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城——大象向着夕阳奔跑
时间:2020-09-06 09:16:38

  “哟,又不是咱们求着你拆,有本事你别拆,那不是皆大欢喜咯!”
  一个阿笆掷锉e牌破评美玫某涞缗水袋,脚一垫,往雪地上“啐”了声,“国家领导说了,让你们这些资本家先富带领老百姓后富,如今你们却只想着吸我们的血,一百万也不肯给!你们陆氏家大业大,还有市里做背景,是缺这点钱的人嘛!”
  “别说了,郑阿婆,我看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这些底层人活得有多难。”一名年轻力壮的中年人扶着那阿婆,“资本家哪里会管我们死活呢!”
  现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那叫一个乱。
  好不容易有人瞧见谢云,眼前一亮,又让她来讲话。
  作为李子巷最大的房东,有不少人是当月拮据欠款也未收到谢家催促或者赶人通告,从前大家都很感激谢国平,如今谢云继承了他的遗志,也对巷子宽容有加……
  大家都知道,谢家是从李子巷走出去的。
  他们穷过的。
  只有穷人才懂得穷人。
  谢云猝不及防成了众人焦点,被推搡进了人群中央来到陆容身边,只见陆家三少亦一脸无奈地望着她。
  早些时候醉仙楼的崛起少不得陆容的帮助,如今见他这样,谢云只觉得自己被道德绑架,左右为难……
  嗨呀,当初怎么就偏偏找了陆容帮忙!
  “谢小姐,你说句公道话。”
  “你来教育教育这位少爷,他不听我们这些粗人说话的。”
  “是啊是啊,你是我们李子巷最大的股东,真要拆迁那些赔偿款也是谢家拿了大头,我们这些人不过是按照人口从中拿一些实际居住者的补贴……”
  钱不钱的,谢云倒是不太在意。
  她就记着,李子巷是她阿爸希望留下来的,是个念想,有他们一家人童年时的记忆,虽然已经模糊。
  她不也曾暗暗希望,有朝一日她那被拐走的阿弟经过李子巷,恍然想起这里曾经是他的家,重新回到她的身边?
  谢云环视周围,除了许湛他们,还有一些熟悉面孔的。
  除了那位手持打火机要同陆氏同归于尽的黑诊所医生,还有卖新鲜手打鱼丸的阿伯,姚记冰室的幺姨夫妇,幺姨一脸担忧地望着谢云,大概是认出她便是当初阿鸾带到冰室来吃粉的大小姐——
  她心情十分复杂,一直在想那日有没有好好招待这位贵客,此时与谢云对视,她眨了眨眼,眼角的皱纹好像变得更深了。
  “幺姨,”没想到谢小姐还记得她喊什么,“作为商户之一,你们也坚持不拆吗?”
  被猛地点了名,这习惯长期在厨房的女人还有些紧张呢,她抬起手压了压有些油腻的头发:“我们姚记冰室开了二十几年的,全家靠着这营生,我觉得我老公煮粉很不错,只是不知道弱受要出去巷子,这样的口味在外面能不能成……外面的租金也很贵。”
  她话还没落,身上的围裙就被扯了扯。
  “阿妈!”一个看着是小学生的小姑娘从她身后探头,声音清脆还带着一丝丝焦急,“可是我想住楼房!我们同学都住在楼房,他们听讲我们家没有电梯,都不太看的起——呜呜!”
  说还未说完,便被她老豆捂着嘴一把抱起来。
  小姑娘不甘心地挣扎,两条小短腿在半空蹬啊蹬。
  周围一些人露出”小学放寒假果然太早”的表情。
  幺姨尴尬地笑了笑,搓搓手:“谢小姐已经很久不住李子巷,和陆家的少爷一样,怕是不太懂的我们一年四季住在这里的人的复杂情况……夏季又热又臭,冬季家家户户都有生冻疮的,恨得牙痒痒,但要是搬出去,也确实舍不得。”
  幺姨说。
  “纵使贱命一条,我们的根在李子巷,离了,也许活不了。”
  此话一出,周围有瞬间的沉默。
  举着打火机很激动的医生也不再满脸愤慨,取而代之反而有一些真情实感的悲痛失落——
  他们何尝不知,李子巷是贫穷、低下的代名词,活在这里的人们被当做社会的底层,人群中的蝼蚁……
  但凡他们离开这里有一丝活路,谁又不想走呢?
  “你们不会懂的,”人群中有人的声音响起,缓慢得几乎要被吹散在风雪中。“你们这些锦衣玉食的少爷和小姐。”
  谢云到底是个女人。
  女人便是感性胜过理性的动物。
  眼下看着这悲切气氛,她为数不多熟悉的人们都是一脸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她心中不忍心,也不知该作何感想,唇瓣动了动,正欲妥协,说那我们就坚持不拆便是。
  然而就在这时。
  “那也未必真的不懂。”
  陆家三少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
  她有些惊讶回过头望向他,便看见陆家三少缓缓摘了手套,搓了搓苍白得近乎于透明的指尖,他捏着手套。
  谢云有些茫然地想,原来陆容也挺白的。
  ……和阿鸾有点像来着。
  “在座诸位大约都只知道,我陆家一门三子,全部都是陆坤养在外名不正、言不顺小妈所生,但你们有所不知,实则其实陆家是有嫡子正式继承人的。”
  只听见陆家三少缓缓道,语气平静,像是在讲别人家的八卦故事。
  “当年陆夫人病重,偶然得知我父亲在外养了女人还有几个儿子,气愤之下病情加重撒手离世,留下幼子与陪嫁来的女佣……当时我这阿弟才四五岁,却已知人事,小小的小屁孩仇恨却很大,怨恨起阿爸也毫不含糊,同那女佣一块儿头也不回离开了陆家,来到李子巷。”
  “这一来便是十三年,他在李子巷长大,这些年与家中关系稍缓,却宁愿在外打工吃糠,也不愿低头回家……阿爸当年便是知道,李子巷改造的时候必然会被说陆家不知人间疾苦,干脆一早便把这项工程交给我这从小在李子巷中长大的小阿弟,相信他一定会妥善、贴心与你们同心协力、皆大欢喜。”
  “所以别再说什么我们不懂你们啦,我是不懂,但这项目未来的实际负责人,可真是懂得很的。”
  陆容说着微微眯起眼,忽然抬起头。
  那目光越过了谢云的肩膀,看向她的身后某一处。
  “对不对你倒是说句话,阿鸾……火烧屁股似的叫你回来,是叫你来看热闹的吗?”
 
 
第72章 他又不骗钱
  谢云听着陆容的话, 脑子都还没能反应过来呢,心想,“阿鸾”是哪个“阿鸾”, 这李子巷居然还有这么多个“阿鸾”么?
  顺着陆家三少的目光回过头去, 就看见在自己身后站着的年轻人啊, 他身上穿着校服, 挎着书包,虽然面无表情冷着张精致的脸, 很乖地站在那里。
  ……李子巷当然只有一个“阿鸾”。
  李子巷的“陆鸾”便是江市陆家的“陆鸾”, 那个开着修理厂、日日夜夜躺在车底下吃灰的陆小阿弟,实际上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他是陆坤正房唯一的儿子,是陆家正统的继承人。
  见过第一天,他就说他爸是陆坤了, 她没信。
  他还同她讲,他比她有钱的, 当时她还偷偷笑话他没见过钱——
  人家怎么没见过钱了?
  那张她见过的银行卡里, 不知道放着几位数陆坤倒贴来的零花钱,她还以为是什么父母事故后的抚恤金,不舍的他动那些钱。
  原来不是他不舍的动。
  是他不屑动。
  “啊。”
  唇瓣轻轻开合叹息一声,谢云脑子嗡嗡的, 满脸木然,回头见许湛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唇角含笑,像在看戏……
  原来他也早就知道了。
  所以前两天才一副她家里突然招了瘟疫似的, 也要硬搬过来住在她家,又在电话里说陆鸾是个骗子, 具体骗什么,他又不肯说。
  就等着她自己看清楚。
  今天这个谈判,也不是什么年前市里头急了要进度赶鸭子上架,恐怕是许湛牵头主动搞事情,为的也不是那个巨额拆迁费,是为了给谢小姐醒醒神,睁大眼看看这到处都是骗子的世界呢——
  什么贫穷高中生,贫穷个屁,屁股底下坐着金山银山大码头,人家是真正的“贫穷贵公子”。
  谢云想说些什么,骂点什么,可惜有人比她爆炸在前头。
  “阿鸾?”
  “陆小爷?你?”
  “你是陆坤的儿子,啊?我的天啊,我的地,你是陆坤的儿子?”
  “陆坤的儿子怎么会在李子巷?这怎么可能,阿鸾,你是陆坤的儿子在李子巷做什么,别告诉我就为了做老城区改造的无间道……”
  “有钱人花样也太多了吧?”
  “叛徒。”
  斩钉截铁的声音从人群里传来,一眼望过去,却不知道是谁说的,李子巷的人已经纷纷炸裂开来了。
  幺姨手捂着嘴一脸难以置信。
  那曾经给他缝过肚子的医生,手里举着打火机呢,但是眼下他看上去不想烧房子烧自己了,他看上去想烧陆鸾……总而言之就是后悔当初给他缝皮开肉绽的肚子的时候,怎么就用的酒精、双氧水给他消毒伤口,而不是用的百草枯。
  巷子口卖豆花的阿香婆站都站不稳了,也是一脸惊讶都望着陆鸾,可能在后悔平日里给他的豆花里多放了一块糖或者一勺卤。
  卖鱼丸的猪肉李。
  修水管的拐子刘。
  理发店的剪子张。
  小杂货铺的王阿啊
  ……
  他们把陆鸾当叛徒。
  朝夕相处的人,昨儿还在巷子口说”早啊”“慢走”“期考加油”的人,突然就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了,要拆他们的房子,毁他们的生计……
  他在李子巷可能就是这个目的。
  李子巷的人穷,以前是又穷又坏,法治社会之后,他们就剩下穷了,穷得还单纯,一辈子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突然遭到内部背叛……光想想都受不了。
  陆容这下是真的给李子巷扔了个核弹。
  信息量太大,大家都记不住骂他了,就光盯着陆鸾。
  “阿鸾,你生长在李子巷,”幺姨像是不抱希望地说,“你应当知道我们的难处的。”
  她话语落下,周围七嘴八舌的谩骂小声了些,周围的人安静而不抱希望地望着那个焦点中的年轻人。
  于是,从头到尾都没说话的人终于有了动静,他点点头,平静而温和地说:“嗯,知道的。”
  之后却再也没了下文。
  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嗓音低沉,带着他这年纪不该有的成熟……周围众人微愣,也不知道是因为知道他真实身份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就觉得眼前的人一下气势就不一样了。
  还和以前一样言简意赅。
  但是以前是沉默寡言不爱说话,这会儿可能是不屑跟凡人多说。
  也没人敢再逼他表态。
  周围一下子陷入死寂的僵局。
  过了许久,一声唤声终于打破冰冷的沉默。
  “陆鸾。”
  谢云的声音终于响起,听上去挺平静的,没有什么起伏,几乎要被淹没在漫天降下来的大雪里……其实落雪也是没声音的,但是她也觉得自己的声音就微弱到了几乎不存在的程度。
  但他听见了,谢云知道他听见了,因为他的目光第一时间隔着躁动的人群望了过来——
  刚开始可能还有点麻木,然而当他这一眼看过来,谢云心里头突然就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滚烫的鲜血流淌出来,她的四肢却是冷而僵硬的,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现在她也就剩下往里吸气和往外吐气的劲儿了……别的力气,一概没有。
  天太冷了。
  她看着陆鸾挤开人群往自己这边挤,周围李子巷的人站在两旁望着他,那眼神儿都犯绿,像雪地里的豺狼……
  就跟看叛徒一般,恨不得给他扒了皮。
  然而陆鸾不在意,他走到她的面前,犹豫了下,伸手将她冰凉的手拿过来拢在掌心……身上那挺旧的书包被他随便扔在脚边,他低着头,望着她,黑漆漆的瞳眸里倒映着她那茫然的脸。
  “回去说,行不行?”
  他语气听着还是没多大起伏。
  但是谢云却觉得有看见一头狼朝她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了,耳朵耷拉下来,尾巴也乖乖地垂在后腿之间,獠牙收的好好的——
  面对李子巷那些人的质疑和犹豫甚至是嘲讽,他看上去真的没多大反应,但是谢云知道,他其实是有反应的,他是在求她。
  谢云知道这会儿她就该把收抽回来,然后跟李子巷其他一块儿被骗得个底朝天的人一起同仇敌忾,把他臭骂一顿……
  但她没有。
  她任由自己的手拽在他有些冰凉僵硬的手里,感觉到他呼出微颤的气息就在鼻尖,还带着刚刚考完期末考的书卷气……
  盯着他被风吹乱的一戳黑发,谢云没狠下心来。
  ……哪怕这会儿她脸火辣辣像是被人抽了巴掌的尴尬和羞,心也还他妈在往外淌血。
  但她到底还是没舍得。
  但谢云也就心软了一下。
  回到家,一没了别人,她就六亲不认了。
  二话不说挨个儿把陆鸾和许湛的行李扔了出来,走廊上被她造得一片狼藉,还好一梯一户也没别人看这场闹剧。
  “自己清点一下还差了什么,今天之后再问我要,我就顺丰到付了……哦,反正你们都不差到付那点钱,寄头大象你们也给得起邮费的。”
  里面的人气得口不择言,脚下像是踩着火,走路咚咚的如同地震一般;陆鸾站在门口,一件校服迎面砸过来,他伸手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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