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去曹县找大哥,也想找那个左良傅,当面把事情问清楚,可她竟连院子的门都出不了。
每走一步,都有好几个人跟着,便是如厕,都有人伺候着。
不懂了,这到底是做人家的媳妇,还是坐一座由黄金打造的牢子。
那是种什么感觉?
你知道自己的过去可能很不堪,想要自请下堂离去,但陈家不许;
你知道自己对丈夫没有任何感觉,还要温柔地与他亲近,因为你曾经对不起他,所以不能让他难受;
你知道自己无法接受这份婚姻,却要顾及陈家的面子,哥哥的前程,逼自己平静地披上嫁衣。
想着想着,盈袖就掉泪了。
一股无力感袭来,她知道嫁入陈家是作为贫家女最好的结果,但好像这并不是她想要的,抗争不了,死不了,也活不了,仿佛行尸走肉,只能接受。
好在今晚成亲的时候,就能见到左良傅。
那个一直萦绕她心里,害她堕入深渊的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深渊即是重生,只要看见左良傅,同他说话,就能想起很多事。
“姑娘,你怎么哭了?”
荷欢柔声问。
“啊。”
盈袖被吓了一跳,慌乱地用手指抹掉眼泪。
“有些紧张罢了。”
盈袖淡淡一笑,尽量让自己表现的正常些,瞧了圈屋里,并无外人,她从梳妆台上拿起红木梳,默默地梳头,冷不丁问了句:
“今晚上,洛阳城有头有脸的官人们都会来么?”
“那是自然。”
荷欢莞尔浅笑:“咱们老爷面子大,人缘好,什么王爷侯爷都要来观礼的。”
“那……那个人会来吧。”
盈袖悄声问。
“嗯。”
荷欢点点头,心头涌上股酸楚。
她从小丫头手里接过碗药,犹豫了半响,笑道:“姑娘,今儿的药还没吃呢。”
荷欢手有些抖,轻声“暗示”:“今儿您成亲,要不算了罢,味道苦得很。”
“没事。”
盈袖从荷欢手中接过药碗,深呼吸了口气,一饮而尽。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喝药,大夫说了,她头上有伤,所以在方子里加了几味能活血祛瘀的药,多吃些时日,说不准能记起什么。
她不想糊涂地活着,药一滴都没落地喝。
忽然,盈袖感觉头发晕,胃里也恶心的难受。
“荷欢,我不太舒服。”
盈袖只觉得身子软乎乎的,眼前阵阵发黑,不由自主地靠在荷欢身上。
正在此时,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从外头跑进来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扑通一声跪下了,连连磕头。
“奶奶是不是已经喝药了。”
那丫头慌得直哭:“方才药房在煎太太的安神药,奴弄错了,给大奶奶端来了。”
“什么。”
盈袖大惊。
她喝错药了?怪不得头晕得紧。
盈袖心里一喜,那么……今儿岂不是不用拜堂了?
可也见不到那个左良傅呀。
盈袖只感觉头越来越晕,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倒下。
在盈袖晕倒的瞬间,李良玉从屋外走进来。
这美妇什么话也没说,环视了圈四周,淡漠道:“如今屋里站着的嬷嬷和丫头,都是签了死契的老人儿,最忠心不过了,待会儿天擦黑后,你们从东南角的游廊走,偷偷将大奶奶抬到大爷的洞房里。谁要是敢把这事说出去,我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说罢这话,李良玉扶了下凤钗,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梳妆台上摆着顶满是东珠的华美凤冠,还有个空药碗。
荷欢搂着晕倒的美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嬷嬷和丫头们将事先准备好的大木箱抬出来。
是,这全都是安排好的。
自打那日姑娘说出左良傅三个字后,老爷就打定了主意,不叫姑娘出席婚宴,让青枝穿婚服,顶替姑娘与大爷拜堂。
为什么?
因为他们知道姑娘的性子,怕她在婚宴上闹出不光彩的事,怕她掀开盖头,看见左良傅、看见梅濂和如意娘……
“呵。”
荷欢笑了,眨眼间,眼泪从目中落下。
难道不可笑么?
父不父,夫不夫,婚宴上只有新郎,没有新娘。
“姑娘啊。”
荷欢忽然放声大哭,她觉得,自己就是没有根骨的小人,贪生怕死。
当日姑娘信嫂子如意娘,喝了那妇人手中的媚.药,与左大人错过一次;如今,姑娘信她,喝了她手中递来的迷药,与左大人错过第二次。
老天爷,你睁睁眼罢。
荷欢愤恨不已,牙紧咬住唇,不知不觉,口里一片腥咸。
难道是父亲就能为所欲为?就能这般愚弄禁锢自己的孩子?
姑娘她是人,不是专门生孩子的玩偶。
“姑娘你别怕。”
荷欢极力忍住痛苦,两眼盯着前方忙乱的嬷嬷和丫头们,凑到盈袖耳边,轻声道:
“你见不了他,我帮你去见。如今在洛阳能帮你的,只有他了。若是他不管,我就偷偷想法子,给舅老爷写信。没人疼你,我疼你。”
第84章 婚宴-下
陈府
云州首富家娶亲, 自然是风光无比。
府上张灯结彩,金碧辉煌,受邀而来的宾客, 最尊贵的自然是魏王, 其次是手上有兵权的荣国公,再就是云州刺史左良傅大人……其余勋爵官户数不胜数, 上赶着道贺, 即便有事实在抽不开身,礼也得奉上。
凭什么,就凭陈砚松是王爷左膀右臂, 就凭陈家生意遍布天下, 还兼了盐铁的要务…姓陈的想要挤兑谁, 那就是眨眼的功夫, 谁惹得起。
席开两边。
男宴那边自然是饮酒言笑, 说是只谈风月, 不论政事,可言语间的刀光剑影, 到底没停过。
女宴这边更是热闹, 各家贵妇娘子纷纷议论……
“听说陈家这位大奶奶是南方人, 模样极美。”
“蒙了盖头,谁能看见她什么模样?到底是低贱出身, 那身子骨单薄如纸,压根撑不起绣了金线的喜服。”
“可不是,方才拜堂的时候, 陈大爷笑的好勉强,一眼都没看过他的新妇。那新妇听见王爷说话,竟吓得直哆嗦, 连伺候我家丫头的胆量都不如呢。”
“哎,你们听说了没?原先陈家是要与杜太医家结亲,后来传闻那位杜小姐不太检点,常穿男装出入风月场子,小小年纪就有相好的,还要私奔呢,怨不得陈家退亲。听说,杜太医被他孙女气瘫了呢,那杜小姐羞愧难当,在家里寻了好几回死。还是京都长安出来的小姐,竟这样不守规矩。”
“是啊,陈大爷在贵少圈里人缘极好,貌若潘安,坊间说他是洛阳第一美男子,怎么会娶那样的淫.妇,哎,如今便宜了姓梅的。”
“可不,陈砚松为了抬举亲家,生生扶了梅家大郎为曹县县令,这要是有人告上去……”
“告又能往哪儿告呢?天高皇帝远,左右这里是王爷作主,没瞅见头先死了几任刺史,我看哪,那位姓左的大人绝对活不过年底。”
“哈哈哈,可惜了,这个左良傅倒是生的样貌堂堂,十分英武。”
“快别说了,这不是咱们闺阁妇人能议论的。”
……
陈南淮站在廊子下醒酒,闲话听了不少。
他今儿是新郎,自然捯饬的俊逸风光,吸引了不少贵妇小姐的目光。饶是打小就在酒缸里泡,这几轮喝下来,也稍稍有些发晕。喝真喝不进去了,可又不能拂了各位王侯大人的面子,只得强撑着。
陈南淮接过百善递来的醒酒汤,抿了口,朝正堂瞧去。
正堂席面上坐着的都是洛阳最有权力的人,此时,魏王正与左良傅笑着交谈,而爹爹呢?携着梅濂四处敬酒,将这位曹县的新县令引见给各位权贵官老爷。
蓦地,陈南淮心里很不是滋味。
爹爹从来都将他当孩子看,非打即骂,从不放心将家里的生意交给他。如今呢,开始倚重梅濂,他这个陈家大爷,竟彻底沦为传宗接代的工具,可笑啊,今儿拜堂,新娘子居然是个丫头。
“百善,你过来。”
陈南淮勾勾手,让心腹小厮附耳凑来,低声道:
“待会儿瞅个机会,把左良傅请出来,我在湖边等他。”
……
明月当空,月华徐徐洒下,落在湖面。
清风徐来,撩动被冻了一冬的碧湖,泛起片片银鳞。
陈南淮躺在画船里歇觉,湖上冷,他特特穿了件大氅。
他也不知等了多久,有小半个时辰吧,等到兴奋和想要奚落左良傅的愉悦全都冷掉,才遥遥看见湖边划来一叶小舟。
破水声逐渐近了,他起身,窝在软靠里。
画船一沉,接连上来两个身量高大的男人,为首的那个穿着华贵锦袍,带着玉冠,脚蹬牛皮靴,样貌英俊不凡,正是左良傅。后头那个清俊潇洒的男人是夜郎西。
陈南淮连忙起身,谁知起的太猛,头一晕,差点摔倒。
“草民见过两位大人。”
左良傅薄抿着抹笑,自顾自地坐在上首,男人淡淡地扫了眼陈南淮,这小子人逢喜事,就连梨涡里都仿佛藏着蜜。
他如何能忘,这小子强.暴了袖儿,得意洋洋的将那个锦盒给他……方才拜堂的时候,他看见新娘出来了,差点忍不住出声喊她。
她即便失忆,怎么可能这么平静地拜堂?细细端量了片刻,他明白了,那个新娘脚忒大,手指头也粗,身上满是脂粉俗香,压根就不是袖儿。
左良傅心一阵疼,不知道,袖儿如今过得好不好,身子有没有复原。
“陈公子请本官来做什么?”
左良傅给自己倒了杯酒,端到鼻边,轻轻一嗅,笑道:
“不会是赏月吧。”
“草民是给大人道歉的。”
陈南淮坐下,翘起二郎腿,笑道:“草民娶了您的心上人,实在对不起您哪。”
“这倒不用。”
左良傅淡淡一笑:“本官孑然一身,何来的心上人。”
说到这儿,左良傅促狭笑道:“倒是本官要恭喜陈公子,抱得美人归。”
“大人竟一点感觉都没有?”
陈南淮皱眉。
忽而,男人下巴微抬,骄矜笑道:“人都道大人薄情寡义,可草民却觉得大人深情得很,曹县如何在言行上关心草民未婚妻就不说了,当日盈袖被草民那个……大人可是单枪匹马杀到陈家了啊,这么快就丢在脑后了?”
左良傅夹了一筷子下酒菜,细细地嚼,面带微笑,没言语。
“那草民就说点男人都感兴趣的事。”
陈南淮手指点着膝头,斜眼觑向左良傅,心里的恨和报复全都涌了上来,男人挑眉一笑:
“说起来,我那妻子还真是人间极品美味。大人,一手不能掌握,你懂吧,尤其她失了记忆后,以为我就是她最爱的男人,夜夜痴缠,弄得我这后脊背全都是猫爪子印儿。”
“呵。”
夜郎西冷笑了声,从盘中拈起枚花生米,扔到嘴里:“陈公子还真不把咱们当外人,床笫之事都这般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来。不错,当日大人确实看上过那丫头的美色,可女人就跟鞋一样,被人穿过后,就没意思了。你想拿梅盈袖来要挟刺痛大人,未免也太看得起那女人了。”
陈南淮皱眉,坐直了身子,问:“大人真不喜欢了?”
说到这儿,陈南淮看向站在船头守着的百善,坏笑道:“今儿草民喝太多了,恐怕没法洞房花烛,便让那小子代我……大人没意见吧。”
“陈公子爱怎样就怎样。”
夜郎西偷摸踩住左良傅的脚,挑眉一笑:
“哪怕你用那东西呢,又关我们什么事。呵,那玩意儿你也尝过滋味,虽有些冰,胜在个头大,倒用不着你费劲儿。只是本官提醒陈公子一句,梅盈袖是你爹的独女,唯一的血脉,她到时候生下的孩子是别人的,你觉着,陈家的家财还有你的份儿么?”
陈南淮脸色越来越差,手紧紧攥住酒杯,强忍住怒。
“行啦,别挖苦陈公子了。”
左良傅揉了下发酸的鼻子,面上波澜不惊,隐在袖中的手却在颤抖。
“你而今有恃无恐,是觉着本官可能牵挂梅姑娘,会给你些什么利,或者给你做些什么事。”
左良傅懒懒地打量陈南淮,冷笑了声:“你小子把本官请到船上,怕隔墙有耳吧。陈砚松啊陈砚松,没想到吧,你养大的狼崽子竟生了二心,要把你父女吃干抹净。说罢,你想让本官做什么?”
陈南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胳膊耷拉在船沿儿上,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不错,他的确有很多事要威胁左良傅,让这狗官帮他办。
可……这狗官实在奸猾狡诈,要提防着。
“草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陈南淮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笑道:“草民斗胆,想问问大人,您手里究竟有我表妹什么把柄,让她这样清高的人为你冒险做事。”
“你还挺深情的。”
左良傅淡淡一笑。
果然,怕是后面这小子要的会越来越过分,若没猜错,胭脂,生意,陈家家业……甚至往日的仇敌,都要逼他出手解决。
不行,千万不能被这小子占了上风。
“还有呢?一并问了。”
“先问这件事。”