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同桌的腮腺炎也挺严重，针也打了，药也吃了，两三天过去，下颚还是肿得老高。他恐怕桃李说他丑，总是把脸别到一边，不过桃李不害怕，如常和他说话，不时去借个铅笔橡皮擦。这孩子受宠若惊，有求必应。两天密切接触下来，桃李开始头痛，然后起烧。
第9章
桃李跟姆妈报告自己得了腮腺炎时，姆妈气得一巴掌甩到她后脑勺上来：“倒霉透了，怎么这么倒霉的啦！晦气孩子！骨头才治好，又给我生这病！你整天这事那事，会让我们原本就困难的家庭雪上加霜的呀小赤佬！”
桃李请姆妈不要生气，因为有不花钱的土方可以治好，然后让爸爸给自己请上半天假，开车找到同学巧玲家，在巧玲爸的人流小诊所内讨到一副癞哈蟆皮膏药，左右腮当场各贴上一片。爸爸看着好笑，笑了一路，回到家里，姆妈也笑得要死。
膏药贴了一夜，烧就退了。第二天上学去，和巧玲在教室里相遇。巧玲围着围巾，戴着毛线帽，只露了两只眼睛出来。冷不丁的看见桃李脸上和自己同款的丑陋癞哈蟆皮膏药，惊住了，半天，“噗”的一乐：“纪桃李，你怕是有毛病吧。”
“怎么了？”
“丑死了！”
“还好呀，对我挺有效的。”
“好什么好，你是傻子吧？去医院打一针就好，这个要贴好多天！”
刚坐下来后，就有其他班的同学慕名跑来看稀奇，一看，竟然多出一个，成了两个。惊奇之下，招来更多的人来观赏。两个被围观的女生只要眼神对上，自己都忍不住要笑，笑着笑着，颇生出些患难与共、同舟共济的意思来。
下课后，两个人在厕所里又相遇，巧玲警告她说：“哎，下次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不要再冷冰冰的了，讨人嫌得很。”
“好的，我知道了。”
一起洗手时，桃李也和她说：“我妈管我太严，也很少给我零花钱，等以后我攒够了零用钱，到时再喊我一起出去逛街吧。”
“谁要喊你出去玩，你看我像缺人陪的样子吗。”
桃李并不生气，不无诚恳道：“反正我就是这样的情况，以后等我条件好一点，到时再一起吧。”
巧玲抬起下巴看着她，像女王宽恕罪臣般口吻说：“行吧，就这样吧。”
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腮腺炎，两个女生正式和解。
癞哈蟆膏药贴了好多天，快要自然脱落的时候，春节也快要来临了。寒假放假前，学校会有一场冬季运动会。每天放学后，同桌的女同学拉着桃李去操场上看足球训练。这女同学喜欢四年级那个很会耍足球的男同学，李上言。
学校里面，眉清目秀的帅气少年很容易成为早熟花痴女生的追捧对象，更何况这少年还耍得一脚好足球。这个李同学不止是他们班老师的宠儿，更是混混学校全体女生的偶像。每每有他上场的足球比赛，操场边上全是为他摇旗呐喊的小女生。
三年级以下的小女生们情窦未开，尚不懂得情情爱爱，她们是纯欣赏，就觉得好看，拉风，赏心悦目。那个球哦，跟长了眼睛似的，来的个赞；那个高高的小哥哥哦，跑起来一阵风，来的个嗲。
而三年级以上的女生，看他的眼神就带了一些别的情绪在里面了。譬如桃李的同桌女同学。
暗恋足球少年的这个女同学小时候因为生病，上学晚了一年，和巧玲同岁，尤为早熟，班上诸如桃李这些小孩子们整天净讨论三毛流浪记，聪明的一休和黑猫警长。她不，她早就看不上这些儿童动画片了，她只去校门口的书店里租台湾的言情小说看。
她每次边看李同学踢球，会时不时的叹口气出来。桃李问她为什么叹气，她说：“这个男孩子他只是借读一段时间，过了年他就要转学走掉的呀！”
由此，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他的事情来了，桃李也因此得知，他的父母要出门远游，所以才把他寄养在上海亲戚李阿婆家中，暂时借读在这所学校，选择这里的原因和她一样，因为近。
对她们的话，桃李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凭什么呀？他爸妈都不用上班的吗，不用工作的吗？没有收入怎么养活一家人啊！”
“总归有办法的喽，而且听说他们家不止他一个孩子，还有好几个呢。”
这下桃李更不信了：“胡说八道，谁家可以生那么多孩子啊！他们家难道不用计划生育啊！”
有亲戚在本校任教的一个女生就讲：“不骗你，我听我小阿姨讲的，他们家亲戚阿婆来办理借读手续时，我小阿姨问出来的，他的爸妈经常在全国各地跑，有时候是工作，有时候是旅游观光……”
马上就有女生插嘴：“去外面做什么工作啊？工作不是在固定的厂和店吗？又不是摆摊头！”
女生缓缓扫视几个望向自己的面孔，来来回回扫了几个回合，吊足了大家胃口之后，说：“他妈妈是舞、蹈、家。”
“哇！”
“听说以前还是是新疆那边的一个民族歌舞团里的主要演员呢。”
“什么？他不是北京人吗？怎么又扯到新疆去了，还少数民族？”
“他妈妈是新疆人呀，新疆那边可不都是少数民族，少数民族跳舞可不是最厉害？”
“哇！”
这些信息，早熟的女同学早就掌握了，所以不参与女生们的谈话，眼睛盯着球场上奔跑很久，终于停下擦汗的少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出来，问桃李：“有时候太过喜欢一个人，心里反而会很难受很难受，这种心情你有过吗？”
桃李眨巴眨巴眼睛，表示不仅没有过，也不太能理解，正想说句什么安慰女同学，忽然感觉有什么随着西北风忽闪忽闪的扑打自己的脸，赶忙放下书包，按住脱落一半、也卷了边的哈蟆膏药。
女同学对她的脸上两枚丑陋的圆膏药看了看，又叹气，说：“唉，我跟你们小孩子说这些干什么呀！”
桃李脸上露出抱歉和羞愧的神情来，半天，小心翼翼讲：“对不起哦，你慢慢看，我先回家了。”
女同学说：“球队正好也散了，咱们和他们一起出学校呀！”
“回去晚了我妈又要请我吃笋烧肉。”
“唉，去吧去吧。”
桃李走路步子慢，才出校门口，天色便一点点的暗了下来。没走多远，便有人过来乞讨，乞讨者有两个，看样子像是夫妇，男的穿中山装，上下四个口袋，是村干部打扮。
村干部将她拦住，开口说在火车站遭窃，没了钱包，没钱吃饭，所以想请她帮个忙，不过也不需要很多，只要给一个盒饭钱就够了，云云。
桃李不睬他，就闷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一般来说，以这种套路讨钱讨饭的人都不会过于纠缠，因为你的设定是有体面工作的正经人，只是运气不好丢了钱包证件，你眼下只需要一顿饭钱救个急，又不是要发财，所以无需死皮赖脸的纠缠，要不到，爽快走开就是，总能遇到愿意相信你的好心人。
但可能是天色已经暗下来的缘故，也有可能因为她是独自一人，这村干部车轱辘话说了两遍，竟然跟了上来，一面跟在后面，一面问：“小姑娘，你钱有没有啊，给点吃的也行，吃的带了吗？哟，你脸上贴的这个是什么呀，是不是猴儿包呀？”见这小姑娘始终不说话，言语间便愈来愈放肆。
这种穷凶恶极的乞讨法桃李以前倒是没见过，有点点慌。现在年末将至，偷盗案件高发，特别是火车站附近，乱上加乱，这些外地来的老乡们年底回老家前要冲业绩，保不齐能做出什么事情来。所以这阵子老师每天放学前都要叮嘱一遍，叫学生放学后不准耽搁，早早回家。
桃李抬头看看天色，感觉还是走快点保险。谁知她走快，人家也走快，她走慢，人家也走慢，始终跟在她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
和那两个乞讨者正比赛似的竞走着，听身后有跑步声，跑步的人一阵风似的跑到前面去，已经过去老远了，忽然又快步退回来，到她身边停下，开口就是问她：“你怎么还在？为什么会磨蹭到现在？”略带着些嫌弃的语气中，竟有一种互相之间很熟悉的亲昵感在里面。
桃李闻言一怔，继而轻声辩解说：“我没有磨蹭呀。”感觉他对自己的脸多看了两眼，慌忙去拉围巾，把两片圆膏药深深藏起来，然后低下头去。
乞讨的一男一女原地站了站，对李同学上上下下看了几眼，终于还是转身离去。
那二人走远，李同学这时一改刚才的语气，颇有些严肃地告诉她说：“这条路上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人。”
她睁大双眼，像是第一次听说般吃惊：“哦！”
他点点头，继续对她讲：“有时候也会有人过来问路，你直接回答不知道就行了。”
“好。”她一脸无知，虚心请教，“可是为什么呀？”
“为什么？”他说，“你自己不会想啊。如果是你，路上明明有很多人，你会专门去挑个小孩子问路吗？”
自己也不过才是十一二岁的小朋友，口气好大。她也在心里笑他，却认真回答他：“我应该不会，我会找个阿姨或是老奶奶问。”
“所以遇到这种人，你要先想一想，他为什么要在一堆人里面挑选小孩子问路。”
“因为他真正的目的不是问路，问路只是借口。”心里想，哎，李同学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他见她很快理解了自己的话，点点头，要走时，忽然问：“你走路为什么这么慢？”
她告诉他说：“我不敢走太快，手臂刚刚骨折，还没好透，我怕不小心又摔跤。”顿了顿，又讲，“就是因为这个才转学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吸血鬼老太婆》
第10章
李同学哦了一声，抱着球快步跑走了。桃李则按如常节奏慢吞吞走回家去，几分钟后，在前面修车铺的空地上再次看见了他。他书包围巾外套都丢在一旁，正在路灯下练他的球。那颗球，他时而以膝盖去颠，时而以脚尖去绕，花式多到令人眼花缭乱。而球时而落在他肩上，时而顶在他头顶，像是有了灵魂，始终黏在他的身体各个部位上，怎么样都不落地。
桃李被吸引住，实在舍不得别开眼，完全忘了回去太晚姆妈要请她吃笋烧肉的事情了，站在道旁的路灯下默默看了半天。她第一次看见他时，看他高高个头，以为他比自己大很多，至少上五年级。现在想来，他长这么高，应该是天生个头就高，再加上踢足球，所以才会长得更快的缘故。
她目眩神迷，同时心里想，哎，就没见过这么痴迷足球的孩子。
远远看见大路那头李阿婆手拎小菜慢慢走来的身影时，突然想起时间已经不早，于是手拢在嘴上，向他大声道了再见，他脚上动作不停，从背后对她挥手。
拐上通往自家的那条小路之前，她突然又驻足，回头同他说话：“少爷！”
他答应了，却又和她说：“在外面，你最好喊我名字。”
她赧然，应道：“李上言，你长大会做什么呀，去踢足球吗？”
他扬声答：“不知道，应该会的吧。”声音拖得老长，有着年少轻狂的意气风发。
想了想，她又问：“你会一直留在在上海读书吗？”
听见这个问题，他忽然有一刹那的愣神，一下子忘了动作，足球便就从足尖掉落在地，滚到一边。他懒懒的走过去拿外套和围巾，默默穿上，然后拎上书包走人，走到近前时，冲她微微一笑：“怎么可能？我会回北京。”
春节假期里面，桃李和爸妈在家里吃饭看电视晚会，一群小朋友牵着手出来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时，两口子忽然听见很重的吸气声，回头去看，是桃李在哭。
两口子面面相觑，问她哭什么，她眼泪流的稀里哗啦，却不承认自己哭，说：“哪有，是我的牙齿掉了一颗。”手心摊开来看，果然一颗蛀黑了的小牙齿躺在上面。
过一会儿，她却又自己讲：“我想起桃华来了，虽然可以去澳门，嬢孃也喜欢她，可是小孩子只有呆在爸爸妈妈的身边才是最幸福的吧。”
“想哄我给你压岁钱是不是，想得美，家里穷，没有！”
混混小学里面，桃李混得如鱼得水。
四年级班干部选举，桃李做了中队长，整个学年过得大致安稳平静。小事只发生了两桩，一件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李上言如同大家所知道的那样，结束了几个月的借读生涯，转学回北京去了。
他走的时候是初夏，他们班级所有的同学都出来送他到一楼教学楼的门口，其他班的很多女生也有很多跑去看热闹，大家都往一楼跑，唯独桃李，独自站在二楼走廊上往下看。他在一楼大门口同老师们互道再见时，大概因为人太多，他略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稍稍低着头。
从二楼望下去，只能看得到他一头云朵般蓬松微乱的卷发，初夏的阳光下面，他拎着书包，抱着足球，边走边挥手的背影渐渐拉长，一点点走远，最终成为全校高年级女生多年后回想起来，心底深处且惆怅且甜蜜的年少时光。
另外一件事情就是，桃李当选中队长时，落选的原中队长很不服气，约她到学校小树林里面谈单挑，结果被巧玲带人揍得屁滚尿流。
桃李和巧玲是君子之交，两个人女孩子不是一路人，因此在班级里不大搭腔，互不迎合，更不参与对方的圈子。她们各有各的兴趣，各有各的伙伴。但是，桃李被人挑衅，巧玲便选兵点将，替她去小树林赴约。而各种考试，或是老师提问时，巧玲只消一个眼色递过去，马上写有答案的小纸条就递过来了。两个女生便是以这种方式暗地里支持着对方，维系着彼此之间淡如水的友情。
而桃李开始一点点进入巧玲的圈子，两个女生的友情逐渐显露，最终浮上水面时，是在五年级。
桃李上到五年级的时候，上海出了一个吸血鬼老太婆，专门吸穿红色衣服女孩的鲜血，听说连老鼠的血偶尔也喝，就连警察都被吸干了两个。一时间满城风雨，女学生们不要说穿红衣服了，做完早操时，连红领巾都要摘下来藏好，胆小的学生们上厕所都会结伴同行。因为这个吸血鬼老太婆最初的行迹，就是在一所学校的厕所被人发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