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油门踩到底来到李子巷门口, 车没挺稳就开车门跳下去了,拽着包踉踉跄跄往里冲, 刚走两步, 就看见黑压压的天空飘下来个巨大的横幅,风中飞扬的横幅写着什么“李子巷人民生活幸福”……
那横幅落在她跟前,落在她脚边。
谢云弯腰捡起来,心中乱跳, 相当一阵的不安,这时候便见陆鸾远远小跑而来。
“你怎么来了?”谢云面色苍白,“怎么不看着软妹?软妹呢?跳了?”
他抓着陆鸾的手,他摇摇头, 一瞬间有些后悔将她叫来……将她手里紧紧捏着的横幅扯了扔了,这时候隔着很远, 他们便能就听见远处一阵喧嚣。
“王檬,你这是闹哪一出呢!我们都知道你们兄妹和陆鸾关系好,如今胳膊肘朝外拐只是早晚的事!”
“你做这样是给谁看!”
“什么被别人看不起,怎么会被别人看不起,都是你们这些小孩太敏感了,在学校好好读书就行,哪来那么多事呢!”
“大人的事情,你们小孩子不要插手哦!”
“就是,王檬,你下来吧!”
大概是隔了几栋楼的楼下,围着很多李子巷的人。
这时候,消防队也到了,可是楼间距这么窄,违建又多,消防车根本进不来……谢云身后那消防员站在李子巷巷子口。看着层层叠叠套在一起,楼间距根本分不开的巷子,都惊呆了:“这地方要是着火了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一个看着是老消防员的人上来,波澜不惊地拍拍他的肩膀,“《火烧赤壁》学过吗,一把火,就能烧的干干净净。”
“消防整治呢?!”
“你看这地方像是会好好听你说消防的地方不,这楼道,这街道,别说是官方人员啦,耗子都嫌没地方下脚哇!”
这话倒是说岔了,他们说这话的时候,一只老鼠就顺着他们楼上的下水管道爬过——
青天白日的,那么肥硕的一只灰老鼠,一点儿也不怕人呢,显然已经习惯了。
就像李子巷里的人都习惯与它们共生似的。
那老消防员说完摇摇头,回头用有点奇怪地眼神看了眼身边穿着整齐、看着不太像李子巷住户的年轻男女,却不同他们说什么,而是带着几个人,扛着充气垫冲进去了。
谢云跟在他们身后找到了地方,也到了地方,这才发现原来人比她想象中还要多,好像全部李子巷的人都到了……老老少少的,一大圈,层层叠叠。
气垫打开充了气放在楼下,救援人员也在巷子里人的指引下上楼去了,这下子,站在楼下的人更加有了底气。
说话也更肆无忌惮。
“消防员来啦,你看,你如此跳下来也不会造成什么威胁!”
“何必哗众取宠呢!”
“是啊,王檬,你要懂得我们如今这样坚持也不过想是多拿一些安置费用,你看看陆鸾和谢小姐勾搭在一起后,第一栋楼说拆就提上日程了,可是他们才获得了多少拆迁补偿,不过几十万而已!这点钱哪里够呢……你们怎么懂,有了钱才不会被人看不起!”
“不不不,他们可是有钱的,听说王家最近在谢小姐的帮助下打官司赢了不少钱,就要搬出去了——哎呀,要搬出气去的人何必指手画脚那么多!”
“别扯什么李子巷会被人看不起,就因为没钱才会被看不起的!现在你们串通一气又有什么用!别忘记谢云不过是李子巷大部分房子的拥有者,也不是全部!但凡我们这些散户一起不点头,这巷子你们就拆不了!”
人群里有个人声音特别响亮。
王檬听见了,看过去,发现说话的人她也不认识,看着是个中年人。
小姑娘站在烈风中,冲那个大叔笑了笑,弯弯腰,问他:“叔叔,你有孩子吗?”
她的声音乘着疯,却仿佛又要被风吹碎了。
……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她曾经也和这个大叔一样的,觉得这并不是别人的问题,人们看不起她,只是因为她真的太穷了,只要她好好学习,努力做事,别人就会对她平等相视。
但并不是的。
她考过第一,她打过官司拿到了大笔的赔偿金,她试图去挤进花园酒店的顶层宴会厅,她告诉很多人谢小姐和陆少爷是她的朋友……
可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依然没有人接受她。
她们乐此不疲地说着“麻雀变凤凰”的故事,可是她才十四岁,人生才刚刚开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被定位成了“麻雀”……
她在一次次破碎的期颐中跌得灰头土脸。
耳边的风变得逐渐清晰,刮在脸上却又像一把刀子划过生疼。
她曾经绝望,昨天躺在床上的时候,烧的迷迷糊糊时想到,也许这个世界什么都不属于她,柔软的床铺,温暖的被窝,父母的疼爱还有肉眼可见、掌握的未来……
曾经有那么一秒想到过,死掉算了。
重新开始的人生一定不会再有这么差的开局。
这样的想法直到今早,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抱着一沓厚厚的书的少年身后,看他挺直了腰杆走在太阳下,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那么长……
成了一个温暖的弧度。
那时候,就好像模糊的追寻方向有了一个确切的指引。
于是黑暗泥泞之中,有人伸出双手将她拉出了阴暗泥潭,她得以呼吸到一点点的新鲜空气……
哪怕只是一点点啊,也很奢侈。
谢安引着她走出了第一步,那剩下的九十九步,就由她自己来完成。
“你们都有孩子吧!”王檬说,“那看看这个?”
套出手机,然后再众人的惊呼中,将手机砸到了那个充气垫上!
“啪”地一声巨响,手机落在了安全气垫上!
手机上的视频开始播放,少女的哭叫,同龄人的谩骂与嘲笑——
【哟,要住去荔枝湾的人就是不一样!】
【说话都有底气啦!】
【哈哈哈哈哈李子巷的麻雀真以为自己成凤凰了,也不低头看看自己那一身寒酸象!】
烈风里,手机的声音太不值得一提了。
但是最开始是围在充气垫旁的消防人员,然后是周围七嘴八舌的李子巷人,大家逐渐安静下来。
那声音那么微弱啊,但是所有人都听见了,少女的哭声和绝望的祈求多么清晰。
*
最先通过复杂地形上到顶楼的消防员都满头手汗了,那么冷的天。
上到天台,他就看见站在天台边缘身上穿着初中校服的小姑娘了,天台风真的挺大的。她裙角被吹飞,好像整个人都要被吹起来了。
他悄悄伸出手想要拉住她翻飞的衣角。
可是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她时,小姑娘却转过身来了,冲他笑了笑。
“我想过要去死的,可是还有别的事想做。”
简单的留下这句话,她的身体就向后倒去了。
在年轻的消防员惊叫和楼下人们的尖叫声中,小姑娘像是风中飘浮的一张纸腾空了,空中瞬间的一顿,然后猛地下坠。
重重摔落在气垫上,被人们七手八脚地拉起来,她浑身都在疼。
可却想发笑——
她想过要去死的,可是还有别的事想做。
想考上好的高中,坐在明亮的教室里;
想拥有很多的朋友,下课结伴去洗手间或者是小卖部;
想住在干净整洁的电梯房里,不用多奢华,铺上木色的地板,养一只流浪猫,把它喂得很胖;
想在夕阳下爬上天台,将晒了一天太阳的衣服收进篮子里;
想吃好吃的蛋糕,想去没去过的地方,看没看过的风景,想好好活着……
她的人生才刚开始。
而不是在李子巷出生的那一刻就结束了。
*
救护车的声音呜呜哇哇。
谢云稀里糊涂地成为家属,带着话都说不利索的王井龙、沉默的陆鸾上了救护车。
到了医院,检查、缴费,马不停蹄。
等一切都安顿下来,她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下来,整个人累到虚脱。
陆鸾挨着她坐下,目光直视前方白色瓷砖上一点点污渍,却伸出手,揽着身边人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肩膀上。
“……阿鸾。”
“嗯?”
”我真的很讨厌医院,”谢云说,“这世上不幸十之**,都在这里发生。”
陆鸾没说话,只是将她更重地往自己怀中揽了揽,谢云顺着他的力道滑落了,索性变成趴在他的怀里,任由自己凌乱的卷发铺满了他的胸膛校服衬衫。
“明天再请假,陪我去一趟墓园吧。”她说。
”怎么了?”他问。
“没怎么,就是给我阿爸磕个头,上柱香,”谢云声音有些疲惫,缓缓道,“他才走了半年,我这个做女儿的便要不孝顺了,他想要留着的李子巷,我不想留了。”
……
“如你所愿,把李子巷推平吧,陆阿鸾,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才该看见未来的风景。”
第96章 贪得无厌
这几日江市的雨下的停不下来, 像是要把一年到头的雨都下完似的,天空中乌云密布,哪怕是白天也根本看不见太阳。
李子巷的夜晚更是符合“夜黑风高杀人夜”, 看不见一丝光。暴雨之中有人家打开了灯, 在窗边抱怨的台词又多了一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雨, 下面都积水过脚背喇, 也不知有没有蚂蟥……见了鬼的排水系统,买个菜回来便要洗衣服麻烦死了!我看还不如支持谢小姐把这里拆了!”
“叫什么, 洗衣服就洗衣服, 怎么洗个衣服也这么多抱怨,这种天谁出门不要湿身,也不止李子巷!”
争吵的声音伴随着重重关窗户声渐轻。
陆鸾穿着雨衣,手里拎着个箱子,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王井龙, 手里拖的行李箱整个轮子都泡在污水里了,脏兮兮的水往合拢的缝隙里涌。
他蹙眉。
两步向前隔着雨衣踢了他屁股一脚:“箱子拎起来, 没吃饭?”
王井龙本来就又冷又累, 这几天软妹在家休息,他一个人放了学就蚂蚁搬家似的往返于李子巷和荔枝湾之间累成狗,今天是好不容易说动了陆鸾来帮忙……
哦,也不是他说动的。
就是晚上吃过饭, 还没到晚自习时间,谢云问了句阿龙的搬家情况,知道进度不大后就望着陆鸾说了句“你也不帮帮人家”,然后今晚陆鸾就跟着来了——
不情不愿的。
吃他的住他的打扰他二人世界, 还要他帮忙搬家!
有毒啊!
雨太大了,出了李子巷两人就躲在便利店屋檐下躲雨, 陆鸾看了眼王井龙那还在往下滴污水的行李箱,抿抿唇:“让你把箱子拎起来……一会儿地板脏了你自己擦,别带上我。”
这边王井龙被嫌弃了,想了半天,反应过来陆鸾说的是谢云家的地板。
以前下大雨天他去陆鸾家里也就直接去了,他虽然爱干净,但也没那么讲究啊……
想来想去,都是因为那是谢云家。
王井龙就觉得奇怪,想了半天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好叹了口气:“陆小爷,你和谢小姐不是谈恋爱呢么?”
陆鸾不耐烦地抬了抬眼皮子。
王井龙胆儿很肥:“我怎么觉得您跟添狗似的小心翼翼呢?”
这话说完,就被陆鸾一脚踹暴雨里了。
王井龙背陆小爷一脚踹马路上,连雨衣的帽子都没来得及兜上,被淋了个透心凉,回到谢云家里把来开门的女人吓了一跳。
“不是穿了雨衣,怎么湿成这样?”
她一边问,那边原本在客厅写卷子的王檬放了笔给她哥递毛巾,小姑娘的拖鞋踩在地上哒哒的,听着挺欢快。
家里都跟着热闹了起来。
软妹捧着毛巾给她哥,脸上还有点怯怯的——没办法,自从那天她从楼些什么,因为她那天从垫子上面被人七手八脚地扶起来时,远远就看见她哥坐在不远处的地上……
王井龙跟着陆鸾混的,什么场面没见过啊,最血腥的,那时候还是小马仔跟着头顶大佬去收债,真的把死赌鬼的小拇指砍下来他都看见,这么血腥,他最多眼皮子跳两下。
那天他却被吓到腿软。
明明知道不会,但是晚上无数次做噩梦,梦见软妹被风吹歪了,落在垫子外的棚架上,被李子巷的人自己拉的晾衣绳、天线杆切成几段,拼都拼不回来。
这噩梦做了几天,他就对软妹黑脸几天。
这会儿接过妹妹手里的毛巾随便擦了把脸,一米八几的年轻人站在一米五几的小姑娘面前像座山似的,擦了脸又把毛巾扔回她手里。
陆鸾对与玄关上产生的任何低气压仿佛毫无知觉,他只是抬了抬眼回答了谢云的问题:“我把他踹进雨里,他没来得及穿好雨衣。”
谢云:“……”
其实她刚才也就随口一问,外面这么大的雨,哪怕有雨具淋湿也很正常。
没想到陆鸾对她有问必答。
有些困惑地瞥了陆鸾一眼。
后者与她擦肩而过,软妹又蹦蹦跳跳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叫“陆鸾哥”,然后指着卷子上面一道数学压轴题说不会。
年轻人在沙发上坐下来,拿了卷子看了两眼刷刷把题给写了,写完笔一扔,望着还站在客厅的谢小姐:“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踹他?”
他嗓子微哑,好像沾染上了外面湿漉漉的水汽,带着点不驯的低气压。
谢云这就嗅出一点儿不对味来了,心想中二病啊,小崽子莫名其妙又心情不好。
她便踩着拖鞋靠近他了,贴近了看他睫毛上还挂着雨水似的,便很有耐心地抽了纸巾给他擦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