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一直沉默的如意娘忽然拉了下丈夫的袖子。妇人瞧着一脸的疲态,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瞪着丈夫:“你还真想让妹妹嫁进王府?来之前咱们可是商量好的,如果袖儿嫁不进荣国公府,就接她回曹县,一辈子养在跟前。”
“行了!”
陈南淮大怒,重重地拍了下扶手,胸口登时渗出不少血。
“她是我妻子,还没和离呢,你们现在就开始盘算着把她嫁人,当我是死人吗?”
面对着纷纷攘攘的争吵,袁文清不禁冷笑,他端起白瓷杯,仰头喝尽,猛地站起来,将身上穿的灰布直裰解开,当着众人的面儿,撕开里子,取出缝在里面的一个厚厚布包。
“话都到这儿了,咱们索性挑明罢。”
袁文清将布包用牙撕开,将里头一摞厚厚的纸张悉数取出,放在桌上,那些纸看着有些年头了,上面的字迹也不同。
“先说谁好呢?”
袁文清从纸摞里挑出三十多张,在手里拍了拍,笑着看向梅濂,道:“今年左大人找到我家,说盈袖寻着了,当时出了世清的事,我爹又瘫了,我一时没法到洛阳寻妹妹。但我也没闲着,亲自去了趟丹阳县,梅大郎,你这么多年在县衙做事,并不是很干净,贿赂上官的证据,我收集到了。”
袁文清莞尔,接着道:“当年你偷走盈袖,杀了陈家的管事奴婢,将姑姑锁在地窖,你难道真以为没有人看见?我父亲为了找回盈袖,在曹县、桃溪乡反复走访,寻到看见你杀人的证人,口供就在我手里,而这些年,袁家一直养着那证人,他现在还活着呢。伪造户籍、杀人贿赂,都是重罪,梅大郎,你真要逼我闹出来?”
梅濂脸色变得很难看,明白了,袁文清这是有备而来啊。
“没完呢。”
袁文清看向如意娘,笑道:“承太子爷和羽林卫的帮忙,我这才知道尊夫人原来是侯门小姐,可当年应在流放路上的她,为何忽然不见了人影?押送他的护军也死得很惨,谁杀的?”
如意娘脸色发白,浑身都在发抖。
“还有一事。”
袁文清皱眉。
之前他去丹阳县,见到了梅濂二房妻子的父母,得知那二房夫人死的不明不白,开棺验尸后发现,是中毒而亡,若没猜错,就是如意娘了。
不过如意娘这么多年悉心教养盈袖,把丫头教的那样好,若把此事戳穿,似乎不太好。
袁文清将梅家的那摞纸放下,拿起更厚的一摞,看向陈砚松,笑道:“姑父,您身上的事更多,当年我还小,也在洛阳,亲眼目睹了您大哥全家葬身火海,都说是意外,真的么?小侄留了个心,收留了一个被火烧成残废的杀手,亦得了口供。”
“你当我怕?”
陈砚松狞笑了声。
“您自然不会怕。”
袁文清毫不畏惧:“可您如今站得太高了,这是踩着多少人的尸骨才爬上去的,我把这些东西交给您的仇家,或者王爷手里,那又是一番说法了。”
“你威胁我啊。”
陈砚松神情愉悦,端起茶抿了口,笑道:“你想给你姑姑报仇?还是给你爹出气?”
“都不是。”
袁文清莞尔一笑,拿起所有的证据,大步行到厅内的金炉前,也不顾炉子烫手,直接抓住打开,将纸张全都扔进去。
纸遇着炭火,瞬间燃着,黑色灰烬上下翻飞,如同美丽的蝴蝶。
“你…”
陈砚松怔住。
“姑父,小侄只有一个请求,带走盈袖。”
袁文清抱拳,躬身给陈砚松行了一礼,正色道:“过去的事,小侄不想再提,愿一笑泯恩仇。至于盈袖,小侄会悉心教养,也跟你保证,她若是愿意认您,袁家绝不拦着,但她若不认,您也不可以强迫。”
说到这儿,袁文清转身,看向满头冷汗的梅濂,沉声道:“梅大郎,你对盈袖有养育之恩,可也对姑姑有夺女之恨,你和陈家的事,我不掺和。我能保证的是,你过去的罪证,还有如意娘的身世,从此以后不会有人提起,但你得记住,从今日起,盈袖不再姓梅。”
“好!好!”
陈砚松连说了两个好字,看向袁文清,笑着拊掌赞叹,他早都知道袁文清不错,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智慧和气度。
女儿交到这样人手上,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陈砚松挥挥手,让大管家陈泰将那张和离书拿来,取出自己的私印,盖了章,强迫儿子画押,紧接着让人将疯闹的儿子赶紧抬回去,他亲自将和离书交到袁文清手上,凑近男人,压低了声音,道:
“我还是不喜欢左良傅,以后劳烦你,给她寻个好夫婿。”
陈砚松顿了顿,无奈一笑 :“在她跟前多说我几句好话,我真的老了。”
说罢这话,陈砚松叹了口气,拧身离去。
“好,姑父。”
袁文清松了口气,将和离书折好,大步往出走,在出门的瞬间,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端坐在椅子上的梅濂,淡淡说了句:
“你是个有能力的人,我还挺敬佩你的,既然到了这个位子,就多为百姓做点好事。”
说罢这话,袁文清疾步走出陈府。
抬头看去,天色已晚。
疾风骤雨过去,一轮朗月从东方渐渐升起。
袁文清伸了个懒腰,今儿又是去窑子找雯儿、又是去陈府处理陆令容和盈袖的事,还算顺利吧。
“文爷,小人真服了您了。”
大福子紧跟在袁文清身后,满脸堆着笑,奉承:“您都没瞧见把梅濂吓成什么样儿了,那脸涨得跟猪肝似的,我们大人说陈家梅家不会轻易放手,这事难办,没成想您一下午就弄好了,太厉害了。”
“还成吧。”
袁文清锤了下有些酸的肩膀,将和离书递给大福子,笑道:“你把这东西带给我表妹。”
“您怎么不亲自给她。”
大福子笑着问:“您不回左府么?”
“我弟弟妹妹这些日子太叨扰左大人,我得给大人买点东西。”
说到这儿,袁文清又细细盘算了下,皱眉道:“还给妹妹买点胭脂衣裳什么的,再去瓦市茶寮听听洛阳士子们的清议,看他们近来关注什么政事,哎呦,事儿还挺多的。”
大福子瞪大了眼,咽了口唾沫:“您难道不累么?”
“累什么。”
袁文清噗嗤一笑:“我且精神着呢,走了哈,让妹妹早点睡,不必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工作狂的办事效率……
第152章 剥核桃
左府
屋里黑黢黢的, 并没有点灯。
盈袖站在窗前,隔着纱,看外头那轮明月。
她脑中一片空白, 就这么痴愣着站了两个时辰, 没来由就哭了,觉得很难过, 她知道有很多人关心着自己, 也知道如今表哥来了,她有了娘家、有了依靠,可就是不开心。
过去十分不堪, 将来又没有什么期待。
今儿生出了不好的想法, 莫不如吊死, 也省了心里堵得慌。
就在此时, 外头忽然传来阵敲门声。
“袖儿, 你睡了么?”
左良傅沉厚好听的声音响起。
盈袖屏住呼吸, 装作睡熟,没有回应。
她有过身孕啊, 这表明什么, 她被陈南淮睡过很多次, 什么样的姿势都有过,而陈南淮又曾得意洋洋地在左良傅跟前描述, 还把沾了血的元帕和玉阳.具拿给他。
自卑和难堪同时涌上来,盈袖捂住口,蹲下痛哭。
很多次, 她都想了结掉生命,重新再活一次,来生一定要避开这些人, 躲得远远的。
“这丫头,药还没吃就睡了。”
左良傅无奈地笑笑。
盈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咬住自己的胳膊哭。
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蹲得两条腿都发麻了,外头已经没了声音,大概,他已经走了吧。
“呵。”
盈袖苦笑了声,她怎么变成了这样。
她起身,如同游魂一般在原地摇晃,跌跌撞撞地往出走,她想出去透口气。
谁知刚把门打开,就看见左良傅拎着个食盒,站在门口。
他……怎么还在。
盈袖几乎是下意识低下头,默默掉泪。
“醒了啊。”
左良傅笑的温柔。
他装作没看见她哭,笑道:“荷欢发了热,怕把病气过给你,就托我给你把药带过来,得,又凉了。”
“我不想吃。”
盈袖摇头。
她这样残缺的人,吃什么药,还不如死了。
“那就不吃。”
左良傅心疼极了。
他最近发现,盈袖好像有些不一样了,眼神抑郁,经常发呆,变得有些迟钝,很害怕与人接触,饭菜和药,除了他和荷欢端来的,别人拿给她,她一口都不会吃,怕被下药。
这几日越发严重了,闷在屋里不出来,可是在人前,她就装得很平静开心,甚至还和丫头开玩笑。
“今儿被那些地方官聒噪了一整日,忙得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左良傅摸了下肚子,笑着问:“你这儿有什么吃食没?”
“有些点心。”
盈袖轻声道:“你要吃么?我去给你拿。”
“不不不。”
左良傅忙道:“我不爱吃甜兮兮的东西,太腻。”
说到这儿,左良傅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笑道:“我记得你做的一手好菜,好歹本官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难道不给我做些饭?”
“让厨子做吧。”
盈袖故意打了个哈切,懒懒地拒绝:“我困了,再说了,我现在身子不好,不能碰凉水的。”
“哎呦,哪有这么娇气。”
左良傅一把将女人拉出来,他不想再让她闷在狭小的屋子里了。
“就一顿饭,能费你多少功夫。那些脏厨子做的,我早都吃够了。”
瞧见盈袖脸上有些不自然,左良傅忙丢开手,他装模作样地抱拳行礼,笑道:“劳烦姑娘了。”
“行吧。”
盈袖笑笑,跟在左良傅身后,往厨房走去。
来左府这么久,她还从未出过院子。
这会儿已经到了子时,正是夜虫闹腾的时候,月光温柔地照在花树上,雨后的青石地很是光洁。
绕过回廊,穿过小门,他们到了厨房。
放眼瞧去,厨房很大。
灶膛里塞着柴,保存着火,大木盆里养着鲜活的鱼虾,案桌上井井有条地堆着新鲜果蔬,麻绳上吊着熏肉和火腿,墙角有个小香炉,点了驱蚊虫的香。
“我、我先烧水吧。”
盈袖低头,准备去挑拣几根柴火。
“嗳?本官怎么忽然想露一手呢。”
左良傅大手一挥,挡住女人。
“你会做菜?”
盈袖仰头看他,不禁质疑。
“你也太小瞧本官了。”
左良傅挽起袖子,侧身,做出请的动作,让盈袖坐到方桌跟前的四方扶手椅上。
他双手叉腰,四下看了圈,利索地将木柴塞进灶里,随意在鱼盆里洗了把手,从面柜里舀了满面一勺面,又倒了一瓢凉水,煞有介事地开始和面。
“我说……”
盈袖哭笑不得:“凉水可以和面?”
“当然!”
左良傅用手背蹭了下发痒的脸,谁知面粉粘了上去,他高昂起下巴,骄矜道:“你可以说本官办事能力不行,可不能怀疑本官不会做饭,本官吃的盐比你走过的路都多。”
“……行吧。”
盈袖摇头一笑。
她倒要看看这人能把面弄成什么样。
瞧,水多了,成了面糊,这男人有些气恼,又添了两勺,得,面又多了。
最后没法子了,他索性用筷子使劲儿在面盆里搅和,等水烧开后,把面疙瘩全都下进去,忽然觉得好像太素了,手忙脚乱地切了些熏肉丁和萝卜丁,又打了几个鸡蛋。
“这还能吃么?”
盈袖咽了口唾沫,问。
“自然。”
左良傅不禁得意洋洋,笑道:“陛下可喜欢吃我做的面疙瘩汤了,我差点就做了御厨呢。”
说笑间,左良傅又往青花瓷碗里打了两个蛋,用筷子搅和后,添了些水,放进蒸锅里。
“大人今儿给你再来个荤的,蒸笨鸡蛋!”
“您老确定,不让我出手?”
盈袖笑着问。
“不用!”
左良傅手在自己下裳来回擦,从篮子里挑出几根黄瓜,拍碎了,拌了个凉菜。
在背转盈袖的时候,他眼圈红了,她身子未复原,怎么能碰凉水呢。
“呦,光顾着和你说话,蛋都蒸老了。”
左良傅一把掀开锅盖,直接动手去端碗,谁知被烫到,龇牙咧嘴地喊叫,三步并作两步,将蒸蛋端到盈袖跟前,随后跑回去,舀了两大碗疙瘩汤,把凉菜端过去。
他坐到盈袖对面,大手一挥:“开吃!”
“这……能吃?”
盈袖犹豫了,她往蒸蛋上点了几滴香油,用勺子舀了一点,果然蒸老了,里头都成了蜂窝状,可是,却是她吃过这世上最香的东西。
“还不错。”
盈袖笑着夸赞,别说,饿了一整天,这会儿吃点东西,肚子里暖暖的。
左良傅面上一喜,只要她能吃东西,他就高兴。
“对了,你什么时候见人家谢三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