个外面?
“就是李子巷外面噶,”林医生讲的普通话带着比较重的本地人口音,他笑着说,“一看就是外面来的,你看到墙上那些介绍信未,最开始那些人来的时候,也是同你一样的表情。”
谢云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好在林医生完全不在意,颇为骄傲地说:“但是那些锦旗也是他们送的。”
谢云“啊”了一声,轻轻的。
轻到原本低着头蹙眉忍痛的陆鸾都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的惊讶,捧场到不需要演技,轻嗤一声,撇开头。
只是被他这轻笑,林医生好像这才想起诊所里还有一位大活人,他抬头看着陆鸾:“女朋友啊,这么自信,往巷子里带?”
“这地方吃人吗,带不得人回来?”
陆鸾额头冒着痛出来的冷汗,也许是压根没力气说太多话,所以他没回答林医生的前面半个问题。
林医生笑了起来:“年轻人噶,就是自信爆棚,仗着自己有一张好看的脸,敢作敢为!不像我,我相亲失败二十三次,其中有二十个是走到巷子门口看了一眼就落荒而逃……”
谢云笑了。
在她的笑声中,林医生还在讲话:“哪怕我跟他们讲,以后李子巷要拆,我立马会成为有钱人,却没有一个人信我,她们走得头也不回……让我质疑自己是否长得实在对不起人类。”
消毒完,陆鸾接过纱布自己缠了最里面那一圈,才把纱布交还林医生。
后者接过来继续往上加固,两人动作配合还挺默契。
此时站在他们身后的谢云却来了好奇心:“这里要拆迁吗?”
“李子巷靠着一片海,在这里建码头就是出口贸易地,建房产就是海景房,”林医生说,“搞港口贸易的船王陆家知道啊?”
“知道的。”
“李子巷占着这么好的地块当贫民窟,地产商看着眼馋,官方看着眼涨……所以很多年前陆家就和市里达成协议,拿下了这块地,准备搞清拆。”林医生讲,“比如我面前这位小阿弟,别看现在穷困潦倒,也许某天放学回家忽然就成千万富翁。”
林医生讲的语气很轻松,近乎于调侃。
谢云看了眼陆鸾,经过一晚上的折腾,失了血脸色白的像鬼,灰头土脸的,怎么着也和千万富翁不搭边……
她望着他笑了起来,在他看过来时,用口型说:怪不得看不上我的铺面,原来是千万富翁。
陆鸾撇开了头,用行动表示懒得理她。
“这里环境是不太好,既然是这么多年前拿到的清拆协议,那怎么到现在还没拆?”谢云问。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你别看李子巷脏乱差,其实这里什么都有,活在里面的人习惯了也觉得和自在……老一辈的人说自己活在这里一辈子不愿意迁走,年轻一辈不愿意待在这,却也想要更多的安置费。”林医生说,“就连我这样的人,看久了李子巷也觉得这里脏乱差得有一种颓废朋克风格,颇有艺术气息,真的面临要拆掉,我也不太舍得。”
谢云家里的房产很多。
她不知道在李子巷有没有一份,但是这些年城市建设发展很快,十套里总有一两套房面临拆迁,林医生说的问题她也不是没见过。
虽然谢氏向来是最先响应官方号召签字等拆得那一批,但是这并不代表她就不了解那些一辈子工作攒得一套房,一家几代同堂挤在一个屋檐下的人的想法。
人的种类千变万化,她早就学会了不要以己度人。
陆鸾包扎好伤口,林医生很好心地借了他一件自己的衬衫穿上,以免伤口接触到随时不知道从头上哪个破旧污水管里滴落的污水感染。
走在黑夜李子巷的青石地面上,谢云才知道,林医生80年代从中山医科大毕业回到李子巷开了这间诊所,没有本地行医执照,但是看一些小病小痛却也没有人讲究这么多。
他治疗风湿和鼻炎却是一把好手,很多人经人介绍专门从外面找来李子巷找他治病。
他们对话的时候,经过了一条巷子,谢云抬头看了看,这里的屋子是旧了些,排污系统落后,阳光不够充足,楼外面一眼望过去,不知道的人怕不是还以为自己来到了监狱。
经过的那条巷子一楼灯火通明开着几家棋牌室,麻将声和电视机里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夹杂着某个人因为胡牌的大笑,不知道谁家养在楼顶的夜鸽发出“咕咕”的叫声……
整个李子巷生活气息很浓。
同外面关起门只能听见虫鸣的高档小区如同两个世界。
身后的喧嚣逐渐消失,谢云的耳边好像还有麻将声和人的笑声,她觉得很神奇,人类果然是多种多样的生物,有人住在别墅里患上抑郁症,有人却坐在污浊的空气中,笑得整条巷子都能听见他的欢乐。
把陆鸾一路送到家门口,看着他进了门,还是那个破旧的房子,只有门旁墙面刷的油漆是新的,这还是谢云的杰作。
看着年轻人挺拔的背影,她想的是,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这么想时,她顺口问了句。
一只脚踏进家门的人回过身望着她,想了想,简单地回答:“没想那么多。”
“不想成千万富翁?”
“人还是少做虚无缥缈的梦好。”
“我还以为你这样的年轻人这辈子的愿望就是走出李子巷。”
“不全是,”陆鸾敷衍地回答,停顿了下,又问,“进来喝口水?”
对方的邀请,谢云不由得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和第二次见面,同样的地点,屋主人的态度可真是天差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