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良傅往面疙瘩汤里狠狠倒了些辣椒油,喝了一大口,促狭笑道:“谢三爷这几日可找了你很多次,你都以身子不适推脱了,难不成故意吊着人家呀。”
“你猜。”
盈袖吃了块黄瓜,莞尔一笑。
“我一直想怎么谢他,今儿作了幅画,准备送他。”
“画什么?”
左良傅坏笑:“你么?”
“画你。”
盈袖白了眼男人,给自己舀了一小碗疙瘩汤,不出所料,盐放重了。
正在此时,只听外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
桌上的蜡烛灯焰一闪,进来个虎背熊腰的年轻男人,正是大福子。
大福子满脸堆笑,给两位主子打了个千儿,笑道:“大人您让我好找啊,竟和姑娘躲在这里吃夜宵。”
左良傅用筷子点了下桌面,笑道:“你小子运气好,逢着大人今儿亲自下厨,赶紧坐下吃点。”
大福子跟了左良傅数年,早都将大人当做亲人,便也没忌讳,坐下猛扒了通饭,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连嘴都没顾上擦,一把放下碗筷,从怀里掏出张麻黄纸,两手恭恭敬敬地给盈袖递过去,正色道:
“这是和离书,文爷给您拿到了。”
叮地一声,盈袖手里的勺子掉到碗里。
她手伸过去,指尖触碰到麻黄纸,又迅速撤回,拳头紧紧握住,瞬间心绪万千,半年有余的婚姻结束了?是真的?以后再也不用面对陈南淮了?他会这么轻易放手?
左良傅察觉到盈袖的异样,从大福子手里拿过和离书,打开瞧了眼,松了口气,问:“怎么回事?你细讲讲。”
大福子一边吃着,一边说今儿下午在陈府发生的事。
“您都没瞧见,梅濂当时的脸色有多难看。”
大福子说到兴奋处,不禁手舞足蹈,鄙夷道:“简直不是人,还妄想把妹子嫁给王世子当妾,得亏咱们文爷有手段,不然姑娘就被这畜生给纠缠上了。”
瞧见盈袖脸色不好,咬着牙掉泪,大福子知道自己说过了。
如今大人和文爷都在保护着姑娘,不让她接触那些腌臜人,何苦让她听这些。
大福子猛拍了下自己的嘴,笑道:“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姑娘千万别往心里去,你嫂子还是心疼你的。”
左良傅横了眼大福子,示意他别再说了。
“袖儿,不必为不值得的人哭。”
左良傅附上女人颤抖的手,见她没躲,笑道:“文爷这事办得好,就得有个名正言顺的娘家人,站出来跟梅、陈两家说得清清楚楚,以后也少了很多麻烦。我傍晚得到消息,你哥已经动身回曹县了,你嫂子心里挂着你,没走,来府里要见你,我没准许,她住到了客店,你自己决定要不要见她。”
盈袖摇头,没说话。
“哎。”
左良傅叹了口气,从柜中取了个干果盘,拿了两个核桃,手稍稍用力,就捏碎了。
他慢悠悠地剥核桃皮,斜眼觑向大福子,笑着问:“文爷呢?”
“快别提了。”
大福子一脸得无奈,笑道:“这位爷瞧着是读书人,可体力比咱们练武的都要好。上午去窑子拿问了雯儿,下午到陈家处理陆令容及和离的事,晚上又去逛瓦市青楼。”
“青楼?”
左良傅忽然来了兴致,将剥好的核桃仁递到盈袖手里,又捏了三个核桃,坏笑:“怎么,文爷也喜欢嫖啊。”
“去你的。”
盈袖嗔了句,嚼着核桃,脸绯红一片。
不是吧,大表哥看起来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竟,竟去那种地方。
“哪儿能呢。”
大福子伸手去抓核桃仁,谁知被左良傅用力打了下手背。
男人嘿嘿一笑,抓了下耳朵,笑道:“文爷今晚去了咱洛阳最好的青楼,花了大价钱,点了最红的姐儿,叫什么玉无瑕,不止呢,他还多叫了好几个妓.女。”
大福子搓着手,脖子一缩,啧啧称赞:“真真是块无暇白玉,美得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女似的。一开始,我也以为文爷要嫖,谁知他竟规规矩矩的和那些窑姐儿说话,又是评论诗词琴道,又是畅谈心事,到后头我才知道,他是打听事儿去了。”
“打听什么。”
左良傅专注于剥核桃,随意问了句。
“打听您和谢三爷呀。”
“什么?”
左良傅登时紧张起来,心里不住暗骂,好你个袁文清,真是贼的不行。
“大人,您好像有些激动哦。”
盈袖懒懒地歪在椅子上,扭头看向左良傅,唇角勾起抹意味深长的笑。“莫不是您是秦楼楚馆的常客?”
“胡说,本官向来洁身自好。”
左良傅冷眼瞪向大福子,故意用力捏碎核桃,笑着威胁:“你可甭乱说。”
“没事,有我在,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盈袖笑道:“说你的。”
“得嘞。”
大福子面上一喜,竖起大拇指,笑道:“别说,咱文爷真有一手,还真打听到点东西。天下人皆知,谢三爷风流不羁,经常出入这些风月场,不过就是饮酒吟诗,为身世凄楚的名妓写写诗,交交朋友,他在洛阳的风月圈里名声很大呢。”
“那大人呢?”
盈袖紧着问。
“大人嘛。”
大福子将大拇指倒竖,扁起嘴:“咱大人也挺有名。上回越国使臣到洛阳,大人邀了些歌姬名妓作陪。”
大福子越说越激动,凑近盈袖,不忿道:“那青楼本就是销金窟,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咱大人抠门啊,招待完使臣,一问要花的银子,眉头都皱成疙瘩,逼着我们兄弟几个去和人家鸨母讲价,非要砍掉一半银子去。”
大福子打了下自己的嘴巴子,鄙夷地看向左良傅:“臊的我们呦,连口都不好意思张,哥几个合计了下,凑了银子,给了鸨母。”
“这还是我的错了?”
左良傅拉下脸,冷哼了声:“一百二十文一角的羊羔酒,到他们酒楼就成了十两银子,这不是抢么。”
“都是朝廷的钱,您心疼什么劲儿。”
大福子顶了句:“您就是抠搜。”
“行行行。”
左良傅老脸绯红一片,赶忙岔开这个话头:“文爷逛完窑子,又去哪儿了。”
“他打了壶墨,去茶寮瓦市坐去了。”
大福子活动了下发酸的关节,啧啧叹道:“这么晚了,小人都累得眼皮直打架,他兴冲冲地听什么士子清议,时不时地往纸上记些东西,还邀了几个年轻举子喝酒,聊什么土地兼并、边陲驻军部署,我也听不懂啊。”
左良傅垂眸,笑道:“后来呢?”
“后来小人实在困得受不住了,让两个弟兄护着他,就回来了。”
“文爷是个有心人哪,日后必有一番作为。”
左良傅扭头,看向盈袖:“你这个娘家哥哥可是厉害,”
蓦地,他发现她头歪在椅子沿儿上,竟给睡着了。
“嘘。”
左良傅十指按在唇上,示意大福子别出声。
听荷欢说,这丫头最近总是失眠,几乎夜夜熬到天明,有时候睡着了,也会被噩梦惊醒,尖叫着“别过来”。
“袖儿,咱回屋睡。”
左良傅凑过去,将她手里吃剩下的核桃仁掏出,随后,解下自己的袍子,裹住女人,轻轻地抱起她。
“嗯。”
盈袖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头一歪,靠在他肩窝,沉沉睡去。
第153章 一日看尽洛阳花
数日后
马车吱呀吱呀地行在繁华热闹的街上, 朝春一醉酒楼驶去。
盈袖今儿穿了身鹅黄色纱衣,懒得打扮,只在发髻上斜插了支碧玉簪, 化了薄妆, 手里拿着把团扇,慢悠悠地摇。
这几天, 她依旧闷在屋子里, 兴许天太热,总是没什么食欲,勉强吃一点, 过后也会偷偷吐掉。
大人很忙, 入夏后多雨, 云州好多县乡遭了洪涝, 他紧着处理安抚灾民和开仓放粮的事, 那些地方上的豪绅趁机生乱, 哄抬物价,民变屡屡发生, 他心里着急, 已经有好几日没睡好觉, 得亏底下有夜郎西和十几个能干的僚属,再加上表哥再旁协助, 倒也处理的井井有条。
表哥呢,除了帮左良傅做事,最近结识了不少举人朋友, 要么去茶寮瓦市听士子清议,要么去邻近的几个县办事,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昨晚刚回到府里。
谁知听见她今儿要去见谢子风,一大早就起来等着她,说要一起去。
去就去吧。
盈袖头无力地靠在车壁,刚准备闭眼眯一会儿,马车忽然停下。荷欢动听的声音响起。
“姑娘,春一醉酒楼到了,谢三爷早在门口等着呢。”
“知道了。”
盈袖整了整衣襟,下了马车。
阳光很刺眼,她不禁用胳膊遮挡,谁知瞧见不远处停辆马车,赶车的是百善,跟前立着个俏丽丰满的丫头,是海月。
海月看见了她,面上一喜,那声“大奶奶”即将脱口而出,生生忍住,咽了下去,屈膝给她见了个礼,忙转身,将车帘掀开。
里头坐着陈南淮。
他憔悴得很,华服玉冠,瘦了很多,两颊凹陷先去,但依旧俊美无比。
盈袖的手又开始抖。
这场景多熟悉,当初她恢复记忆,也是来春一醉酒楼见大人和谢公子,陈南淮也和现在一样,紧紧跟随。
不一样的是,现在他们已经不再是夫妻。
一样的是,她有了心病,没法走出痛苦;
他重伤未愈,眼里多了很复杂的色彩,不甘、不舍,还有恨。
她知道,最近他日日都盘踞在左府外,什么都不做,就是等着。想法设法打听她,昨儿伤口又流血了,还不走,被陈砚松强拉着回去了。
“盈盈姑娘,你来了。”
谢子风疾步迎了上来,冲袁文清点头微笑,算是见过礼。
他上下打量盈袖,心疼地叹了口气:“你瘦了很多。”
“三爷。”
盈袖屈膝,笑着给谢子风见礼。
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低下头,站在荷欢身后,用余光瞧去,谢子风今儿认真捯饬了番,头上绑着双龙戏珠的抹额,穿着墨兰色直裰,扣子是纯金做成的,腰间悬着碧玉和香囊,手里拿着把折扇,越发显得气质高贵清雅。
“本该早出来答谢三爷的,身上是总不得劲。”
盈袖笑着解释。
“没事儿。”
谢子风粲然一笑。
在和盈袖说话的时候,他关注着她的细微的举动,他发现,她变了很多,依旧明艳动人,但不似以前那么落落大方,目光闪闪躲躲的,如同只碎了翅膀的蝴蝶,浑身透着衰糜。
“那咱们进去吧。”
谢子风侧过身子,让出条道,笑着往进迎袁家姐弟。
谁知正在此时,身后传来阵讪笑。
盈袖停下脚步,扭头看去。
陈南淮的马车跟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两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模样气质都不错,一看就知是豪族高户出来的,那两个男人满眼尽是嘲讽,对她评头论足。
“他们是南淮的朋友。”
谢子风皱眉,有些厌恨:“一个是辅国公的孙子,一个是征北将军的弟弟,听说你们和离的事,他俩难免有些不忿,可能嘴里不太干净,你也别在意。”
“嗯。”
盈袖点点头。
忽然,她瞧见那两个公子斜倚在车上,不怀好意地对她指指点点。
“呦,这不是南淮的媳妇儿么。”
“胡说什么,人家背后有什么刺史、国公爷撑腰,强逼着夫君和离,你得罪了她,可是要身首异处的。”
盈袖心里一咯噔,身子开始颤抖。
“也是,刚和离就到处找下家,赶场子似的,刚从左府出来,就到了谢家的席面上,花楼的姐儿都没这么忙。”
“嘘,别臊了三公子的面儿啊,”
谢子风大怒,用折扇指向那两个男人,喝道:“赵赟、李流飞,你们别欺人太甚。”
“我们怎么了。”
那两个公子双臂环抱住,嘲讽:
“我们不过闲聊,三爷激动什么。”
说到此,那两个公子还真开始“闲聊。”
“我说李兄,你喜欢穿新鞋还是旧鞋。”
“当然是新鞋,又小又紧,舒坦。那种被人穿了无数次的破鞋,又松又烂,臭不可闻。”
谢子风忍无可忍,立马要上前去揍人,还没走,就被盈袖挡住。
“别。”
盈袖心累极了,双臂无力垂下,扭头,看向陈南淮。
那个男人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盯着她坏笑,眼里含着股报复的怒和恨。
“这么久了,你还是没变。”
盈袖摇摇头,冷笑了声,眼泪忽然掉下。
其余的再没说,闷头朝春一醉酒楼走去。
“袖儿。”
陈南淮也掉泪了,闭眼,手紧紧地抓住车框。
“你等等,我有话说。”
陈南淮挣扎着下马车,不知不觉间,右边胸膛又红了,他也没理,推开要搀扶他的百善和海月,朝那个日思夜想,又爱又恨的女人追去。
谁知眼前一花,忽然被个儒雅的男人挡住了,是袁文清。
“你谁呀。”
那两个锦衣公子嫌恶地往开推袁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