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可以共苦不能同甘的个性,桃李自然知道,只是觉得,这一次有可能是与姆妈的最后一次出游,将来母女俩再见之时,不是病房,便是葬礼上了,心中略伤感,一念之差,第一晚在札幌的住处,订了颇有人气的一家五星酒店。
桃李妈来前问过桃李报销标准,牢牢记在心里了,结果实际到酒店后,看富丽堂皇环境,又跟前台办理入住手续的另外一家中国游客打听房价,回来开始发作:“这里的房价超出你们公司报销标准一倍!住一天要两千多,搞什么搞!赶紧退掉,我们搬走!”
桃李妈在酒店一楼大堂里就吵着要搬,桃李解释说:“现在放假期间,到处都是满房,你搬去哪里,睡大街吗?就住这一晚,明天我们出发去小樽,那里的旅馆会便宜一点。”
桃李妈在大堂里作半天,看桃李脸色不太好了,怕她一怒之下走人,乃么就喇叭腔了,心里一害怕,渐渐的声音就放低了,嘟嘟囔囔去了房间。房间环境太好,想到浪费出去的钞票,心焦,难受,想骂人,翻来覆去睡不着,失眠到半夜,才迷迷糊糊闭上眼。
第二天天不亮,桃李房间门就被擂得山响,他俩喊桃李早点下去吃自助餐,怕晚了,吃不上新鲜的。
北海道在冬季属于旅游旺季,房间一出去,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头,其中以说中文的中国游客居多。一家三口到餐厅,发现已经有一堆团队客人在了,桃李妈要挤到人堆里抢海鲜,桃李劝她:“五星级餐厅,不会早饭吃不上的,等那一波团队客人走后,再笃悠悠去拿就好了。”
桃李妈不听,她对自己抢东西的本事有绝对信心,且久未施展,技痒了。不顾劝阻,硬挤进去,插在一队同样战斗力惊人的老大妈老大爷中间,一边拿胳膊肘互相攻击,口中“啧、啧”地表达着对周围人的不满,同时努力伸长了手臂,用盘子去舀餐盘里的虾。餐盘旁边有取食物的夹子,但是夹的太慢,大爷大妈们觉得不如用盘子舀爽气。
桃李妈早上抢来的海鲜吃的扑进扑出,除了把一天的饭都在早上一顿吃完,另外还浪费了两盘,感觉花出去的房费至少回本大半,心情渐渐好起来。跟随桃李乘车去市内兜兜逛逛,买买东西。凡遇到漂亮一点的地方,便取出装备叫桃李和叔叔给她拍照。在商店街,在草坪前,在绿树下,在所有红的黄的花朵面前,都留下了她一条红丝巾招摇的身影。
好心情持续到当天中午,三人中饭吃好,转战去商场购物,桃李去洗手间时,桃李妈在一家精品店看中了一款特价羊毛手套,准备买回去送佳麒他们,就问柜姐:“手套可以便宜一点吗?我多买几双,帮我零头拉掉好不好哇!”知道日本人听不懂上海话,就以普通话发问,说得很慢,很标准。
讲半天,还是鸡同鸭讲,桃李妈喉咙渐渐响起来,柜姐被她为难的一头汗,差点哭了,等到桃李回来,桃李妈气愤跟她抱怨这个可怜的柜姐:“我普通话都说得这么慢了,还听不懂,一塌糊涂!搞什么搞!”
桃李听了好笑:“是什么使你认为只要普通话说慢点日本人就可以听懂了?她讲的日语也很慢很标准,你怎么就听不懂呢?”
叔叔劝:“桃李来了就好了,别吵了别吵了。”
桃李向柜姐道歉,直接刷卡,把姆妈要的手套买下,买了多双,却一分价钱都没还,姆妈又气半天。一直到小樽的旅馆之前,都没有和她说一句话。
第二天旅馆吃好早饭,桃李带上他俩,准备去运河观光时,桃李妈收到小舅妈发来的最新指示,叫她去奥特莱斯给小舅舅买几双运动鞋带回去。
桃李离婚,桃李妈在娘家地位一落千丈,吃饭一般坐上菜位置,合照也开始重新镶边。能有讨好娘家人的机会,她怎会放过,于是吵着叫桃李改行程,现在就出发去奥特莱斯买nike和AJ。小舅妈和她一辈子只知道这两个名牌。
最终还是桃李妥协,放弃一天的观光计划,改去奥特莱斯。没想到小舅妈一发不可收拾,指示一个接一个,桃李光火,叫姆妈手机关机,不许再和小舅妈联系,奈何她老人家不听。就觉得娘家人拜托自己办事,是看重自己,是离不开自己,说明自己在亲戚中有份量。桃李的话一句不听,若说她太狠,就哭和作。桃李本来是为了她和叔叔才订的日本游,最后就由她去了。
于是五天的旅游*行程里面,有两天都用来为小舅妈以及其他亲戚们采购,带来的三个行李箱,两个塞满了帮娘家亲戚们从奥特莱斯抢来的便宜货。
北海道旅游结束,桃李最后一天在旅馆房间里称了称体重,瘦了整整五斤,一天一斤的节奏。这趟旅游和她的初衷背道而驰,一点美好回忆都没有留下。姆妈太挑剔,每天雷打不动生两场气。这个也看不上这个,那个也看不上,不论是桃李订的餐厅,点的菜,她都抱怨个不停,叫她自己做主,她又没那个本事,讲的标准普通话没有一个日本人能听懂,最后还是要来找桃李。
桃李妈一个游旅的不是特别开心,给了叔叔和桃李很多脸色看,但在浦东机场回家的路上,她却又向小舅妈报告:“哦哟,我们这趟全程住五星酒店和高级旅馆哦!吃的饭菜都精致来兮,跟艺术品一样,生鱼片都闪闪发光。日本人看我们上海过去的客人,知道我们现在有钱了,不要太巴结,不要讨好我们哦!对我们穷鞠躬了,不论哪里乘车,人家都让我们先上!”
第108章
桃李发现自今年以来, 自己心态平和豁达了很多,要是放在从前,对于姆妈的这些言行, 她大概率会厌烦,然后讽刺一句:“你给人家赚了多少钱, 人家要巴结你?你回去照照镜子看, 自己哪一点像有钱人?”
但是现在, 她却只觉得心酸,听姆妈说的每一句话,都觉得她好可怜。在极端恶劣的环境里成长起来、内心刻薄充满戾气和怨气的人, 突然置身于一个民众大都彬彬有礼、互相谦让的环境里面, 对于周围人的笑脸与善意,第一反应不是人与人之间本该如此,而是人家在讨好和巴结自己。
桃李便以少有的耐心同她讲:“在我去过的很多国家里面, 大部分民众都是这个样子的,特别一些欧洲国家, 人们和善, 质朴,有礼貌, 人与人之间没有过多的防备心。他们对别人态度友善,只因为从小教养如此, 一种予人尊严的处事态度而已,和你有没有钱并没有多少关系。”
桃李无论说什么, 姆妈都翻白眼, 表示不要听。
姆妈这一代人,出生于物质匮乏的年代,在价值观形成和确立的时期, 周围除了过剩的人口,其他什么资源都稀缺,什么都要靠抢,只有抢,才能活下去,强者生存弱者亡的观念已经深入骨髓,写入基因,以至于很多人至今都不习惯将彼此当人来看,也不知文明为何物。虽然早已生活无忧,但姆妈的内核却还是那个原生家庭里面备受家人轻视乃至压迫的姐姐,以及终日劳作却吃不上饱饭、甚至害怕被家人抛弃的可怜女知青。
这些年来,桃李对待姆妈的态度,由怀有优越感的厌恶以及敬而远之,再是高高在上的俯视,到了今天,她看向姆妈的眼神,透着无限悲悯。
北海道旅游回来,桃李心中再无任何牵绊,每天就是安心上班下班,周末与安妮碰面,静候离去那一天的到来。如此日复一日,转眼便到了两月份,春节前夕。
春节放假前面一天,大部分企业调休,桃李公司仍然提早放假。放假第一天,她因为有事,去了一趟阿婆家里。阿婆年纪大了,总是记不住电视遥控器的用法,所以又教她一遍,时间到了饭点,干脆留下来一起吃了顿饭。
她家的丑狗今天也带来了,阿婆喂狗吃了很多东西,这狗肠胃不好,一吃多必然要拉肚子。阿婆好心,狗也开心,她就没有阻拦。狗在阿婆家里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一出门,肚子就开始咕噜咕噜响了,屁一个接一个的放,从电梯里出来摒不牢了,在楼道口的台阶上就先拉了一坨。
桃李暗暗叫苦,赶忙把狗给抱到旁边的草地上,回车里拿了垃圾袋和湿巾,回来一看,转眼的功夫,狗又拉好了一坨。
她蹲下来,拿湿巾帮狗擦屁屁,一边对它进行批评教育,叫它下次出来,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云云。正在忙,忽听身边有脚步声传来,再然后,一双棕色系带靴出现在她视线内。她没抬头,就盯着这双系带靴看了几秒钟,想起自己去年夏天也曾买过相同的一双,便先对这双靴子的主人先生出几分好感,胡乱将湿巾收起来,同时掏出口袋里的马夹袋,为楼道口和草地上的两坨狗屎道歉道:“不好意思,狗拉肚子,我马上会清理的。”
“桃李。”
她一怔,迅速抬头,就对上了李上言的眼睛。
相隔数月,再次相见,两个人都换上了冬装。他手里拎一件米色风衣外套,身上则是一件白色麻花毛衣。她去年买这条毛衣的时候,就感觉领口拉链的设计好别致,还想这个颜色肯定会很衬他的气质吧,今天一看,果然被他穿得好温柔。
他对她带着狗在阿婆楼下草地上拉屎一事颇为困惑的样子,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哦,没什么。”她答说,“今天放假,带狗去体检,正好经过这里,就到阿婆家里来了一趟。”
“你找她有事?”
“公司春节发了零食礼盒,还有年会上抽到一个电热毯,自己用不到,就拿来送给阿婆了。”其实还有一件事情,就是来跟阿婆道别。
阿婆前两年搬了新家,住进了电梯房,但邻里之间的熟悉度却比不上从前住弄堂的时候,一个人独居,挺寂寞的,和桃李联系上,阿婆挺开心,每每空闲时,便会打电话给她,有时候是聊聊天,有时候请她帮些小忙。她去美国的日程也已经定下来了,就在三月底,走前得和阿婆说一声,只是觉得没必要跟他提起,便问:“你也来看阿婆吗?我没听她说你要回来。”
“我每次回家,有时间都会过来看看她。我昨天有打过电话,大概是她忘记了吧。”
“哦。”
简短的问答之后,然后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了。
桃李起自己的事情,遂让狗一旁等着,自己去清理草地上的狗屎。他蹲下来,招手叫狗过来,狗有点戒备地看着他,但是很罕见地没呲牙咬人。
他伸手在狗脑袋上撸了撸,说:“长了白色的眉毛,跟白眉大侠似的。”
所有人见这狗,都会拿它的白眉毛开玩笑,他的语气里亦有戏谑的意味,她道:“我们是狗中贵族。”
“它和三万一样,都是田园犬。”
桃李说:“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伐?水中贵族百岁山,狗中贵族小田园,所以我们家狗狗是贵族。”
他笑:“毛发挺亮的,看得出,伙食应该是贵族水准。”
“那当然,我们每天都吃进口深海鱼油的。”
他轻轻挠丑狗的肚皮和脑袋,把它挠得服服帖帖的:“有名字吧,叫什么?”
她说:“本来叫嘬嘬嘬,后来改了,现在叫嬷嬷,纪嬷嬷。”
“名字倒是很接地气。”他又笑起来,不过马上纠正她,“它是公公。”
起初她捡这条狗回家,没想到给它起名字,每次叫它吃饭,都先唤“嘬嘬嘬”,然后再说:“开饭啦!”导致这狗以为嘬嘬嘬是它的名字,不过两天,互相都习惯这个名字了。后来被安妮嘲笑,说只有老太婆会这样唤狗,土得不行。她也觉得好笑,便为它起了个正式的名字,嬷嬷。姓氏随她,姓纪。
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它超级爱管闲事,跟老母亲一样爱操心,又凶。她不懂得看狗的公母,也没在它的肚子上发现小丁丁,由此推断出它的性别是母的。后来有一次送去宠物医院看病,医生告诉她说这是一位厂公,厂公好不容易才习惯自己“嬷嬷”这个正式新名字,就没再改了。
桃李清理掉第一坨狗屎,手里拎着,准备去清理楼道口的第二坨时,看李上言一只脚就在狗屎的边边上,就没过去,往他身上看了看,说:“哎,你毛衣领子上好像有个虫子。”
“是吗?”他放开狗,站起来,“在哪里?”
“你过来,我帮你看一下。”
他往前跨一步,她却忽然又道:“噢,是我看错了,不是虫子。”看他不偏不倚踩上嬷嬷刚刚拉的第一坨新鲜狗屎,不动神色招手把嬷嬷喊过来,愉快地同他挥手道别,“你上去看阿婆吧,我们走啦。”
身后,李上言忽然又喊她名字:“桃李。”
“嗯?”她回头。
“没什么。”他温柔道,“你头发长长了好多。”
“嗯。”笑着冲他挥挥手,“再见,还有,新年快乐!”
他清了清嗓子:“晚上有空一起出来吃饭吗?”
她本不想睬他的,结果话一出口,却是:“好吧,我先把嬷嬷送回去,你等我。”
开车飞奔回家去,照照镜子,不知道怎么,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自己变丑好多,可是他就没有变,还是原来那个帅男人。于是马上冲到浴室,泡澡去角质,鸽子窝毛毛哔哔哔脱起来,润肤露全身擦起来,做发膜敷面膜,感觉有变美一点点,但是还不够,看看时间还有,跑去一直去的美容院,抓紧做了个水光护理。
护理做完,回家挑衣服,本来穿了长裤和高领毛衣,想想,又换成露肩膀的吊带背心,外搭一件羊毛长袖开衫,开衫上面两颗纽扣不系,露出些许比平时多一点点的皮肤,镜子里照照,感觉很满意,衣柜里挑一件落肩款的oversized驼色大衣,往身上一裹,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一身随性又潇洒,美丽却不刻意,见前男友忒合适,拎上包包,出门去了。
李上言订的餐厅在新天地,是一家西餐厅,在他酒店的不远处,她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在餐厅门口等着了。桃李从出租车上下来,走近,发现他脚上的靴子换成了一双闪闪发光的全新切尔西靴,应该是下午新买的,头发也像是刚洗过,有洗发水香气,身上都变得香香的,肯定跑回酒店洗澡了。
她在心里不出声的笑。
餐厅里坐定,菜点下去,到上菜的这一段时间,有一点点冷场,两人都沉默着,互相瞅着,他仍旧是那个发型,扎着辫子,八块钱的闪电也在,肤色自然还是那么黑。在大山里时,他浪荡落魄如山民无异,然而进了城,不过换了一件颜色温柔的毛衣,穿着一条显得腿长得没边儿的修身牛仔裤,凭着深邃的眉眼,斯文的举动与言语,看起来竟然也甚是顺眼,在新天地的西餐厅内,看起来都没有任何突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